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星期天的早上,天下著雨,潮潮濕濕。我一個人喝了咖啡,覺得無聊,也是捨意,一個人駕自己的綿羊仔在公路在遊走。

要到哪裡呢?其實我也沒有概念,只想離開家門,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一早學電單車我已經知道這是危險的玩意。每一個駕車的人也遇過自己的意外。這是我第一次意外,卻送命了。

我以為即使會死,也會在危險的情況下送命,例如高速公路,深夜,或者被無情的大貨車撞死。結果呢,意外發生在最寧靜的清晨,偏僻而毫不繁忙的道路。

交通燈把我停下來,一切就如常,但突然感覺到衝力,把我拋到半空中。









半空中的我雖然感到驚愕,但已經有不祥的預感。心裡有種想法,知道自己起碼也會受了重傷。









                   那日我穿了黑色的衣服。


我站起來,看見白色的綿羊仔拋得遠遠,也粉身碎骨了。而我呢?沒有痛楚,也沒有傷患。


再過十多米,是一輛銀色私家車,撞在山坡而停下來。我跑到私家車,看見車內有三個人,一個成年女司機和兩個小孩,全都昏迷了。

心情著急,就拍拍他們的臉,希望他們給我一點反應。可惜,都沒有反應。






我想報警,卻不知電話飛得哪兒去。心情緊張起來,不知所措。





                   突然就看見一個著白色汗衣的女孩。

我問「可以幫我報警嗎?」,她搖搖頭。

我再問「可以幫我救他們嗎?」,她卻沒有回應。








我既焦急,也感覺到奇怪。她看了看車上的人,又看一看我。

微笑,然後說「你好,我是天使」

她穿白色汗衣,牛仔褲,黑色頭髮扎成一條馬尾,跟一個平常女生無分別。

我很無助地看著她;她的眼神十分明確,卻很慈祥,彷彿完完明白這發生了什麼事。



                   「放心,他們不會死,只是受了傷」她說。

「但你已經死了」,說罷她指向馬路的另一邊,一個女孩子穿綠色衣服臥在地上,血流在馬路上,似一條河流,叫人心寒。





我才察覺,今天出門時都是穿綠色衣服,不是現在這一件黑色衫。

人在生的時候多姿多彩,原來死了的世界,只有黑白的樸素。




天下雨了,血越流越多,雨水也不能沖淡。

望住灰灰冷的天色,我突然後悔,今天不應該駕電單車的。









                   我沒有理會天使,只奔向自己的身體,檢查我本人的傷勢。

我努力希望靈魂會返回肉身。我希望今天的故事是死裡翻生,靈魂出竅。

然而我發覺我沒有辦法回到肉身之內。



我不知怎樣辦,望向天使,希望她給我一個指引。

她走過來,告訴我「詠兒,因為是一個好人,所以你死後能看到天使,不會看見魔鬼。」








我問「我可以返回肉身,繼續生存嗎?」

她搖頭,「如果你不用死,我也沒有必要到來迎接你了」

她的話就給我絕望的感覺,我有點失落,卻也來得異常平靜。





                   活在人世二十多年,卻甚少經歷生離死別。

第一次見證生死,是我爸爸的離開。他得了肺癌,人生最後一段路也受了不少痛苦,使親人朋友流不少眼淚。

第二次見證生死,意想不到是我自己離世了。生老病死,我的人生少了老和病。

我以為我的離開,會令很多人感動,會由子女兒孫,握著我的手安息。結局卻來得如此化學。萬萬也想不到,我會如此短命。





陪伴我經歷死亡的,只有三個昏迷的人,和一個天使。全部都是陌生人,感覺淒涼。

嘆了一口氣,我不得不屈服於這段人生。




                   我站在自己屍體旁,腦海一片空白,一個人任由雨水打在我的臉上。

天使走過我身邊,沒有說話,和我一起淋雨。

我以為人死後會非物質化,被雨水穿透,原來不是的。

雨水一點一點打在我臉上,頭髮凌亂,望向天使,她也一樣凌亂。

她望著我,沒說話,就拍一拍我的肩膀。





我也沒有心情說話。雨打濕我臉,我不清楚有沒有流下眼淚。

我望向周圍的東西,私家車,電單車,馬路,雨,樹,山。

想記著世上的一點一滴,始終我還是不捨得這個美好的世界。









                   雨就把整個世界矇矓起來。我漸漸也接受了死亡這個事實。

我問天使「現在要怎麼辦?」;她笑了「你終於收拾好心情了嗎?」

雖然遇見這個天使,是我人生最不幸的事,但她的笑容好溫柔。



「沒法子吧」我苦笑著講這一句。

天使的眼睛很大。她不像一個天使,根本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望著天使的眼睛,我突然覺得她很好,因為她在這個無奈的關頭陪伴著我。

如果這刻我只一個人,我應該會十分堅強接受。

不過因為她就在我身邊,我就情緒崩潰了,抱著她哭起來。

不斷大喊「我不想死,我不捨得」

她撫摸我的頭沒有說話,就讓我把氣力都哭乾哭淨。





                   也把氣力哭完了。救護車記者,一切一切的人也都到場了。

天使說「好了,我們開始人生最後的七天」

我疑惑。

天使說「你是一個好人,可惜死於非命。天憐憫你,就給了七天時間,讓你盡量放下遺憾吧」

我點點頭,雖然內心還是無數個問號。



她說「爭取時間吧,我們要離開這裡了。你有準備安心上路了嗎?」

我也唯有點點頭。



我就跟天使慢步離開案發現場。

私家車,綿羊仔,三個昏迷的人,一條屍體,血溶合雨水,沾滿全條馬路。記者和警察。

離開的路上,我想回頭看看自己的屍身。

天使拍拍我的頭,「傻妹,別望了。我們這段路要放下遺憾,而不是留戀更多」

天使的話很有道理,我就照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