~27.
要等到新奇士回家後的第十一日,我才找到機會往松翠路。
這天媽媽約了朋友下午茶聚會,她帶上海言,離家前在餐桌上放了兩片忌廉蛋糕和一盒紙包裝無糖荳漿,旁邊有一張記事紙,上面用美麗的字體這樣寫着:

晚餐會夜一點
肚餓先吃蛋卷

雖然我並不肚餓,也知道時間緊迫,但我還是吃了一片忌廉蛋糕,因為如果我完全沒碰這兩件蛋糕的話,媽媽一定會問我為甚麼沒有吃?然後會懷疑我回家之後去過那裡?是不是在學校吃太多零食所以回家不想吃下午茶?她會問得非常詳細,然後像看穿我內心一樣知道我有沒有說謊。
是的,她非常厲害,我很少能瞞得過她,除非她不問我問題,所以我要減少她對我的懷疑,我要她絕對想不到我會去松翠路找那個男人。





雖然媽媽說過不可以再去松翠路,但我知道其實她的意思是不可以再去「那一間屋」,而更深層的意思是不可以再見到「那間屋的人」!但究竟為甚麼呢?媽媽沒有解釋清楚,我相信她亦沒有準備跟我解釋,這點令我很好奇,這代表他們之間一定有秘密不想我知道,就正如以前阿紫曾經有段時間不希望我自己去阿芝家裡找她去玩,每次都由阿紫去找阿芝。我不知道原因,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阿芝家裡買了一台最新款的電視遊戲機,阿紫經常獨自去她的家裡玩,但怕我知道後會跟她爭着玩,所以一直瞞着我。
當我知道後,阿紫竟然說:「她的電子遊戲一點都不好玩,我們還是玩『猜樓梯』吧!」
所以我學懂了,當一個人不想你去見另一個人的話,他們之間一定有不想你知的秘密。

我將這個分析跟馬克說過,因為他的數學比我好,照道理在邏輯推理上的能力也比我好,我想知道這個懷疑是否正確?
馬克說:「妳媽媽是不想妳獨自去接觸陌生人吧!可能這樣會有危險。」
我說:「但她沒有說過『不准去接觸陌生人』這類的說話!她似乎只在意我不可以去松翠路。」
馬克問:「那妳之前有去過松翠路嗎?」
我說當然有,那是去區內的超級市場的必經之路。
馬克說:「那就是妳媽媽不想妳去找那一家人了。」




我問:「是為甚麼呢?我又不認識這一家人!」
馬克說:「妳爸媽可能認識呢?」
我問:「他們有秘密不想我知道嗎?」
馬克問:「會有甚麼秘密?」
我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那間屋嗎?」
馬克問:「妳不怕媽媽知道?」
我問:「你先答我願意不願意?」
馬克說願意,但一定要在天黑前去,因為他晚上要回家吃晚飯和做功課。我說這個無問題,我也一樣,但要等我爸媽都不在家才可以去。

我將紙包裝無糖荳漿塞進我的書包內,然後撥了一通電話給馬克。




我問他現在可以出來嗎?我聽到他在電話旁問他媽媽:「可以跟海迪出去嗎?」他媽媽問:「功課做完了?」馬克說:「做完了。」
馬克問我:「現在出來嗎?」
我說:「五分鐘後在門口等。」
我蓋上電話後,進睡房在抽屜裡面找到一個紅色的哨子,這是在一次學校聖誕聯歡會上,學校派發的禮物包附送的小禮物之一。如果我真的發生危險時,我不知道馬克是否能保護我,事實上我沒有見過馬克打架,也沒有聽過他有學功夫或柔道之類,他一直以來都是很文靜的,他不像譚鈞樂,我相信譚鈞樂用拳頭可以將我打死。如果我們真的遇上暴力行為的話,馬克可以跑,但我不可以,坐輪椅不會比一個人跑得快,到時我只可以靠這個哨子救我。爸爸曾經教我野外求救訊號,用手電筒的話,要發出三短、三長、三短的燈光,哨子一樣是吹三次短、三次長、三次短。
我去花園的組合屋內,找到一支手電筒,檢查過電池之後,將它放進我書包。我當然希望用不上這些東西,也還是要有充足的準備,特別是當你預知有可能會出現危險時,這是爸爸教我的。

28.
爺爺說過他有一次差點要了他命的行船經歷。
那一年,爺爺大約四十五、六歲,算是很有經驗的船員,他乘坐一艘名叫『柏索羅』的大貨船由舊金山南下,沿着美洲西海岸線前往智利。他說這條航線他走了很多趟,是他走過最美的一條航道。可以每天望着夕陽西沉,慢慢沒入在太平洋海中央,蒼天由湛藍漸轉蝦殼紅,再由滿天紅霞漸轉滲進藍彩的黑,最後像蓋上劇院帷幕般換上另一片星宿景象。
他說就憑這種景色令他喜歡上這條航道。
爺爺說每天到了日落時份,他跟很多亞洲船員一樣,都愛倚在欄杆呆呆的望着太陽西去,因為那片消失在水平線上的遠方,就是他們家人所在的故鄉。
我問:「可以游泳回去嗎?回去他們的家?」
爺爺猛搖頭,說:「不可以啦,很遠的,坐大船都要一個多月,況且大海有它危險的地方,不可以隨便跳下去游泳。」
他說有一次航程,差不多都要到達智利海港時,智利對開的海底發生地震,引發了一場海嘯。當時正值半夜時份,所有船員都在船倉睡覺,爺爺與其他人被突如其來的大浪拋高再摔下,一輪亂七八糟的擾攘與驚呼之後,爺爺才可以定一定神,他見到所有人都跌倒在地上,有人撞破了頭,流了一臉的血,有人被東歪西倒的雜物砸斷了大腿,呼救聲不止,爺爺則被一地的碎玻璃割傷了一雙腳掌,拖行出兩條血路,場面恐怖。
但連綿不止的巨浪,沒有打算放過他們,如大山般高的浪濤,向他們的貨船塌下來,海水湧進船倉,令通道變成河流,船上有些貨櫃已經被沖進大海。




爺爺說:「那些浪一拋起,整艘船差不多九十度站在大海上一樣。」
我問:「就像『海盜船』?」
爺爺說要比『海盜船』可怕一百倍。
當海嘯停下來,他們覺得像過了一整天的漫長,爺爺從船倉隔着那圓形的玻璃窗,望着日照灑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似乎昨夜的一切只是大家的一場惡夢,大有來回地獄一趟之感慨。
那一場海嘯,奪去了爺爺三個朋友的性命,兩個菲律賓船員被淹死在自己的房間內,一個巴西廚師不知所蹤,他們知道他已經被捲進大海了。
爺爺說:「我們相信,在大海上出現的海鷗,每隻都是葬身大海的船員的靈魂。」
「他們回不了家,就只好化作海鷗繼續在大海生活。」
我問:「為甚麼不變做一條魚?」
爺爺說:「做魚只可以在水裡游,不可以像海鷗般飛到甲板上探望以前的水手朋友,牠們很聰明,知道水手會給牠們食物。」
我問:「你有見到你那些已經死了的朋友嗎?」
爺爺說:「有,那些海鷗都是我的朋友。」
我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真的太好了!我以為人死了會變成樣貌可佈的鬼魂,變成海鷗一定比變鬼來得好。
後來爺爺死了,我忘記問他會否變成一隻海鷗,或者他已經不是海員,不會變成海鷗,但可能會變成另一種雀鳥吧!我後悔沒有問清楚,但可能連爺爺自己也不知道,將來的事嘛!有誰可以預知呢?所以在爺爺死後,有一段時間我經常留意有沒有雀鳥在家的窗外出現,但似乎城市不像大海,我很少會見到有鳥兒停留在我的窗外。
終於有一次,我看到新奇士異常興奮地死盯着玻璃窗,我順着牠的視線望過去,見到一隻小蜜蜂黏附在窗外,我第一時間就想到是爺爺的靈魂。我想觸摸玻璃窗,但因為坐在輪椅上伸手不及,就只差那一點點距離,我跟牠彷如相隔了一個世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