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話(上):《灰色回憶的旁觀者》

 
      「喵。」

      喘息不已的我魂不守舍的凝視身旁正舔著我小腿的朗朗,恍然環視身邊一切。

      圍繞大廈天台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白霧,卻再沒有落下血紅的禍雨。單憑四周灰白色的霧可以判斷,此際我身處日間,但明明不是快凌晨二時嗎……在天台上恍然失色的我,彷彿置身日照的雲海之中。外面並沒有絲毫的聲響,連本來吵耳的噴氣聲也再聽不到。

      本來環繞天台的巨口怪物以及背叛我的詭異同伴都統統消失了。





      潔淨的身軀毫不沾染一滴血液,不論鮮紅抑或墨黑……我甚至忘掉了右腳腳跟的撕裂腫痛……更荒謬是,本來血肉模糊、幾乎斷裂的右肩,此刻絲毫無損……那久違的健全感覺,一度令我懷疑自己是否鄧日騰。

      剛才對同伴猝然而生的憤恨,也渾然消退。

      我劇烈的喘息,數秒前我還被殺戮的快感充斥內心,那種強烈的變態獸慾猝然蒸發了。此際想起殺人,我只感到一陣不可理喻的噁心……可剛才怎麼會如斯興奮,無法自拔呢?

      真的令人毛骨悚然……剛才我目睹的煉獄城市,是否幻影而已?

      想起來,凌哥呢?Ashley呢?他們到了哪裏?遊戲倒數還剩下多少時間……我連忙瞧著左手,卻發現手錶不翼而飛……





      我臉色一白……怎麼一切變得違反常理……到底遊戲是否還持續著?還是,這裏是遊戲結束後的世界?

      糟了……難道遊戲結束後,我永遠要被困在這個虛無天台裏……

      「有冇人啊?」

      「喵。」只有朗朗貓回應我的呼喊。

      我在天台的九部長方體機器中焦急的搜尋眾人,卻沒有發現同伴、凌哥抑或任何生還者。被濃霧佔據的天台,僅剩我及灰毛小貓。





      我一邊找,一邊設想最糟糕的情況──若果剛才那些嘲諷我的妖怪只是幻影,那麼遊戲中真實的我到底怎樣了……我要拯救的女孩怎樣了……剛才我不是猛然襲擊她嗎……

      排山倒海的疑團,充斥著疲憊不堪的混亂思緒……

      我停下腳步彎下腰喘息著,灰色小貓卻驀然離我而去,往著一個方向徐徐前進,脖子上的十字架隨著身體的晃動發出輕微的碰擊聲。

      「朗朗!」我拼命跟隨小貓輕盈的步伐,來到被白霧包圍的天台一角。

      在目睹眼前的畫面時,我只管張口結舌。

      那已經超乎常理的程度……

      我和小貓身處的天台邊緣對開,竟然是一個……不,兩個籃球場。我只是目睹兩個戶外籃球場的三分之二,遠處及兩旁都被濃霧覆蓋。我吞下一口口水……天台外不是應該為空氣嗎?怎麼會是跟天台高度相等的平面?





      我揉著雙眸,驚愕失色的凝視著……端詳一番,那的確是如假包換的籃球場。

      那是幻覺嗎?我稍微鎮定思緒,戰戰兢兢往著天台邊緣走……還有一步便到達籃球場的空間了……我的右腳往操場的邊緣踏過去──

      「哇!」我如坐針氈的往後癱倒,驚心動魄並不足以形容當下承受的震撼。

      操場的綠色地面明明在我的腳下,我卻踏了個空。剛才踏下去的……只是空氣……若果不是立即反應過來,我必然失足墮下,命喪詭異空間。

      我氣急敗壞的喘息著,躺在地上盯著眼前詭祕的幻影。面前顯示的只是一個虛擬畫面,而非一個實體。為何會如斯怪異?一定是幻覺使然……

      那兩個戶外籃球場實則同時是一個標準的千禧學校操場,淺綠的油漆象徵著揮灑汗水的綠茵青春。

      異樣的熟悉感竄進腦海……這所是小學抑或中學?怎麼我好像有薄弱印象,卻說不出那是何時何地的記憶……

      操場濕透了,滂沱的雨源源不絕──那不是血雨,是真真正正的水滴。「嘩啦嘩啦」的節奏傳來,天台卻絲毫沒有沾濕的跡象,完全違反常理。





      「喵。」小貓挨在我的大腿旁,毛茸茸的感覺比起眼前的一切要實在得多。或許,眼前操場的虛幻投影與我和小貓身處的天台屬於兩個隔絕的世界──

      驀然,觸電般的感覺。我的右手掌停留在朗朗的頭上,再沒有離開過。

      此刻腦海中在沒有氾濫的疑問,思緒很確定該場景的時間是我小六的某一天,絕對不會出現誤差。

      我也不知道是如何驀然憶起的。

      「喵。」小貓癱倒在我的旁邊,一聲不響,我俯視著牠:「我係咪發緊夢?」

      牠輕舔我的手掌,沒有回應。

      我肯定,眼前的學校景象儲藏在記憶的某個抽屜……想起來,我對小學記憶模糊不已,或許因為日常沒有多去想,而此刻終於刻意記起了?不過,即使我猝然記起某些片段,記憶怎麼會以如此實在的方式向我呈現?





      這時候,我注視到了操場旁邊的一張橫凳……橫凳坐著一個約莫十歲的女學生,烏黑的長髮,白皙的膚色,脹鼓鼓的臉蛋……水汪汪的眼睛注視著愁雲下的雨……明明只是一個十歲小女孩,臉上的神緒卻如斯蒼鬱。

      驀然,又是雷擊般的刺激,我驀地想起了這個女孩的一些背景。

        一個受憂鬱症纏繞的寂寞女孩。

        一直被哀傷情緒困在死胡同的她,渴求忘記一切的傷痛,卻無能為力。近乎自閉的她放學後總會到小學操場旁邊的長凳呆坐良久,沈澱憂鬱的思緒,直到伴隨的黃昏逝去,才背負書包孤自緩步走回家。其他同學一早習慣看到在長凳上呆坐的她,在背後閒言閒語,女孩也置之不理。

        我苦苦思索……我小學的時候有遇過這女孩嗎?她給予我極度熟悉的感覺……我卻記不起她的名字……

        大雨傾盆灑下,卻沖不走女孩日積月累的鬱悶。操場旁邊的學生正樂不可支地玩各式各樣的遊戲,純碎的歡樂反襯女孩的悲鬱。童年的無慮,離女孩很遠、很遠……

      驟然,一直發呆的女孩站起來,徐徐走向操場。我大惑不解的把視線轉移到雨中唯一一個癱倒的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學男生,年齡跟女孩相若。他躺在操場的中央,任由雨水蹂躪,臉上沾滿的卻是淚。





      「果個男仔係……」我一頭霧水的,睜大眼端詳著熟悉的畫面。

      善於閱人的女孩瞬間看透男孩心扉無可奈何的蒼涼。性格孤僻的寡言女孩習慣觀察別人的言行舉止,以洞悉代替說話,慢慢培養了異於常人的洞察力。被鎖進內心孤寂之中的她,因眼前崩潰的男孩而感到虐心不已。

      渾身濕透的男生被女孩牽回了有蓋的橫凳上。不沾情感的雨落下,校園的大部份學生經已離去,剩下兩個陌生的孤獨身影。

      「點解你自己一個訓係籃球場既。」女生說出了數天以來第一句話,淚流滿面的男生以沉寂回應。

      「呢隻咩嚟架。」女孩注意到了男生手中抓著的藍色物事,「係咪媽咪麵果隻怪獸?」

      我愣住了, 數段散碎的回憶在腦海裏猛地拼湊,然而我還是無法憶起這兩個小孩。

      男孩一直沒有吭聲。

      「雖然佢係怪獸……但係……」她露出久違的甜笑,鼓起靦腆的小酒窩,「都幾討人喜歡啊。」

      一直俯頭的男生抬起頭,端詳眼前的她,動人的臉孔映入眼簾。女孩把毛毛鎖匙扣抱在懷中,歪著頭:「隻怪獸叫咩名?」

      男孩遲疑數秒,說話吞吞吐吐:「啊……毛……毛毛。」

      「毛毛毛?」

      「唔……係……係……毛毛。」

      「嗯?」女孩在那毛毛公仔的裏頭找到了一張黃色的格仔簿紙,端詳著上面的歌詞。

      「咩歌既歌詞嚟?」女孩苦惱著。

      「日文……歌嚟……」

      女生一怔,猶疑數秒後才含羞的開口:「可唔可以……比張紙我?」

      反正那張紙已經沒有意義了,男生直接給了女孩。女孩站起來準備離去,卻又轉身回眸:「你叫咩名?」

      「我……我?鄧……鄧日……騰。」

      「嗯。」

      「咁……咁你呢?」

      女孩報以甜絲絲的笑,背負沉重的書包默然離去。

        男生當時渾然不知,女孩患有嚴重憂鬱病,必須每月覆趁兩次,依靠吃藥才能維持生活。他懵然不知,女孩實在很迷戀那句窩心的歌詞,也因此喜歡上了毛毛。

        「喵。」小貓乖乖的坐在我身旁,竭力記起女孩的我感到一陣撕裂的頭疼……我小學好像有一個我很喜歡的女生……叫……小玲。然後,那一天我送毛毛公仔給她……卻失敗了,還被全班同學奚落,於是奔到了操場崩潰大哭……

      我記起了……那麼這女孩之後怎樣了?我還有再遇到她嗎?

      那陳舊的操場畫面如播放完的電影消失之,天台的另一個方向卻出現同樣超現實的映像。我轉過身睜大眼睛,霎時拾回那畫面的記憶。

      眼前的畫面是中一時,中學的校門。

        自從那一次巧合的相遇後,女孩開始注意鄧日騰,儘管那個男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害羞小子,當時確夢瑤感覺自己遇到了一個可以交心的男孩。

        機緣巧合下,兩人考入同一所成績平庸的中學,儘管兩人在不同班別。中一到中二,每天放學時,女孩都會尋找「碰巧遇到」阿騰的機會。

        「你去邊?」女孩莞爾一笑,散髮著少女的青春氣息,男生不知道,微笑對憂鬱的她來說是多大的嘗試。

        「我?我……我翻……屋企……」不習慣跟女生交談的阿騰含羞答答的摸了摸頭。

        「你住邊度?」

        「駿……發花……園……」男孩口吃的情況並沒有改善的跡象。

        凝視著虛幻畫面的我不禁猛然一愣……對,我曾經住在駿發花園……中三才搬到沙田第一城……我並非忘記了,只是一直沒有在意,此刻卻怎麼感到如夢初醒……

        「咁岩既,我住得好近。」

        「嗯……」男生還是沒有洞悉女孩之意。

        「咁……」

        「不如……一齊?」

        「嗯。」女孩含笑,跟阿騰向著旺角方向走,陽光彷彿特意為兩個孤寂的身影變得柔和。長久深藏內心的女孩,一路上沒有吭聲,本性害羞的阿騰也沒有主動開口。

        越來越多的記憶從迷失的深淵再次湧進思緒,我喘著氣的凝視眼前兩個青春的影子,步進那回憶的街道中。

        自此以後,女生每當放學都會盡量早一點趕到校門,裝作剛好碰到男生,然後兩人一同走回家。正因這樣,然而兩人一同放學行走回家漸漸成為習慣。每次回家的路上,兩人也是並肩的保持沉默走著,保持一定的距離。

      其實,女孩根本住得不近駿發花園,從油麻地走回奶路臣街的路途對一個背負沉重背包的哮喘女孩來說需要耗上十數分鐘。

      只因鬱悶的女孩在回家的路上體會了什麼是溫柔。

      朦朧視線前的畫面變成旺角街道,某種強烈直覺告訴我,這是中二時期的街道。

      「咁岩既。」女孩又「無意」在校門遇到了阿騰,阿騰卻吞吞吐吐:「我今日……罰留堂……」

      「我都有課外活動啊,可以等埋你。」女孩的聲線如蜜糖的甜絲絲。


      「嗯……咁6點……呢度等……」

      男生當然不知畏懼入群的憂鬱女孩從不參與活動,當天女孩只是找了個位置鬱悶發呆。魯莽的他最後遲了十分鐘,然而女生還是一直在校門默默等候。

        「其實……你叫咩名?」男孩驀然開口。過往一起回家的路途,兩人也甚少交談。

        女孩一如既往的報以靦腆的含笑,在旺角渾濁的局促中喘息不已。

      其實,把名字告訴男生對女孩不構成任何損害,只是……

      曾經放開懷抱的女生遭受創傷,自此恐懼被外人瞭解自己,那或許是陰影殘留下來的陰霾吧。

      男孩察覺到女孩的腳步有欠穩固。其實,在過去一起走回家的路途上,男孩已經察覺到她顫抖不已的雙腿,卻沒有詢問女孩怎麼了。

        「不如坐低一陣?」女孩指著行人路旁邊一個空空如也的寂靜小公園。

        才剛剛七時,公園便剩下空無一人的遊樂場設施與兩個在滑梯頂部的小身影。

      「其實……你係咪一直……有野唔……唔開心……」男生吞吞吐吐的道出疑問。

      女孩凝望那瘦小的身影,面孔泛起豔紅,內心萌起悸動……世界從來是灰色的,因為從來沒有人會嘗試接觸她內心的孤寂。

      突然有人走進自己的生命,難免會感到激動和害羞……

      市區的煩囂驀然停頓下來,此際女孩只是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女生喘息著,滑到滑梯的盡頭。

      「係咪……我搞到你……唔開心……」男孩嚇壞了,連忙滑到女孩的身旁,凝視那微微顫抖的身影。

      女孩纖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抖動著,眼角快要沾濕。

      「你隻腳做咩……」阿騰驚呼的凝視著女孩裙邊的右腿,之前裙子下垂,男孩並沒有在意女孩的大腿,現在卻看得一清二楚。

      「你……你比人蝦?」男生驚呼著,那些疤痕很長很深,像是用利器猛地刮出的損傷。

      「冇野啊……」女孩別過頭把裙子往下拉扯,遮蓋大腿的一條條傷疤,並且拼命隱藏眼角泛起的情緒。

      「你係咪……自殘……」

      女孩喘息越漸急促,朦朧的視線凝視著旁邊的草叢。

      「你唔開心……同我講嘛──」

      女孩掉下第一滴清淚,提著背包站起來,往前走了數步卻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呼吸困難。

      男孩憂心忡忡的跑向女孩,頻臨窒息的女孩卻孤自從口袋裏端出激動藥,往嘴裏噴……或許情緒過分激動導致氣管急劇收縮了……

      虐心不已的男孩憂心的把女孩扶起,依舊喘氣的女孩卻頭也不回的,含淚寂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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