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三月。

自修假開始了一個多星期了。
自從一月尾收到了阿響的那個短信,我再沒有見過她。
我沒有回覆她叫我放棄的那個短信,她也沒有再找過我。
嘉嘉和小魚有問過我們發生了甚麼事情,我們卻甚麼都沒有說。
就這樣,一個多月以來,我再沒有跟阿響說過一句話。

就這樣突然的,阿響彷彿在我的生命裡消失了。
現在的蘇紫衣,每一個部份都存在著阿響的影子,但她卻已經不再在這裡。





半年前,她突如其來的進入我的世界。
半年後,她瀟灑的離開了。

至於阿誠,當然我也跟他劃清界線了。
因為一個阿誠的出現,讓我和阿響從此分開了。
兩個女孩,原來不可以同時愛上一個男孩子。

由此至終,我對阿響還是一無所知。
半年之後,我又變回獨自一人的蘇紫衣。




至今,我還是覺得一切都像一場夢。


—四年後—


「很久沒見了呢。」置樂火鍋店門外,一群大約十九歲的年輕男女聚集著。

留著黑色長直髮的阿響只化了淡妝,穿著白色T恤和天藍色長牛仔褲。
今天晚上是難得的小學同學聚會,搞手拼了命,終於聚集到二十多人出席。




當年的我們班有四十四人,這晚的聚會,算是有過半的同學來了。
當初收到邀請時,我就在想,阿響會不會來呢?
終於在火鍋店門外見到她時,我的心情很複雜。

高興﹑失落﹑懊悔。全都在同一時間朝我襲來。
我一直都在後悔著,為什麼當時就這樣讓阿響離開。
見到改變了的阿響,我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這四年間,我錯過了甚麼?




席間,我和阿響並沒有故意坐到一起。她坐在我的對面。
曾經是班裡高材生的阿響,讓很多多年沒見的同學對她充滿好奇心。




他們不停探問阿響,輟學以後幹甚麼,為什麼不再唸書等等的。
阿響明顯不想在這種場合剖白,但她沒有顯得不耐煩,只是微笑著,委婉的回答著他們的問題。

我看著她,卻有著莫名的心痛。
曾經,我們的距離,是那樣的近。
如今,我卻只能像席間其他同學一般,靠聽著他們的對答,來知道她的近況。
從無可取替的好朋友,變成陌生人般的普通朋友。

過去發生的種種,在我腦海裡逐格回播。
落寞和痛楚在我心底裡蔓延著。

阿奇,阿禮,阿晨,阿和,阿誠…
嘉嘉,小魚,阿響…

在我中五那一年,彷彿從天而降般來到我世界的人們。




匆匆的來過,也不動聲息的匆匆離開了。
那一年,接連的得到和失去,讓我急遽的成長了。

青春,彷彿被濃縮了,在我中五的那一年,讓我一次過品嚐到成長的樂與痛。


小學同學難得的聚會,在一片寒暄中結束了。
整場聚會我都食不知味。
心思彷彿回到了四年前,那段讓我最快樂也最懊悔的時光裡。

「那,再見了,下次一定要再約啊~」有人邊揮著手邊說著。

下次再約…下次不知道是甚麼時候呢。
要舉辦一次這樣的聚會,可是一件非常不容易,又吃力不討好的事呢。
同學們都陸續離開,我望向阿響,她也正好看著我。





「…要不要,找個地方聊聊?」我走近她,輕聲問。

「嗯,好啊。」她微笑著點點頭。

就這樣,我們慢慢的從置樂走回我家樓下的公園。
沿途我們都在聊著不著邊際的話。
她的近況,我的近況,同學們的八卦。
卻沒人夠膽觸碰過往的事情。
中五那年的回憶,彷彿成了我倆的禁忌。
我們都小心翼翼的,避免著聊到過去的話題。
明明兩個人就並肩走著,卻感覺兩人之間,隔著一道深鉅的鴻溝。

就這樣,彆扭的我們終於走到了我家樓下的公園。







同樣的地方,同樣昏黃的燈光,同樣的夜空。

彷如四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和阿響,就坐在這裡。
不過,阿響已經不再是那個年少輕狂的小女生,我也不再是那個整天怨天怨地的,總是在追逐著姐姐幻影的霉菌。

我們就這樣默默的坐著,靜靜的感受著四周彷彿凝結了的空氣。
寂靜得彷彿連心跳聲也清晰聽得見。

四年前的那個晚上,阿響第一次找我說心事的那個晚上。還歷歷在目。
感覺只是昨天的事,霎眼間四年卻過去了。

時光,是最殘忍又技術高超的小偷。

我望向阿響,她正盤著腿坐在我身旁,幽幽的看著虛空的一點。
我想起那時候,她點著煙,落寞的吐著煙圈的神態。

「…戒煙了?」我問。

同樣的側臉,阿響的臉上卻沒了稚氣。
手中也不再夾著香煙。

「嗯,戒了。」阿響緩緩的說,「為了孩子。」

我錯愕的看著這個昔日好友。

「…是阿誠的孩子。是個可愛的女孩喔。」阿響溫柔的說。

「…妳們還在一起啊。」我喃喃的說。

本來覺得很意外,卻在瞬間就接受了。
畢竟,對於阿誠的事,我早就放下了。
放不下的,從來只有跟阿響的友情。

失去最好的朋友,感覺原來跟失戀差不多。

「…或者,那時候妳沒有跟著他,也是好事?」阿響說著,卻不是嘲諷。

我不解的看著她,她垂下眼睛,緩緩的拉起白色上衣。
阿響白皙的肌膚上,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疤痕烙在我的眼底裡。
她的腰間和後背,都佈滿著新舊不一的傷痕。
有抓痕,界損的傷痕,還有…被煙頭燙傷的疤痕…

「這…」我驚訝,「這到底是甚麼回事?」

「…這幾年,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情呢。」阿響說這話時,神情很唏噓。

她緩緩的拉下上衣,茫然的看著昏黃的燈光。

「…雖然我從來沒跟妳說過,不過,我以前做甚麼兼職,妳應該猜得出來吧。」阿響緩緩的說。

我默默的看著她,待她把話說完。

「…輟學之後,輾轉間我就開始了做援交。那時候年輕啊,有價有市。睡一次可以賺一千元。這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來說,已經是相當多的金額了。」阿響說。

「所以,那時候妳約我我都總可以抽時間,因為我的工作時間很自由啊。而且不用做很多,賺幾次就已經夠我好好生活一段日子了。」阿響說,「我啊,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女孩。所以,得不到好的愛情,也是正常的吧?」

「怎麼會,妳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呀。」我著急的說。這是我由衷的說話。

「…謝謝妳。」阿響苦笑著。「跟阿誠初初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真的很好。他人雖然不算很帥氣,但真的很會說話…說真的,知道他同時也在跟妳曖昧,我是真的很傷心。但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愛他愛得有多深。」

「我們都應該明白吧?這種無理的愛情。就像嘉嘉當時對阿朗。」阿響說,「無理得,讓那時候的我,用這樣的說話傷害了妳。」

我低著頭。阿響指的,應該是那個叫我放棄的短信吧。

「我沒有拆穿阿誠的謊言。因為我也一直有事瞞住他,就是做援交的事情。」阿響接著說,「後來,他還是知道了。儘管我怎麼說,他也不接受。他對我,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轉變的。」

「他開始對我拳打腳踢,把我鎖在家裡不讓我外出。他還是有繼續約會其他女生。」阿響說話的聲音很輕,「他說,因為我是個骯髒的女人,所以只值得他這樣的對待。說這是我自找的,是我的報應。」

我聽著阿響的說話,心裡又難過又生氣。
更強烈的感覺,是自責。
在阿響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總是不在。

以前她被媽媽虐待的時候也是。
她被阿誠蹂躪的時候也是。

我總是狡猾的躲在自己的世界,一無所知的享受著。

「然後…他開始對我盡情的發洩。他總是不用安全套。現在這個孩子,其實已經是我的第三胎…」阿響抖震著聲音,「之前兩次…我也被他逼去墮胎了。」

「…人渣…」我不禁咬牙切齒的說。

「或者真的是個人渣吧?」阿響苦笑著,「但是我卻離不開他。」

「你們要怎麼撫養孩子啊…你們結婚了嗎?」我問。

「他這個人,怎麼會給別人承諾呢?」阿響無奈的說,「我們沒有結婚,我搬到了他家裡住,跟他的媽媽一起…他媽媽很討厭我,孩子由她照顧,而我在家裡就像個傭人…天天被她罵…」

「甚麼時候阿誠在外面飲酒了回來,他就會打我…早陣子他還開始嗑藥了…」阿響說著,眼睛開始閃著淚光。「每次他酒醒了以後,總會哭著向我道歉,叫我不要離開他。」

「阿響…」我一把擁住她的肩,「我真的沒想到,這幾年發生了這樣的事…」

阿響倚在我肩上,靜靜的落著淚。
我靜靜的聽著她哭,心裡很苦澀。
這樣的遭遇,我可以說甚麼評語呢?

「其實我一直都很後悔,對妳說了那麼過份的話…」阿響哽咽著說,「和妳疏遠了以後,我又變回那個裝作堅強,把甚麼事都藏在心裡的我…」

「這些事情,我藏在心裡很久很久了…」阿響說著,聲音愈來愈沙啞。

「對不起…」我輕輕撫著她因為哭得太厲害,而不住抖震著的背。

「因為阿誠,我失去了很多…」阿響說,「妳也因為他,疏遠我了…」

「…其實也不全是啦。」我淡淡的說,「妳也要聽聽我這四年的故事嗎?」

阿響在我懷中抽泣著,微微點頭。

「那時候阿誠的出現,是一月尾吧?那之後不久就是模擬試,我只有三科合格呢。媽媽知道了以後像發了瘋般失控的罵我,罵得自己也哭了…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讓她有多麼失望。但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即使我後悔了,又可以怎麼樣呢。」

「所以二月開始,我就努力溫習,想要追回鬆懈了的那半年。不知道是幸運還是怎樣?或者是爛船都有三分釘吧,會考我考到了十八分。文科來說算是有交待了,不過還是無法在原校升讀中六,然後我就轉到了碼頭那間中學讀預科。」

「然後考完會考的那段日子,其實我有想過找回妳們的…因為我真的很想念跟妳們一起吵吵鬧鬧的日子啊。不過在我考完會考以後不久,我就沒有時間讓我後悔了。因為有更重要的事。」

「考完會考以後,有一天媽媽帶了我到醫院。」我緩緩的說。那個春天發生的事,彷彿在眼前重播。

「姐姐她,正虛弱的躺在病床上。那時候騙我說入住大學宿舍,其實姐姐是已經病情嚴重到必須住院了。」

「紫蕎姐姐她…?」阿響的聲音開始平復了。

「嗯。十九歲那年,她得了癌症。很老土吧?真的沒想到這樣的事會發生在她身上。雖然比較少見,但二十歲以下得癌症的人還真的不少。」我說。

「但是,因為我要會考,姐姐和爸爸媽媽決定一直瞞著我,直到我考完試。媽媽那時候還說自己做學校食堂兼職,其實是每天都醫院去照料姐姐。」

「姐姐最擔心的,就是我的學業,還有我的自卑和內向。所以她一直想在入院之前扶我起來。直至我認識了妳,開始改變。雖然姐姐她轉為擔心我會學壞,但她見到我變開朗了,也是很安慰的吧。」

「所以到那天我親眼見到姐姐虛弱的樣子,才知道我一直也被蒙在鼓裡。姐姐辛苦了大半年,我居然毫不知情。在我的思緒釐清之前,我的眼淚已經不受控的流出來了。」

「到我見到她的那一天,她已經做了兩次手術,在進行著化療。」

「在姐姐辛苦的跟病魔搏鬥之時,我在做甚麼?我只是在做著荳芽夢,渴望著戀愛,只顧著跟朋友玩。對家人的苦況完全懵然不知。那時候,我真的懊悔得想死。如果姐姐沒有捱得過去,那我就從頭到尾都一無所知,姐姐就這樣離我而去了。」

「那之後,姐姐日漸變得消瘦憔悴,昔日標緻清秀的臉容已經消失無蹤,雙頰凹陷得像骷髏…從前我總希望跟姐姐交換容貌,讓我漂亮一次…到終於成真了,我終於比姐姐美了,我卻被更深的傷感和絕望捕獲。我最希望的,只是姐姐可以回復健康。」

「那一年的化療,殺死了姐姐體內98%的癌細胞。始終無法完全清除。那時候醫生已經跟我們說明,姐姐是肯定會復發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因為那些沒殺掉的癌細胞,終究會再生。」

「然後,過了兩年。到我考高考的那一天,姐姐再次住院了。」

「今次我不想再讓自己後悔。我一直陪在姐姐身邊,我努力讀書,想考個好成績給姐姐看。最後我終於考進了大學。」

「我還記得那時候,每次到醫院探望姐姐,我都要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跟自己說一定不可以流露出痛苦和同情的眼神。那會讓姐姐很難受。只是,看著本來美麗的姐姐因為癌症而被折磨得不似人形,我的心也不斷的在淌血。」

「…所以啊,我不單單是因為阿誠那件事而疏遠妳們啦。而是,我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家人和唸書上了。」

「…我們啊,真的好無聊呢。」阿響輕輕說著,「居然為了一個男生,讓大家錯過了彼此四年的時間。」

「嗯,真的很無聊啊。」我說,「不過,都過去了呢。」

阿響看著我,好像想說甚麼。

「倒是妳,妳跟阿誠這樣總不行的吧。有想過報警或是找社工嗎?」我問,這個問題比較急切吧。

「…不會啦。雖然很犯賤,不過…我愛他。」阿響說,「總沒法把所愛的人,親手送進監獄吧?」

「那…我可以怎樣幫妳?」我說,實在不忍心嬌小的她受這樣的苦。

「傻瓜,今晚我可以這樣統統說出來,已經幫很多了。」阿響微笑著,那是一抹相當苦澀的微笑。

「…我們以後還會見嗎?」我猶豫了一會,還是問了出口。

「…不會了吧。我們,已經回不去了。」阿響幽幽的說。

「…嗯。」我默默的點了點頭。

我們,曾經身處在同樣的世界。
不知不覺間,我們卻已經活在兩個世界。
兩個再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世界。

「…謝謝妳。謝謝妳的一切。」良久,我緩緩的說。

鹹鹹的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滑過我的臉。
眼前的景象全部化開,阿響溫柔的微笑慢慢的變得模糊。
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個晚上。




「我回來了。」晚上十一時多,我推開家裡的門。

「好慢啊~不是說陪我看最新一集嘛。」甫進門,理著短髮的姐姐便對我說。

「不過聊天聊久了一點啦。」我說,「對了妳甚麼時候覆診?」

「下星期五噢~我跟媽媽去就好啦。」姐姐瘦削的臉上掛著笑容。

「行了啦,我跟妳一起去。」我說,邊坐到姐姐身旁。

姐姐打開手提電腦,搜尋著最新一集日劇的網址。
我拿出手機,按下一個名字。
上次上線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以前,而且也沒有回覆我的訊息呢。
我在手機上按著幾句說話。

「剛剛重遇了以前的好朋友呢,阿響哦。你記得我跟你提起過她嗎?」

「聊了很多,有很多感受,很想跟你說呢…」

「你應該睡了吧?又不跟我說一聲…」

我看著彷彿留言板的對話畫面,輕輕嘆了口氣。
對話畫面上寫著聯絡人的名字。

阿弘。




「阿紫,妳有空嗎?」

「今年的學際歌唱比賽是在妳學校舉行是吧,我和朋友都想來看呢,妳有辦法幫我們弄幾張門票嗎?麻煩妳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