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初春,詭異得令我無法忘懷。
 
初春的天氣變化多端,乍暖還寒。那年的三月,我卻感覺不了春雨的濕意,空氣是乾冷的,萬里是無雲的。繁星滿天,唯獨金星特別耀眼,彷如來自天堂的神光,又似逃出地獄的鬼火。
 
赤鱲角的倖存高官並沒有說謊,他們果真放棄了中上環、灣仔、銅鑼灣、鰂魚涌等人口密集的地區。直昇機越過濃煙,我脫下耳罩,俯視被血與火籠罩的城市,沒有生還者,全都是發瘋叫嚷的暴徒。牠們爭相逃奔,務求遠離港島西區的恐怖獄火。
 
西環完了。
 
我認識的香港,完了。
 




「麗,一會兒別插話,我自會應付唐英傑。」
 
「嗯。」
 
我很清楚齊哥的憂慮。唐英傑是一個文官,在混沌的亂世只不過是一隻無牙老虎。他真正擔心的是赤柱監獄的兩位高級軍官。
 
駐港解放軍的最高長官,熊汝成少將。
 
警察行動處處長,郭榮安。
 




他們控制半數的解放軍和警察,掌握大部份精銳裝備和海空軍力。若他們察覺齊哥發動政變,佔領赤鱲角,還幽禁了反抗的政府高官,他們必定會帶兵反攻赤鱲角。撇除內部的不穩定因素,齊哥認為赤鱲角的戰鬥力量難以與赤柱對抗,勝算只有三成。
 
我們需要時間。
 
十日。
 
那個女人說,她有信心在十日內能將赤鱲角改頭換臉。區區一個年輕小護士,口氣竟敢這麼大。
 
恐怖嘔心的女人。
 




「齊哥,我們快抵達赤柱監獄。」
 
這次訪問很隱秘,隨行者只有我和駕駛直昇機的阿輝。赤鱲角的駐守警察和機場特警雖然棄械投降,但齊哥相信他們只是口服心不服,對我們昨午的突襲行動仍深深不忿。所以,我們絕不能在赤鱲角逗留太久,必須在生還者睡醒前趕回機場,控制大局。
 
「輝,你在直昇機留守。」
 
「遵命。」
 
直昇機飛越太平山,進入港島南區的範圍。香港仔和深水灣聚集了數萬個暴徒,密密麻麻,還有少數的唐氏變異者朝著我們揮出拳頭。暴徒們傷痕纍纍,沒有瘋叫,疲憊地躺在草上休息,看來牠們在日間曾攻打赤柱監獄,但未能得逞。
 
很厲害,這裡的暴徒比小欖監獄還要多,人類卻能堅守三天而未陷落。
 
赤柱市中心變成了廢墟,熟悉的建築物已消失在砂塵中。我們飛到赤柱半島的上空,發現生還者把第一道防線設於赤柱新街,建設大量路障,搭建了一個個臨時的大型帳蓬。防線的前方是一片廣闊的空地,屍橫遍野,死屍的數目恐怕是以萬計。防線的戰士很多,約有三千人,全副武裝,每一個都雀躍地對我們揮手。數十輛軍車被泊在防線的要點,每輛相距約二十米,剛好把整條防線完全覆蓋。軍車上各自放置了一部大型的機器,但不是槍械。
 
「果然如此,可惡的熊汝成!」




 
齊哥擊向機艙,咬牙切齒。
 
「熊汝成把聲波炮全都集中在赤柱,半部都沒分給小欖!若不是我翻查了赤鱲角的紀錄,我也不會知道解放軍除了公開購買的四部聲波炮,還暗地運來額外四十部國產的強力聲波炮。如果我們分配到十部,我們就不需要炸掉黃金海岸,甚至不需要鋌而走險!」
 
「齊哥,不要為垃圾動氣……」
 
我輕掃他的整齊西裝,閉上眼睛,溫柔地吻了他一口,享受山羊鬍的粗獷質感。呼吸轉緩,他不再動怒,激烈回應我的熱愛,還把右手伸進我的黑色戰鬥服。
 
胸脯很痛,但我毫不抗拒。
 
我就是喜歡他的粗暴,就是喜歡他的控制慾,就是喜歡他想把一切收歸已有的進取心。只有在他的面前,我才會甘心成為一個順從溫婉的小女人。
 
右手越摸越落,粗糙的觸感令我煞是興奮。指尖在肚臍上打圈,但他沒有進一步的侵攻。
 




我放鬆身體,大開防線讓他慢慢攻陷。
 
「齊哥,到了。」
 
幸得阿輝的提醒,我才驟覺直昇機已越過監獄的圍牆。燈光不多,監獄似乎正在限電。生還者紛紛走出監獄建築物,歡迎我們的來臨。工作人員揮舞螢光棒,指示我們正確的降落位置。
 
直昇機著地,齊哥挽著一個大型的文件夾,步出機艙。我們立刻表明來意,接受簡單檢疫後,便跟隨一位武裝人員走向監獄的內部。監獄井井有條,沒有戰鬥的痕跡,沿途更不時有齊哥的舊部與我們寒喧。他們聽見小欖監獄陷落的消息,無不黯然。齊哥同樣表現黯然,但我知道他一點也不失落。
 
「駱警司,請在這裡稍等。唐司長正與熊少將開會,氣氛似乎不太好。」
 
「我趕時間。」
 
「明白,但……」
 
「讓開。」




 
齊哥無視武裝人員,筆直地步向唐英傑的臨時辦公室。其他守衛欲上前阻撓,但他們不是被我的眼神嚇退,就是被駱天齊的大名震攝,紛紛退開。
 
我敢說,如果齊哥不是低學歷出身,以他在警隊的威望,早該升級為助理處長,甚至是萬人之上的警務處處長。
 
還未推門,我們便已聽到激烈的爭吵聲。齊哥拉著乎的手,示意我別要打擾。
 
「你奶奶,你知道昨天的營救行為犧牲了多少手足的性命嗎?為了救出你的寶貝兒女,你知道我們墜毀了多少部珍貴的直昇機嗎?你那該死的保鑣不管我們的指令,折返香港大學去拯救三個可笑的生還者,現在更失蹤了,你又怎麼解釋?」
 
「熊少將,你為何也不折返,眼白白看著他們……」
 
「折返,我折你的媽!若不是你用中央政府的名義壓我,我才不會執行這麼幼稚的命令!你不是說你的人員要進行一個特別任務嗎?成果呢?」
 
「他們失敗了。」
 




「呿,早聽聞你們香港政府是多麼無能,但我真的沒想過你會為了自己的仔女而去編一個甚麼特別任務的謊言。狗屁不通,荒謬!這筆帳,我會慢慢跟你算的!現在,我們解放軍不會再接受任何在計劃以外的任務,郭榮安亦會向警察下達相同的命令!赤柱監獄是沒有人會再幫你的。你好自為之!」
 
直至這刻,齊哥才推門而進。
 
坐著的男人,就是政務司司長唐英傑。他雖然已五十多歲,在電視上卻永遠都顯得精神奕奕。可是,這刻的他非常頹廢,眼鏡擱到一旁,手指放在鼻樑上按摩。桌上擺了一杯全滿的紅酒,他顯然沒有品酒的意欲。
 
站著的男人同樣是五十多歲,軍服上掛滿形形色色的軍徽,平頭裝,略胖,銳利的眼神和粗豪的嗓子卻使他不怒自威。廣東話帶著濃厚鄉音,但他從不介意別人的看法。他握著另一杯紅酒,關節發白。
 
他指向我們。
 
「你們是甚麼人,出去!這不是你們能夠進入的地方,你們香港人知不知道甚麼是尊卑!我不想再重覆一遍,出去!」
 
我對熊汝成非常熟悉,他卻不會認得我這個軍校的負面範例。
 
齊哥沒有退縮,反而踏前數步,伸出右手。
 
「我是香港警務處保安部主管,駱天齊總警司。」
 
「我管你是天齊或是地齊。我叫你們出去,就跟我滾!」
 
熊汝成拔出手槍,直指齊哥的額頭。我嚇了一跳,也想拔槍相向,但齊哥按著我的雙手,還一臉嚴肅地直視兩位權力人士。
 
「我是代表赤鱲角的特區政府而來。」
 
「你不是特首常用的通訊官……」
 
齊哥打開文件夾,拿出一個蠟封的信封。
 
「唐司長,這是特首的親筆委任信。小欖監獄失守,我是那裡的倖存長官,有豐富的前線經驗。承蒙特首不棄,他委派我來傳達兩項重要命令。」
 
唐英傑匆匆離開座位,細閱齊哥出示的委任信。委任信可說是真,也可說是假。它是特首親手撰寫,卻是在酷刑之下被迫寫出的。他正與其他高官一同被軟禁,等待齊哥的發落。
 
「簽名和印鑑是真的。這一位是……」
 
「凌梓麗,我的隨從和秘書。她都是特首信任的人,知道政府高層的特殊口令。」
 
為了確保傳遞信息的真確性,每一個熟悉內情的解放軍高官和政府高官都分享同一個特殊口令。據說,這個特殊口令是數日前由中央政府傳達到各地。若非某位高官捱不了毒打,失魂落魄地把特殊口令供了出來,我們也不會知道它的存在。及後,我們為此拷問特首,他更哭著說這個口令很可能是全世界通行。
 
「請凌小姐道出口令。」
 
「接受神的旨意,預備與神的對話。」
 
在我眼中,神並不存在,甚麼宗教也是騙人的。那個女人提倡的一切,就是要利用神權來做幌子,與神有關的所有東西都是一場騙局。
 
我很討厭說出這個口令。
 
「正確,兩位請上坐……你們要喝紅酒嗎?」
 
唐英傑顯得失魂落魄,竟拿起一支沒有紅酒的酒瓶,齊哥很不客氣地拒絕他的好意。
 
「不了,我還有重要任務在身,要盡快趕回赤鱲角。我來這兒,是要傳達特首的兩項命令。」
 
熊汝成嗤了一聲,似乎並不把香港的政府高官放在眼內。
 
唐英傑很疲倦,但他還是微笑,保持禮節。
 
「請講。」
 
「第一,特首要求赤柱監獄盡快落實奪回南丫島和長洲的戰略方針。赤鱲角是人工島,沒有農耕畜牧的天然資本,沒法長遠保證有足夠糧食去供養過萬的生還者。接收小欖監獄的生還者後,糧食更加緊張,煩請你們盡快預備作戰。」
 
然後,齊哥將小欖監獄和石壁軍營陷落的詳細情況告訴他們,但把外人不能知道的部份統統忽略。
 
兩人陷入沉默。
 
看著這些所謂的高官被齊哥玩弄於掌,我心裡暗樂。
 
「特首……呸,他龜縮在赤鱲角的辦公室,怎會知道要奪回兩個島嶼是多麼困難。」
 
「特首理解前線的困難,因此會給予充份時間去準備。小檻監獄的大部分精銳已經犧牲,我們沒法提供額外的軍力,請兩位明白,赤柱監獄可以放棄,但兩個島嶼我們是必須得到的。為了共存,請你們合作。」
 
熊汝成把紅酒骨碌骨碌喝下,粗魯抹嘴。
 
「強人所難……但是,沒問題,這與我們原訂的戰略差不多,我會去與郭榮安商量的。我可不像某些人,鬼話連篇,只懂裝甚麼大官。」
 
唐英傑不理會熊汝成的嘲諷,專注地等待「特首的命令」。
 
「駱警司,第二個命令是……」
 
齊哥把大型文件夾平放在唐英傑的面前,輕輕一笑。
 
「請立刻把江子聰交給我們。」
 
唐英傑的臉色立刻大變,熊汝成饒有興味地拍拍肚腩,倒出另一杯紅酒,觀察著齊哥和政務司司長的互動。
 
「你們為何要尋找我的兒子?」
 
「昨晚我還在小欖監獄駐守時,赤鱲角派出快船把眼前的文件副本和一支血液樣本送過來。據說,當初將它們交給赤鱲角的人,就是你,唐英傑司長。」
 
唐英傑看了文件一眼,眉頭皺得更緊。
 
「不是我,我只是根據黑衣人所言去做。」
 
「黑衣人?」
 
「對,是他冒著生命危險趕到赤柱監獄,把兒女依然存活的消息告訴我。很遺憾,我們派出一隊直昇機都沒法把兒女救出。他們和我的保鑣都失去音訊,如果你想找尋我的兒子,這刻我幫不了忙。」
 
齊哥明知故問,假裝震驚地安慰唐英傑。熊汝成聽到「直昇機」三個字,隨即暗罵了數句大陸常見的髒語。
 
「黑衣人在哪兒?」
 
「他受了重傷,仍然昏迷。昨晚來到監獄大門的時候,他已是奄奄一息,肚皮被割開,大腸差點掉出來,醫療人員說他能活下來實在是奇跡。昏迷前,他向前線指揮官道出兒女的下落,還把兒女的血液樣本和這份金星報告交給他,說一定要轉交給香港政府的最高層。這裡主要是戰鬥人員,缺乏微生物和血液學的專家,所以我下令把赤柱現有的血液樣本和報告立刻用直昇機送去赤鱲角。這只是正常程序,我不理解你們為何要尋找聰仔,他只是一個普通青年……」
 
「江子聰絕對不普通。」
 
齊哥輕撫山羊鬍,表情變得難以捉摸。我很熟悉這個小動作,是代表他對江子聰這位青年非常重視。
 
「不普通?」
 
「赤鱲角送到小欖的血液樣本,是屬於令公子。」
 
唐英傑受不了更多的打擊,緊捏太陽穴,低頭沉思。齊哥沒有回答,耐心地等待唐司長的反應。
 
「原來,是聰仔……」
 
「他的血液充滿M-Virus,病毒的結構卻與別不同,不但會與正常細胞融合,複製速度還異常快速。根據臨床測試結果,我們的醫療團隊認為江子聰的血液擁有製造疫苗的潛質。」
 
「老婆知道這件事嗎?」
 
「傳召江子聰到赤鱲角,是唐太和其他政府高層的一致決定。要知道疫苗是否能夠研發,我們必須為江子聰進行更多測試。」
 
眾所周知,唐英傑的妻子是醫學界的權威人物,既是香港大學的醫學院教授,又是瑪麗醫院的首席研究主管。她的名字是司徒靜,在齊哥攻陷赤鱲角前,被委任為臨時政府的醫學研究總指揮。司徒靜是頂級人才,齊哥對她禮遇有加,但她對齊哥的佔領行為痛恨之極,多次辱罵齊哥。齊哥一怒之下,把她軟禁在國泰城。
 
「她的現況好嗎?」
 
「她正在專心研究M-Virus,在我上機前還曾托我向唐司長問好。」
 
齊哥的謊話令唐英傑回復一點生氣。他拍拍齊哥的膊頭,捧起金星報告,歎了口氣。
 
「萬萬想不到聰仔會與疫苗拉上關係……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反叛的青年……」
 
「唐司長,我們亦很想知道這份金星報告是從何而來。它與官方的版本不同,充滿一些手寫的筆記,更特別強調與『洛特克』有關的部份。我們相信這很可能是研究人員的私密手札,絕不應該在香港出現的。」
 
「戰鬥人員是在黑衣人的大褸內發現。我都想得到更多的資訊,但他一直昏迷,我沒有辦法。」
 
「介意轉送他到赤鱲角嗎?」
 
「這個嘛……醫護人員認為他的傷勢太重,最快數日後才可進行簡單的轉移,否則會有生命危險。若有最新消息,我們會立刻告知赤鱲角,謝謝。」
 
唐英傑的表情很平靜,但精神過於疲勞,他還是露出了少許破綻。我覺得唐英傑並不想把黑衣人交給我們,齊哥摸了摸山羊鬍,看來也有相同的感覺。
 
「明白,我會轉告高層的。」
 
齊哥不打算糾纏在這個問題,江子聰顯然是更加重要。熊汝成靜靜喝酒,似乎沒想過參與對話。唐英傑咬著牙,站了起來,在房間內來回踱步,最後他停在熊汝成的前方。
 
「熊少將,我的兒子可能與疫苗有關,這樣你願意派人出去嗎?」
 
熊汝成把紅酒灌進喉嚨,嗤了一聲,施施然以令人討厭的嗓聲回應。
 
「不會,絕對不會。」
 
唐英傑勃然大怒,突然奪去熊汝成握著的酒杯,擲向牆壁,壁紙頓時染上一片酒紅。嬉皮笑臉頓時消失,解放軍以同等的怒氣狂吼,還踢走眼前的辦公桌。
 
「唐英傑,不管是對事或對人,我也絕對不會再幫助你的!我不會根據無謂的假設而命令下屬去執行這麼危險的任務。武裝人員已經不多,我寧願把戰力投放於重光南丫島和長洲!實話實說,你連衝鋒槍都不懂使用,根本沒有資格去命令我!告辭!」
 
熊汝成把門踢開,走廊迴響著我才聽得懂的鄉間髒話。他很討厭,所言卻不無道理,齊哥比赤鱲角的文職高官肯定更懂得如何建立一個適合亂世的夢想國。
 
唐英傑把整支紅酒擲向牆上,壁紙變得更加斑斕。然後,他居然在我和齊哥這兩個外人面前,抱著頭顱,無聲吼叫,統治赤柱監獄所承受的壓力,可想而之。
 
齊哥冷眼旁觀,直至唐英傑不再躲於臂彎,才好言相勸。
 
唐英傑很受感動,握著齊哥的雙手。
 
「駱天齊,你是有心人。光復兩個島嶼後,我一定會向特首稟報,立刻升你到統治階層。我看得出你的潛質,繼續努力……」
 
可笑。
 
齊哥根本不需要你的賜予。
 
「感謝唐司長的推薦,我會努力。」
 
「好……好……」
 
齊哥隨意敷衍,唐英傑半點也沒有察覺異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感激齊哥的貢獻。他開始細問赤鱲角的高官近況,齊哥都應付自如,逐一把唐英傑能夠知道的都告訴他。
 
唐英傑非常滿意,然後他喝了一整杯紅酒,話鋒一轉。
 
「駱天齊,你能再幫另外一個忙嗎?返到赤鱲角後,我希望你能立即向高層描述這裡的狀況,找另一個人來取代郭榮安,還要派遣精銳去搜救我的兒女。」
 
齊哥不置可否。
 
「唐司長,以我所知,大部份高官的兒女在災難發生前已被安排到赤鱲角避難。為何,你的兒女……」
 
他神色黯然。
 
「三月十五日,我收到特首的傳召和緘口令,便立刻趕往立法會大樓與太太和其他精英會合。政府知道災難遲早會降臨,但事情發生得比預計還要緊急。我們激辯應急方案,討論差不多六個小時才有最終定案。由始至終,我和太太都遵守緘口令,沒有聯絡家人。離開立法會大樓,我們知道赤鱲角發生暴動才懂得著慌。那時,流動通訊經已崩潰,我們怎樣也聯絡不了小妍和聰仔,特首又催促我們到赤鱲角商討進一步的安排。我只能偷偷派出保鑣高倫去香港大學和卑路乍街32號尋找他們,但他回報說並沒有任何發現。我又急又亂,又被派到赤柱監獄駐守,我和太太都有了最壞的打算……你知道嗎,我聽到黑衣人的消息,心情是多麼激動……」
 
我非但沒受感動,還覺得堂堂一個政務司司長,竟在我們面前展現軟弱的兒女態,真的沒有資格去管治赤柱監獄。
 
「司長,我能替你反映,但不能擔保會有正面的結果。赤鱲角只得少量的戰鬥人員,在未能確認江子聰生死的情況下,我不認為政府會即時派人去搜索你的兒女。」
 
「是嗎……」
 
唐英傑變得更加黯然。
 
「可是,我或許能幫你這個忙。」
 
齊哥的餘音令唐英傑頓時抬起頭顱。他猶如在汪洋中見到救生索,把齊哥的雙手握得更緊,追問細節。
 
我終於出場。
 
我踏前一步,向唐英傑輕輕拱手。齊哥把我的履歷統統告訴他,將我以前在解放軍的戰績描述得特別有聲有色。
 
這不是偶然,是我和齊哥早有準備的。
 
出發前,齊哥拷問了]當日負責運送血液樣本的機師,得知唐英傑的兒女被困在香港大學,還知道中上環在唐氏變異者出沒。齊哥料到營救行動未必成功,命令我預備全副輕便武裝,隨時候命。
 
聽到江子聰失蹤的消息,我便靜待著這一刻的降臨。
 
唐英傑不知自己墮入圈套,非常雀躍,可是他對我投著不太信任的眼光。
 
「一個人……會否……」
 
「人數太多,必然會驚動變異者。若論潛行能力和偵察技術,麗肯定是首屈一指,她絕對能勝任這個任務。」
 
我不願意離開齊哥,特別是赤鱲角的局勢尚未明朗化,他隨時都會遇到危險。但是,齊哥強調找到江子聰是重中之重,這個任務只能讓信得過的熟人去執行。他看到王啟軒在蝴蝶灣「控制」怪物的超凡表現,亦對自己將江子聰的血液倒落沙粒的行為非常後悔。他想抓住江子聰做不同的實驗,研究能否把「控制」的能力複製到自己和親信身上。
 
目標很科幻,但只要是齊哥希望我去做,我便一定會做。
 
「我相信你的推薦,然而一個人始終……」
 
他喝了數口紅酒,再次在房間內踱步,當我在構思是否該說些甚麼去增強他的信心,他突然指向我們,神情嚴肅。
 
「我帶你們去見一個人。事先聲明,你們絕對不能把所見所聞告訴任何人,包括特首和其他高層。與你們談了這麼久,我相信你們是可信的。在赤柱監獄,我再也找不到盟友,只能靠你們了……」
 
齊哥的眼波閃過一絲期待。在他的首肯下,我答應了唐英傑的保密要求。
 
他很滿意,立即帶領我們離開辦公室。生還者們紛紛向我們行注目禮,他沉吟了一會後,便指示我們必須往相反方向繞一個大圈,然後在監獄最上層的大型房間外會合。
 
我們在房間外待了十五分鐘,才見到他成功擺脫所有耳目,匆匆前來,拿出門匙。
 
原來,這是他暫居的大宅。
 
唐英傑非常懂得享受。儘管世界末日,他還是把家居佈置得非常精緻,牆壁是一幅幅美麗的油畫,桌上是一支支珍貴的紅酒。
 
剛步進睡房,我就聽到絕不著跡的磨擦聲,立刻警戒。
 
「齊哥,有人。」
 
「你們不用緊張。」
 
唐英傑拍拍雙手。
 
「杜欣喬,出來吧。」
 
左邊的書架突然被推開,我立時看到一間精心設計的隱蔽小房,裡面更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漂亮女人。她非常誘人,最吸引我的卻是她的一對……
 
「天啊。」
 
赤瞳。
 
亮麗的黑色長髮,精心修飾的柳葉眉,深刻細長的瓜子臉,不可挑剔的白皙肌膚,在我眼前的絕對是個美人胚子。她徐徐步出隱蔽小房,動作優雅而理性,赤色的瞳孔靈動有神,沒有被紅筋重重包圍。她嘴角一牽,微笑自信且驕傲,還帶著我不太喜歡的狡黠感。
 
無名指上的鑽石指環,看得出最少有數卡之重。
 
近年來,我只曾見過一個比她更優雅漂亮的女人,很擔心這個年紀相若的女人會否與她同樣可怕,同樣致命。
 
「你們已在房外等了很久。」
 
「這位是來自赤鱲角的駱天齊警司,而凌梓麗是他的護衛。」
 
齊哥與她握手時,視線從沒有離開她的臉蛋,讓我又妒又恨。基於禮貌,我伸出右手與她相握。
 
灼熱。
 
掌溫高得莫名其妙,她果然不是一個普通人。
 
「……杜欣喬,請你先收起那雙赤瞳,別嚇壞他們。」
 
「明白了,唐司長。」
 
眼睛眨了一眨,她的瞳孔瞬間由赤紅變回尋常的黑色,讓我非常震驚。齊哥主動要求杜欣喬讓我們碰觸她的肌膚。伸指一觸,她的體溫果然已回落到正常的水平。
 
「我非常相信凌小姐的能力,亦明白單獨行事對尋人工作較有利。但是,世界變到這麼危險和不可預測,我希望能買一個保險,增加成功救回兒女的機會。雖未有能證明他們還活著的情報,但我堅信他們仍在港島的某處努力求存。以杜欣喬的特殊能力,她一定能幫助你避開恐怖的敵人,祈望你們能聯手進行搜索。」
 
「阿聰和小妍,他們還是……」
 
「對,他們還是失蹤。我剛與你的丈夫溝通,他正嘗試分散西邊大門的警備力量,讓你更容易逃出去。你絕不能被熊汝成發現,我保不住你的。守衛們已昏昏欲睡,或許你能夠……」
 
「我能避開他們的,不用擔心。我只希望你能遵守你的諾言。」
 
「當然。」
 
唐英傑堅定地點頭。齊哥又再輕掃山羊鬍,興致勃勃,他的腦海想必在浮現王啟軒在蝴蝶灣的神奇一幕。
 
「她的赤瞳和特殊能力……」
 
突然,杜欣喬將手指放在齊哥的唇上,直視我們的雙眼,就像一個即將會表演好戲的魔術師。一秒間,她的肌膚泛現淡紅,下一秒卻又能立刻轉回白皙,黑瞳竟在不經不覺間變得赤紅。
 
「唐司長,大樓的左邊側門本該有兩個男人在看守,現在其中一人離開了崗位,另外的守衛正在打著瞌睡。」
 
「好,緊記千萬不要被人發現。」
 
「也說了,絕對不會啦。」
 
杜欣喬似乎將要啟程,齊哥想套出更多有用資訊,隨即被唐英傑不耐煩地打斷。
 
「駱警司,若你有任何疑問,希望你能留待他們完成任務後才查問,時間寶貴。杜欣喬,你趁著這個機會到西邊大門與丈夫會合。他會安排你走最合適的路線,快!」
 
杜欣喬向我們微笑道別,腳步很輕,輕得以我多年經驗也無法察覺她的步伐。
 
「或許你可以考慮留在赤柱監獄,我會預備一間上房……」
 
「不,赤鱲角的事務繁重,我必須立刻回去幫助特首。麗就交給你們看顧。」
 
「當然。若非我要看守這個監獄,這副老骨頭又不再靈活,我也不想年輕人去為我的兒女冒險……」
 
唐英傑的情緒低沉得令人憐憫,擔憂絕不是假裝。齊哥再次安慰他的情緒,還與他商量江子聰和唐芷妍最有機會出沒的地區。唐英傑逐一描述赤柱監獄的防衛據點,指示我要在凌晨四時到達赤柱海灘與杜欣喬會合。時機一到,他便會假意到東邊大門視察,分散解放軍和警察的注意力,讓杜欣喬更容易離開。
 
確保我記得一清二楚後,他才相送我們離開臨時大宅。
 
「需要武器補給嗎?」
 
「我習慣輕裝上陣,一柄軍刀,一支手槍,數個彈匣便足夠了。」
 
「真是藝高人膽大……他們的性命全賴你了。」
 
時間仍算充足,齊哥與我在月光的映照下步向直昇機坪。這種時光絕無僅有,我盡情享受著每一分每一秒。正如唐英傑所描述,守衛們經過連日的輪替作戰後,顯得相當疲憊,通通打著嗑睡。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察覺到我們的腳步聲,打著呵欠,對齊哥行敬禮和寒喧。
 
「麗,你對江子聰和杜欣喬有何想法?」
 
「我不知道,沒有足夠的資料去判斷。」
 
「保護杜欣喬,打聽與她的『超能力』有關的情報。我要知道她還有甚麼特殊技能,要知道她為何會得到這種能力,還要知道她的能力能不能被其他人繼承,明白嗎?」
 
「明白。」
 
不須齊哥言明,我都會主動偵查所有對齊哥造成威脅的人。
 
「3月21日凌晨兩點,我會派阿輝駕駛直昇機到灣仔金紫荊廣場接應你。若江子聰和唐芷妍仍然生存,把他們連同杜欣喬一起抓到赤鱲角,將其他毫不相干的閒人全部殺死,不讓消息傳開。若然你找不到他們或找到他們的遺體,將杜欣喬抓來給我,我會好好招呼她,明白嗎?」
 
「明白……只是……」
 
齊哥停下腳步,托著我的下巴,展現對我獨有的溫柔。
 
「只是甚麼,我絕少聽到你說『只是』。」
 
「我擔心我未必是杜欣喬的對手。她的潛力是怎樣,我毫不了解……」
 
齊哥沉吟了一會,輕掃山羊鬍。
 
「若然你覺得自己無法活捉杜欣喬或江子聰,找個機會將他們就地正法,拿取他們的血液樣本,緊記絕不能讓他們落入其他人手中。能活捉唐芷妍,對我亦會有莫大的幫助,我自然會在適當時候利用她……這是我的命令。」
 
我不喜歡這個任務,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抵達直昇機坪,阿輝見狀立刻開啟引擎。齊哥與看守的年輕警察道別後,便預備與我一起踏上直昇機。
 
「駱天齊!」
 
這時候,我忽爾聽到有男人呼叫著齊哥的全名,叫聲粗鄙沙啞。一個穿著California背心和軍綠色短褲的四十多歲男人揮著雙手,在十多個護衛擁護下急步而至。他頭髮濃密,肥得像隻母豬,動作卻相當矯捷,與身形毫不相襯。他把鴨嘴帽交給身旁的下屬,拿出兩支大雪茄,一支含在嘴裡,另一支直指齊哥的臉門。
 
「駱天齊,甚麼風把你吹到赤柱監獄,這裡可不是你的地盤啊。」
 
齊哥最討厭的行為,就是與男人擁抱。但是,他不得不接受這隻肥豬的偽親密抱擁。郭榮安曾是齊哥的直屬上司,現在已升級為行動處處長,官階和地位都比齊哥高出一層。若論功績,他與齊哥只是不相伯仲,但論學歷,他確是較齊哥優勝,擦鞋的功夫亦相當到家,升職速度猶如火箭。
 
「郭長官,特首委派我來……」
 
「半小時前,熊少將衝入我的房間,將一切都對我咆哮出來了。沒想到你這麼薄情,來到赤柱監獄也不探望我這個舊朋友。你看看我,衣服也不換,立即衝到直昇機坪來會一會你這個大紅人,算念舊情吧。」
 
「我擔心會阻礙你的休息。」
 
「嘿,這種時勢我可不知甚麼是休息。若睡熟了,一起來見到自己身處天堂,到時該哭還是該笑。你啊,在小欖監獄的戰績彪炳,連警務處處長也曾向赤鱲角報告你如何在一夜間設計出多重防禦……雖然,最後還是失守,但我非常欣賞你可以在沒有聲波炮的劣勢下,堅守超過二十四小時啊。」
 
「我只是為政府辦事……」
 
郭榮安誇張地拍手。
 
「嘿,各位小伙子,我就曾跟你們說過,必須跟駱天齊學習如何做人。他明明是一個驕傲自我的男人,在上司面前卻能表現得這麼謙虛,這才是職場的生存之道啊……不,更加在這個世界的生存之道啊……你們要學習啊!」
 
護衛們同時爆笑,對我們恭恭敬敬的年輕守衛都暗地偷笑。齊哥曾私下對我說,在警隊他最忌憚和討厭的就是這頭大肥豬。
 
「散開,我要和大紅人齊哥聊一聊。」
 
他驅散所有人,但沒有趕走我的意圖。他陰陰一笑,顯然對我與齊哥的特殊關係非常了解,還把雪茄強行塞到齊哥的嘴裡,低聲說。
 
「特首,他怎樣了。」
 
我心頭一跳,齊哥經驗老練,只是把雪茄抽出,語氣自然。
 
「他很忙,忙得不可開交。」
 
郭榮安不著痕跡地奸笑。
 
「別廢話了。我與特首打過交道,我不認為他會委任你這麼一個學歷低下的人去擔當傳訊官的重責。在電子通訊失效的世界,沒有甚麼比精準的信息傳遞更重要。熊汝成這樣說時,我立刻聽出了破綻……他不了解你,我可是看著你一步一步向上爬啊。你真膽大,敢將我們赤柱監獄的所有人都當成笨蛋,包括我。」
 
「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
 
我心臟亂跳,偷偷把右手伸向暗藏在戰鬥服下的尖刀,但是,肥豬居然在齊哥制止前已經發覺,笑容更變得異常醜陋。
 
「小姐,別做傻事啊。」
 
「麗只是緊張,請郭長官你不要見怪。」
 
「我不會見怪,若有時間我更要向你請教禦女之術,能把一個美女豪傑馴養得貼貼服服,敬仰敬仰。」
 
齊哥沒有表情,我卻發現他藏在背後的右手尾指正在微抖。郭榮安繼續偷笑,笑得越發使我心寒。
 
「我不知道你有甚麼打算,但我奉勸你千萬不要做傻事。熊汝成絕不好惹,若然他聽到赤鱲角有甚麼異動,必定會立刻向赤鱲角進軍。我與他相處這麼久,對他的野心非常了解,絕不能給他任何借口去做任何事情,這是我的唯一忠告。」
 
郭榮安捏了齊哥的屁股一下。
 
若是在赤鱲角,我敢擔保肥豬的豬頭必定落地。
 
「我沒有做甚麼。如果你想了解赤鱲角的近況,歡迎你與我一同坐上直昇機……」
 
「呿,你真的把我當成傻子嗎?我跟你挑個明白,這刻我只會慫恿熊汝成去攻佔南丫島和長洲,但我不能擔保之後會發生甚麼事情。記住,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他做出一個「watching you」的手勢後,便抽著雪茄,與身邊的跟尾狗轉身離開。豬頭離開我們的視線後,齊哥整理衣領,背向在場的閒人,露出一個極端陰森的表情。
 
我很擔心。
 
「郭榮安究竟想怎樣……」
 
「我不會深究他的說話,但我無論要用任何方法,也必需加快赤鱲角的控制速度,麗,上機!」
 
引擎聲怒響,我們遠離深不可測的赤柱監獄。直昇機在半空繞了一會,我抓著長索,預備在守衛的盲眼位降落在赤柱泳灘。
 
「小心一點,我需要你安全回來幫我。」
 
「我會。」
 
齊哥吻了我一口,急促得讓我感覺不到他的唇溫。
 
「全靠你了。」
 
雙腳與沙粒接觸,我遙望著愛人離開,不由得湧起一陣唏噓和感觸。潮起潮落,我傾聽浪花的起伏,想起數十小時內我沒法守衛在他的身邊……他會否被敵人暗算呢?沒法給他忠實的意見,他又會否被張美螢影響而若錯決定呢?
 
我要完成這個任務,才能幫助齊哥成就他的理想國。
 
我絕不能死。
 
凌晨四時半,我仍未能見到杜欣喬的身影。正當我開始著急,動起返回監獄調查的念頭時,她才怡然自得地在泳灘入口出現,還向我揮手。
 
「杜欣喬,你……」
 
我愕然了。
 
沒想到,她的背後還有著其他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