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話:《蒼白走廊的盡頭》

 
      微弱的雜聲竄進雙耳。

      思緒一時間墮入虛無的漩渦,迷失於混沌之中……

      頭很疼,彷如準備撕裂。

      明明我正在道路上行走……明明還牽著她的手……明明破曉的日懸掛在眼前,怎麼猝然就陷入黑暗之境?





      我嘗試在黑暗中摸索──   

      天台。炸彈。倒塌。失常。背叛。幻覺。失憶。執行遊戲的神。

      天文數字量的詞彙驀然湧進混沌裏的思緒,凌亂,卻似乎很關鍵……

      想起來,被我牽手的女孩是誰?我怎麼會跟她在路上走……什麼天台?什麼炸彈?什麼倒塌……什麼遊戲?

      本來牢牢的完整記憶,猝然如瞬間傾塌的骨牌,於思緒無法尋回。





      我開始喘氣起來……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只有……只有──

      蒼白,純碎的蒼白。

      久處黑暗中,完全意識不到剛才根本尚未張開雙眸。

      雜聲,是空調製造的。

      蒼白的,是天花,潔淨的天花。





      「你終於醒啦……」

      我呆滯的把頭往左靠,凝視著床邊哭崩的女人。

      淚是為我而流的嗎?怎麼這個人的臉孔有點兒熟悉……

      頭真的很疼……

      雪白的被鋪把胸口以下的身軀遮蓋,潔淨的單人房內只有我和那女人──以及安置於面前牆壁上,三十二寸左右的高清電視,正播放著新聞報道。

      淚流滿面的女人站起來,笨拙的身軀焦急的往門口奔走出去,我卻置若罔聞,反而被電視新聞的內容弄得恍然失措。

      電視的影像畫面中,竟然是一棟傾塌的大廈,數之不盡戴著面罩的救援人員拼命的在火海之中搜尋著……





      我注意到了影像畫面的旁邊的描述……

      「奶路臣炸彈恐襲,至少225人死亡,僅2人生還」

      奶路臣……奶路臣……

      發生了什麼事?心中不禁萌生疑惑,香港絕大部分市區建築結構穩固,即使樓齡五十以上的樓宇也絕對不會出現如斯嚴重的倒塌起火的事件──

      Jerry屋企不是身處奶路臣嗎?怎麼會發生如斯嚴重的災難……Jerry安然無恙嗎?

      臉色驟然轉變的我立時欲從口袋端出手機,下一秒卻更為茫然。當然,我下一秒醒覺到手機不在口袋,然而那並非重點……

      以往習慣使用右手拿手機,此際右手卻沒有知覺。

      左手把被鋪掀起,才愕然發現自己身穿藍白格仔睡衣──





      臉色難看到了極致,因為我目睹了右肩被包紮得密密麻麻,卻……

      卻沒有……卻沒有右手。

      真的詭異到了極致……怎麼突然就沒有了右手……

      三魂出竅的我差點兒喊叫出聲,究竟當下身處哪裏──

      不,竟然還用想。這裏是廣華醫院,因為窗外是窩打老道的景致。

      思緒雜亂的我繼續凝視著電視的映像,摸索著身邊的陌生。

      這單奶路臣恐襲,程度嚴重得電視台新聞報道完全忽視其他本地及國際新聞,只是密集式重複報道旺角的狀況……來到醫院前,到底我……





      「鄧日騰先生,你終於醒啦?」

      我把目光轉往門口穿著白色連身制服裙、戴著淺藍色口罩的年輕護士。她示意我不要亂動,然後溫柔的開口:「醫生已經嚟緊,你先休息一下。」

      這時候,電視屏幕分別顯示兩張個人相片,一左一右,一男一女,頂部標示著「恐襲生還者」。

      我恍然的徹底愣住了,情緒瞬間繃緊到崩潰邊緣。

      「鄧日騰,你真係好堅強,救援人員係新都大廈既高層露台發現你,警方猜測係全華大廈倒塌既時候,角度奇蹟地剛好令你墮落去。」護士喋喋不休的說著,眼神流露真摯的激動。

      我卻不聲不吭。

      「當時候你斷咗右手,流咗好多染化學毒素既黑色血,本來輿論都斷定我地無力挽救……不過廣華醫院上下醫生護士不願放棄全力搶救,以最快速度幫你換咗血,而且重新縫合右肩斷手傷口……」

      「我昏迷咗幾耐?」我惴惴不安的四周環視,一切霎時顯得極度繚亂……





      「手術後你昏迷咗岩岩好53小時。」護士眼眶濕潤,「本來你生還機會好渺茫,好彩你意志能夠挨住。你手腳好幾處都出現骨折,不過已經冇生命危險啦,宜家只需要好好修養,我地已經幫你hold住咗排山倒海既傳媒人士,佢地好像見你。」

      我的頭部腫痛非常,訊息量氾濫,而且撲朔迷離──

      一陣刺痛從脖子傳來。

      「鄧日騰?」護士皺起眉頭,注視著喘息不斷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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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小姐……」

      病人休憩內,兩個輪椅,承載兩個陌生的身影。

      窗外的夕陽照得天一片泛紅,彷如欲讓纏繞兩人的不解告一段落。

      「嗯?」女孩圓大的雙眸,注視著眼前陌生的男孩,樣子頗為呆滯卻略顯親切。疲憊的她一眼便辨認到,他就是另一個幸運存活下來的人。

      「我……」男孩凝視著一臉茫然卻和藹的她。烏黑的長髮,白皙的皮膚,瓜子臉的臉蛋卻脹鼓鼓,水汪汪的雙眸……

      「點稱呼……你冇事啊嘛?」女孩皺起眉頭注視著低頭左手掩眼的男生。

      「頭疼……」男生吞吞吐吐。

      「嗯……」女孩緊咬下唇,聲線很甜美,「先生你右手個傷口……冇事啊嘛……」

      阿騰從電視中已經得知另一個女性生還者受了輕傷,並無骨折內傷,只是因體力透支,在廣華醫院昏迷兩天罷了。

      夢瑤注意到男生甚為不適,於是也再沒有加以騷擾,坐在輪椅上的兩人寂然,任由紅日的色澤所沾染乏力的身軀。

      「醫生話,」男生終究打破尷尬的沉默,卻依舊低頭,「我右手斷咗,但冇傷及內臟,傷口癒合情況合乎預期,相信休養一個月就可以出院。」

      「咁未好囉。」夢瑤柔地一笑,「你……你記唔記得恐襲果幾日發生過咩事……點解你隻右手……」

      男生抬起頭,紅腫的雙眸注視著女孩。

      「我係大廈住客……從新聞知道大廈係8月12日比恐怖份子挾持咗三日,最後仲發生爆炸……得我同你生存落嚟……」夢瑤緊閉雙眼,苦苦思索,「但唔知點解,我好多野都冇曬記憶……好似過去幾日恐怖襲擊既經歷,全部都唔記得曬,記者問我我都答唔出──」

      「我都唔記得曬。」男生打斷了女生的話,「我住沙田,唔記得點解會去咗大廈入面,更加唔清楚點解自己會生還落嚟。頭先記者嚟過搵我想作短暫訪問,問我被挾持幾日既經歷,我同樣答唔出。可能……可能係恐怖組織係入面用D毒氣令到人質失憶……搞到我同你咁。」

      夢瑤先是一愣,接著凝視天上的一片紫藍:「原來大家……都失咗憶。」

      男生沒有再答話,只是注視著女生脖子的細小紅腫處。若非刻意端詳,絕不會注意到那如針孔大小的凸起紅點。

      兩人靜默片刻,端詳著漸漸暗淡的天幕。

      「一切就好似一場夢。」夢瑤道,沒有留意身軀顫抖的阿騰,「其實大廈倒塌,根本就唔可能生還,到底中途發生咗──」

      「我,真係,唔記得。」阿騰語氣直截了當,他說話很少如斯鏗鏘。

      女孩皺起眉頭,接著一笑:「但係實在頗為──」

      「對唔住,你叫……夢咩話?夢瑤,嗯。呢件事已經搞到我好唔舒服,小姐不如比D空間我,唔好再同我提起呢件事啦好唔好?」阿騰語氣強硬得把夢瑤嚇壞了。

      「嗯……唔好意思……」夢瑤花容失色,臉色透露著難過,「我……我只不過想嘗試記起──」

      「記咩起姐?」阿騰粗暴的呼喝起來,「比恐怖份子綁架好撚開心咩?小姐你完整咁走出嚟,所以就咁興奮想記起發生咩事,跟住同人講好撚威?」

      夢瑤的輪椅移近男孩,一時焦心起來:「唔係……阿騰──」

      「阿咩騰?同你好撚熟啊家陣?我係恐襲入面冇咗隻右手,好幾位朋友都無故喪生,我都唔知點解佢地會係大廈入面,我宜家情緒已經好混亂,小姐你仲要迫我記起發生咩事,家陣即係要係我傷口撒鹽?你係咪覺得好撚好玩?你個──」

      「好對唔住……」夢瑤眼角沾濕起來,身體顫抖著。

      男孩別過頭,喘著氣。

      兩人靜默了良久,日落後的天幕黯然失色。

      「遺忘佢啦。」男孩語氣乾澀,「能夠將果幾日既經歷抹去,或者係一種祝福。」

      「嗯……」夢瑤呆在原地,朦朧的實現目睹男孩的輪椅漸漸遠離。

      移動中的輪椅驀然止住,阿騰卻頭也沒回:「永別啦。」

      女孩抖動著身軀,目送著男性生還者再次啟動輪椅,默默的遠離……

      阿騰恨不得趁早離開這個女孩,以後不要再看到她的臉孔,那淚流的眼神真的很……

      再給我兩分鐘 讓我把記憶結成冰

      別融化了眼淚 妳妝都花了要我怎麼記得

      有試過因為目睹一個女孩的臉孔而無法止淚嗎?並非樣貌美如天使的緣故,只是眼眸的晶瑩彷彿訴說著兩人一起經歷的辛酸與歡笑……

      輪椅在狹長走廊的蒼白裏徐徐前進,盡頭必然同樣的蒼白。

      本來最近數天的記憶模糊混亂,然而自從在電視報導目睹另一女性生還者的樣貌後,阿騰隨即記起全華大廈裏三天發生的一切。

      儘管竭力回想期間思緒繃緊,頭部彷如要撕裂般,記憶如碎片散亂,經過病床上數小時的拼命重組,阿騰還是勉強拼湊出經歷的大概。從步進大廈,到樓宇無故被封鎖,到遇見林林總總的詭異事件,到中間的離離合合,到最終樓宇爆炸……

      還有她。

      那被遺忘的女孩,不容再次被他遺忘。

      本來知悉少女依舊生還,男生在醫院的殘疾人士廁所激動落淚良久。

      終於逃出了……而且拯救了她……聞說女孩同樣正於廣華醫院休養後,他還打算衝過去她所在的房間……

      直到,發現脖子的針孔。

      本來,針孔極之難以被察覺,女孩很可能也沒有發現。為何阿騰會注視之,不過因為自醒來後脖子一直感到隱隱刺痛,到廁所檢查時發現脖子紅腫了一小塊。

      想起來,自己於大廈期間的記憶力一直維持正常狀態,怎麼於醫院醒來後會出現記憶混亂的症狀,必須費勁才想起大廈的經歷,夢瑤甚至失憶呢?

      阿騰自己的失憶情況似乎輕微得多,只是出現記憶混亂,經過數小時的掙扎始終記起了大部份……然而夢瑤記憶之海裏的大廈經歷似乎全數擱淺了。兩人同時因意外而失憶的機率,到底有多少?

      儘管阿騰絕非天之驕子,他亦大概猜測到背後的來龍去脈。從電視報道中知悉生還女孩醒來後出現失憶症狀,以及剛才目睹女孩脖子的異狀後,阿騰被迫相信那殘酷的猜測……

      全華大廈的封鎖事件,背後由某機構策劃操控……或許是未來神信徒……似乎,整個城市也不知大廈內曾發生如斯可怖的失常遊戲,並且將事件簡單直接的定性為恐怖襲擊。事實上,他根本不認為自己是人質,更像是殺戮遊戲的參與者……

      自從發現自己跟女孩脖子均有針孔及出現輕微發炎後,阿騰便推測兩人很可能被動了手腳。阿騰刻意找尋女孩,不過為了觀察她的脖子,以及瞭解一下她是否真的沒有遊戲的記憶。

      某股力量,本來不預設遊戲參與者會離開大廈……他倆最終卻突破萬重封鎖,於遊戲結束後奇蹟般活下來,該組織必須杜絕外界對遊戲的認知,不惜通過低劣的手法令兩人失憶,忘記遊戲經歷……而因為莫名原因,或許是身體構造或曾感染失常症引起的抗體,阿騰並沒有完全失憶。

      男孩控制著輪椅,一邊在空無一人的走廊前進著,一邊強忍淚水,因為他把女孩弄哭了,儘管迫不得已。

      醒來後的數小時,男孩一直找尋理由說服自己與女孩相認,然後牽著她的手面對世界的荒涼──

      太天真了。

      如果該組織使用失憶針之類的精神藥物,在兩人昏迷期間於脖子注射,那麼他們必然假設兩人已然忘記大廈遊戲的內容。若果他們不惜冒險潛入醫院注射失憶針,可見遊戲保密對他們極度重要。

      試想像,若果組織發現生還者依舊持有遊戲的記憶,那麼他們會如何處置?

      格殺勿論,或者同等程度的威脅。

      那並無絲毫誇張,若果組織有能力進行如斯大規模的封鎖,矇騙全香港甚至全世界,殺人對組織來說易如反掌。一個不惜殺戮上百無辜居民的組織為達到目標,有什麼做不出。懵懂莽撞的他,若果從自己口裏泄露遊戲內容,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永遠保守,真的那麼容易嗎?阿騰尚不確定自己會否出現失常症遺留下來的幻覺症狀。若果在精神鬆弛時出現幻覺,無意對外透露遊戲內容,絕不足為奇。

      即使幸運的成功保守……那樣壓抑的生活……會快樂嗎……

      那是神的咀咒……男孩絕對寧願忘記大廈的一切,至少還可無知幸福的生活下去。此際,似乎就只能永遠於陰霾下掙扎。

      然而,女孩似乎渾然遺忘了遊戲,甚至把男孩也忘記了。

      若為一己私慾接觸女孩,只會把她拖進水深火熱之地。要在跟自己共患難的女孩面前悠然自若,避口不談大廈的72小時經歷難上加難,若不小心告訴之,女孩便墮進遭到滅口的危境。何況,再度闖進女孩的人生,本身就很可能迫使她憶起那不堪的三天……

      殘酷,卻真實。

      男孩驀然想起夢瑤中二時為何選擇離開自己……讓他遺忘,基於最溫柔的純碎。

      輪椅隨著蒼白的河流飄蕩到蒼白的盡頭,電梯為離開的人徐徐打開。

      走廊迴盪著另一架輪椅推進的聲響。

      男孩欲回頭,最終卻默默的,把輪椅駛進了電梯,離開女孩所在的底層。

      世事如斯諷刺……過去,女孩為守護男孩,不惜遠離,讓他遺忘了自己……

      原來,換轉是男孩,也會重複相同的動作。

      既然那段回憶是沉重的包袱,那麼就留給自己全盤承受,以後活於壓抑夢魘之中的,只有自己好了……

      他與她,就如兩條交叉的線,女孩拼命製造的距離終究在過去數天縮短到零,此刻卻是回到正數的時候了。

      從來沒人說過,幸福就是交會在一起……既然距離才讓是溫柔,那麼自己絕對會跨出那一步。

      如果再重來 會不會稍嫌狼狽

      愛是不是不開口才珍貴

      孤身默默承受一切委屈,也是一種幸福吧?     

      再見了。

      金屬空間密閉一霎,男孩猛地敲打著金屬門,放聲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