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安魂曲: 序章

  「為何要這樣做呢？放棄了原有的身份和地位，離開原是屬於你，亦本應是你歸屬的地方。最後卻是落到如斯下場，不得安息，值得嗎？」身穿斗蓬的男人正在對一名女人嘆息。
  這位男人雖然戴著兜帽，頭髮都被遮蓋著。但仍有些零碎的頭髮隨風飄了出來。頭髮的顏色夾雜一點灰白，暗示著他的年紀，身穿的斗篷的褪色和破爛處代表他以往的故事。他身後十米跟著一名少年—這名男人的學徒。學徒只是靜靜地看著男人和女人的對話，一言不語。
  「當然值得，為了他，我什麼都願意，你一生都是獨來獨往，當然不會明白。」女人雖然咳喘著回答但仍不忘挖苦男人，然後慢慢坐在草地上，安靜地看著山下的城鎮。
  正值午夜的時段，城內的房屋一片漆黑，大部分人早已熟睡，只剩下掛在門口和窗邊的油燈照著街道以及大自然的月光眷顧著這一切。女人環視城內的每一處，直到目光移到一座樓塔，就停了下來，只專注於那樓塔。
   樓塔建於城鎮側旁一帶，靠近女人現在位於的山下。樓塔呈圓柱狀，主身以白色石磚堆砌而成，總共有七層，每一層都設有窗口，窗口框內外都設有油燈供照明，天台亦設有大油燈作為燈塔用途，為黑夜時的來訪者指引方向。
  基層至以上兩層較剩餘樓層廣闊，作為主人平時宴客，會議，辦公等用途。
  而從第四層開始上去的樓層則設有不同大小的房間供僕人休息及儲存雜物之用。而樓塔旁邊建有一些屋舍：包括作為主人作息的的房屋，守衛休息的哨站及安置馬匹的馬房。
  此外，亦有數條人工渠從山上連接下來，把山上的河水輸送至樓塔旁的大型儲水池，再經由不同管道流入城內各處，供應居民日常所需。
  這是一個優雅的小莊園。
  這裡是她曾經的第二個家。她的丈夫就是這樓塔曾經的主人，亦是這城市曾經的看管者。




  霍伯特‧莫根林—來自冰地貴族的巫師，巫師這名詞是代表在扭曲大陸少數真正能夠純熟運用魔法的人類，而只會單純煉藥施法是無法成為真正的巫師。他憑著自己的才華與努力成為合格巫師的時候，才只不過二十三歲。是少數雖然身為貴族卻花大量時間去鑽研魔法的異類。憑著巫師身份晉身成貴族的不少，但帶有貴族身份卻去當巫師的不多，更多不能承繼地位家產的貴族子弟更會選擇去成為騎士或學士等貴族職業而非巫師。
  然而霍伯特亦不是不能承繼父業的貴族子弟，他是莫根林家族中的長子嫡孫，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他卻把繼承人的身份讓給二弟，自己跑去當巫師，最後被分封成為眼前這小小城鎮的看守者，居於這以白色樓塔為主的莊園，在此鑽研典籍和管治城鎮內的人民。
霍伯特之所以會這樣做，除了因為對魔法知識的熱愛，或多或少與他的妻子即是這女人有關。她的身份並不簡單—她來自於龍族。
  希華菲絲，全名希華菲絲·極光，來自北境龍類的貴族—極光家族。希華菲絲自小就受到優良教育，父母對她的關注更甚於她的弟妹，為的是把她訓練成另一位極光家族的掌權者。
  希華菲絲自小就展現非凡的天賦。無論是歷史、語言、魔法甚至是樣貌，都總是高出一截。或許這就是受父母注重的原因。
  然而她並不想要這樣，每一位身為貴族的龍就有履行義務的責任，受到更嚴格的約束，受注重的她更要做好自律。即使當時未成年的她亦要隨時準備好自己，非自願學習不感興趣的事物。當希華菲絲渴望有同伴留心她的訴求時，誰都不明白如此優秀的龍竟有苦惱之處，苦的正是自己太優秀。
  每一條龍都擁有化為人形的能力，這是龍與生俱來的能力之一。托賴這項能力，讓希華菲絲遇上霍伯特。
  那年三十四歲的她遇上十七歲的他。
  二十歲對於冰地人而言是踏入成年的時候，超過三十歲更代表已失去青春，真真正正成熟獨立起來。然而龍的壽命至少是人類的兩倍，四十歲對於北境龍而言才算得上成年。就在希華菲絲成年前，她就已經見證過鄰國不少變化，以人類形態混入冰地亦打聽了不少八掛。
當時希華菲絲以人類形態進入鄰近北雪峰的冰地邊境地區以逃避平時的訓練。在郊外，希華菲絲看見正在採集材料的霍伯特。




  「噢，是想提煉成治療水嗎？」希華菲絲根據霍伯特收集的材料推斷。
  出於禮貌的霍伯特回應了希華菲絲逗趣的提問。就這樣希華菲絲打開了二人的話題，聰明的霍伯特亦很快發現希華菲絲來自於龍族。希華菲絲對於眼前的小伙子挺為欣賞，畢竟沒有多少人能辨認出化成人形的龍，甚至經驗豐富的賢者亦未必能及時看出真正身份。
  這令希華菲絲對人類刮目一看。始終人類在其他種族流傳的故事中，往往是愚蠢的代名詞。在過去的三十多年，她亦從未遇見像霍伯特這般的人。從魔法到分享身邊奇遇，二人暢談甚歡，情投意合。希華菲絲感到放鬆，亦從霍伯特身上學到另一番對事物的見解；知道與他談話是一條龍而興奮的霍伯特從希華菲絲身上聽聞到沒記錄於典籍的龍族趣聞。自此開始，二人成為朋友，約定每次在此地相見。
  漸漸二人不只會聊天耍樂，希華菲絲會帶霍伯特到北雪峰遊覽，霍伯特亦會親自為希華菲絲擔作導遊，帶她享受冰地特色美酒作為回報。二人的感情就在此中發芽，由當初的談魔法、談趣事到談心，希華菲絲終於有聆聽者。同樣身為貴族的霍伯特，走和其他貴族子弟不一樣的路，不留在父親身邊學習政治事務，不理家族的勸阻，他明白希華菲絲渴望的理想自由。
  兩年的時間過去，二人已經成為戀人。然而這時霍伯特需要回去冰地內陸，繼續學習魔法。霍伯特離開前向希華菲絲承諾總有天會迎娶她為妻。
  二人見面的次數大幅減少。希華菲絲偶爾會利用飛翔的能力，勉強混入冰地內陸，與霍伯特約會。只可惜是約會時間不多。
  霍伯特在二十三歲成為了巫師。同年，他把長子的權利義務交給一直伴隨父親身邊的二弟。一年過後，霍伯特受到冊封，成為了其中位於邊緣地區即眼前城鎮，少數人知道他們的地方的看守者。他很快就娶了希華菲絲，二人合為一體。
  看似完滿的背後，希華菲絲卻犧牲了不少事物，包括龍族的身份。
  得知女兒與人類相戀的雙親對此怒不可遏，這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背叛，是對整個家族的背叛。花了四十年栽培的繼承者卻要離去，白費了雙親的心機；下嫁於人類，更代表失去家族名分。要是和同類結婚，至少希華菲絲能保留自己屬於家族的一定身份地位，還能有望成為家族的領導。因此一次接一次的爭執開始發生。
  雙親並不允許希華菲絲的做法，然而希華菲絲立下誓約，放棄龍的身份，要成為了人。




  她亦本有這個想法，要和愛人過人類般正常生活，這一步始終要行。
  當希華菲絲以名字向着神立誓時，天空降下烈火擊中她。這是無論有多強大的冰龍也不能抵擋的誓約聖火。烈焰燒盡了龍的翅膀，取而代之的是人的雙腳。在火焰中，希華菲絲得到第二次生命，徹底變成了人的形態。自此以後，她再也不能變回龍的形態。
失去了龍的身份，雙親亦只能既憤怒又無奈地把她逐出家族，她在北雪峰亦再沒半點可容之處。
  希華菲絲知道哪裡才是她該去的地方。
  跟從丈夫到莊園居住，在此侍候他。日照時協助丈夫處理關於城鎮的政務；月掛時則伴隨丈夫讀書，又或到樓塔天台觀星。很多時，觀星交流的二人感到疲倦，就會乾脆睡在樓塔的房間內。雖然莊園建有主人專用的房舍，然而待在樓塔的時間比待在房舍多。
  從人類的角度仰望星辰，她悟徹了何謂渺小。這是在無盡星塵的映下，無論是龍還是人都如此秀麗的她亦自愧不如夜空中的任何一顆明星。三千世界，她亦只是造物主手上一件較好的作品，她要做的只是行該行的責任。這是希華菲絲成人以後體驗到的卑微。

  「人類是最高傲，亦是最謙卑的生物；人類是最愚蠢，亦是最聰明的生物；人類是最陰險，亦是最善良的生物。」

  希華菲絲總算明白以前長老的說話。她真正以人類雙腳踏足大地，才體會到自己對世界的不足，藉此從心底學會謙卑。一直居高臨下的龍是難以感受如此。從丈夫身上，看到不下於精靈的智慧與高尚品格。
  在霍伯特的管治下，城鎮的居民生活大大改善，例如利用魔法知識改裝運送河水的渠道，令河水在極寒天氣下仍能保持液態流入鎮內；為居民更新不合時宜的法律，放寬稅收。盡心履行看守者的義務，以民為本。有次，從首都來訪的皇親國戚認為太維護平民會令貴族利益受損而引起霍伯特不滿，繼而發生爭辯。
  希華菲絲出於相處之道，提醒霍伯特需要小心留意處理與貴族階級以上的關係。霍伯特才在以後有所收斂。
  婚後的第二年，他們的兒子來臨世上。兒子繼承了父母的血統，雖然立下誓約的希華菲絲失去變回龍形的能力，然而龍的血脈仍然傳承在兒子身上，這是 在遠古就訂立的法則。兒子因為龍血的關係，而擁有變成龍的能力。除此之外，更因具備龍的特質，而比同齡的孩子早熟。雖然兒子是以人的形態出生，以人的形態生活，但他更似母親勝於父親。
  兒子以沙彌語命名—希里賽亞，全名：希里賽亞‧極光‧莫根林。希里賽亞意思為沉默是金。
  沙彌語—龍族的古老語言，不只是扭曲大陸有最遙遠歷史的語言之一，更是現今大部份龍族甚至龍皇都不會，幾乎失傳的語言。而能夠以沙彌語起名的命名者就是現在與女人對話的男人—勒赫卡‧亡船，龍族的「接渡使」，希華菲絲的乾爹。唯一和希華菲絲還有聯繫的龍。
  接渡使—扭曲大陸裏的聖職，為處於彌留之者記下遺言，並且利用穿梭生死世界的能力，為其種族的亡魂引領到安息之地。任何接渡使都要立誓，放棄原本的姓氏，改以亡船為姓。當成為接渡使後，他生命的一半再不屬於原来的身份，而是歸於亡魂，為生命之神作工。要是說巫師是學士和術士結合的職業，接渡使就會是巫師與僕人結合的職業。
  半龍半亡魂的勒赫卡在希華菲絲產子後的一天到訪，看到嬰兒的第一眼就以「希里賽亞」命名，為孩子祝福及與夫婦二人交談過後就離去，臨走前叮囑他們小心人類的險惡和千萬要藏好母親和兒子帶有龍血的秘密。




  勒赫卡的叮囑是對的。看到現今的莊園就知，樓塔燈火依舊，然而主人已經不是霍伯特。
在兒子七歲的時候，霍伯特受到國王的指令，被調離原有的封地，派去駐守附屬的小島。霍伯特和希華菲絲意識到事情並非如此簡單。於是希華菲絲離開了搬遷的隊伍，自己暗自留在冰地裏頭調查，並依計劃把希里賽亞送到霍伯特的好友貴族家裡，當作侍童。
「親愛的，請緊記不要隨便在人前顯露龍的能力。父親和母親都愛你！」希華菲絲和兒子分開前的最後一句話。
然而一年之後，希華菲絲收不到霍伯特的信件，關於霍伯特的消息已無蹤影。
  如今她亦要歸回塵土，未能完成任務。
  曾經立下的誓約並不只是以失去龍的形態和能力為代價，更需要付出大部份的壽命。活了五十一年，等於人類壽命大約三十一歲的希華菲絲始終不能逃避誓約帶來的下場。近來的幾年，她亦察覺到身體越來越虛弱。
「是時候要離開。」勒赫卡嘆氣。
「就請你唱歌來送別我吧。」回憶美好記憶後的希華菲絲誠懇請求。
「好吧，看在你份上。你知道的，接渡使本來就不應干涉非自己種族，包括放棄身份之者。」勒赫卡難為地回答，同時揮手示意學徒預備。學徒隨即默念咒語，一件樂器就憑空出現學徒手上。
「開始吧。」希華菲絲躺臥於草地，雙手放在胸口中間，凝望著夜空，欣賞最後一次星夜。

「生於龍之貴族 天生如此聰明伶俐。
雖是初生之犢 眾龍不禁嘖嘖稱奇。
不甘家族安排 離開國家巧遇愛人。
願共走至天涯 立下誓言成為凡人。
為了自由與愛 而不惜捨命。

旁人不知情而嘆一切已定。
始終無悔 即使與君分離。
儘管安息 回歸塵埃大地。」

  隨著勒赫卡的歌聲和樂器的伴奏聲，淚珠從那迷人的臉龐滑落到地上，濕潤了青草，溶解了依附草端的冰霜。
「原來你已經在這裡等我。放心吧，我們的兒子過得很好！我有在暗中看護他。」希華菲絲看見天空出現一道彩虹橋，那是往生者才能看見通往黃泉的橋樑。霍伯特就在橋的中間，向希華菲絲申出雙手，迎接希華菲絲的來臨。
  隨著歌曲的休止符，勒赫卡停止了由與希華菲絲對話開始時施放的延命魔法，希華菲絲完全閉上眼睛，斷了最後一口氣。
  希華菲絲的靈魂離開了軀殼，奔去與霍伯特相擁。最後二人一同臨走前向勒赫卡點頭表示謝意。
  勒赫卡報以微笑，表示自己只是盡了該行的責任。
  勒赫卡只是目送二人靈魂的離去，因為他知道只有迷惘的靈魂才需要接渡使的帶領，通往安息之地。
  其後勒赫卡施起法術，希華菲絲的軀殼被火焰燒成灰燼，留下一顆閃耀的寶石—龍心石。
  凡是帶有龍血者死後，被接渡使燒成灰燼，都會留下的結晶體。裡面記載了死者的遺言及希望其他人知道的回憶。其他人只要觸摸龍心石及唸起咒語就能從而得知。
  「最後一件事—把它打造成項鏈並且交給她的兒子。」勒赫卡吩咐學徒。

• 註釋：
    莫根林：Morgamlin，位於首都以上的西北貴族；希華菲絲：Hiwakfz，取至龍語，帶有「閃耀」之意；沙彌語：Samengon，源於「沙彌（Samei）」的語言。沙彌是最後一條由造物主創造的龍，名字意思為「結束」；希里賽亞：Helijilja；勒赫卡:Luchaca，取至龍語，意思為「遙遠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