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叫只有追,幸子一直追上去,跑上扶手電梯,克服布匹從高處掉下砸在頭上的恐懼,他拼命往上跑。途人紛紛閃開讓路,畢竟幸子這時候看起來確實很像瘋子,途人都怕瘋子,途人也怕布匹砸頭,途人怕很多東西所以他們是途人。男人已經爬上扶手電梯頂端,他沒有停頓,繼續他閒散的步伐,似乎對身後的猛追渾然不覺。幸子越過所有途人也攀到扶手電梯頂端,可他與男人的距離居然沒有縮減半分,男人仍然在他前方十幾公尺外。他繼續拔腿追趕,男人繼續閒散慢步,可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像零和一之間的距離一樣,永恆不變,就像巴士屁股上印著的廣告詞,永恆不變。

The Diamond is Forever。日言在升降機裡摔成粉碎,她無名指上的小石頭絲毫無損,幸子其實並不理解永恆的好處,只是大家都說好他也跟著喊好,直到躺著日言的木箱子推入大熔爐,他才第一次思考關於永恆的問題。鑽石沒有跟著已經粉碎的軀體進入火爐,它好好的呆在手飾盒,跟幸子脫下來的那顆配成一對(本來就一雙買回來的嘛),閒置在抽屜裡,等待永恆的到來,如果永恆確實需要「到來」的話。

永恆大概不是一件東西,也不是一件事情,它不佔據空間,它不佔據時點,它處在空間之上時間之外。如果鑽石能為永恆帶來任何意義的話,那頂多是一種失真率極高的比擬,廉價的比喻。從此以後,他開始真心敬畏永恆,真心討厭鑽石,討厭其背後的用心,亦討厭那個把真正的心真正的永恆弄成粉末的大系統。

男人還在前方十幾公尺外,幸子於事無補的追趕彷彿一項行為藝術,為表達無助感而作的行為藝術。雖然途人的欣賞目光帶著巨大的保留,可他們畢竟看了欣賞了成為了這項藝術的一部分了,逃也逃不掉。遺憾的是,購物中心裡商店如常營業,沒有受到幸子的影響,沒有受到經濟不景氣的影響,甚至沒有受到地球生態崩壞的影響,天大的事也影響不了消費活動,因為沒有消費就沒有活動,消費就是所有活動的所有內容,活動裡除了消費就沒有其他。

幸子對於商店的生意額沒有受他影響確實有點耿耿於懷,尤其是前面金碧輝煌的珠寶店。為什麼鑽石戒指還閃閃發亮的擺在櫥窗刺人雙目?幸子的質問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裡的人只擅長迷糊反應,不懂覺察回應,沒有回應只有反應,沒有隱微的喜悅只有一時之快。這是購物中心的中心思想。





正當幸子的目光從珠寶店轉回男人身上的時候,男人已經硬生生的消失了。就在前方十幾公尺外,沒有了男人的蹤影只站著一匹布。布匹穩穩地站在原地,看上去完全沒有逃跑的意思,而且一時三刻估計它也長不出一雙可以用來逃跑的腿。幸子見狀也同時停住了腳步,站在距離布匹十幾公尺外的地方,與布匹形成對峙局面。良久,幸子才想到點子上。

他一直追逐的是布匹不是男人,雖然他一直追逐男人,但他實際追逐的不是男人,追著追著他差點連這一點都忘掉了。現在,男人消失非但不礙事,反而省事。於是,他跑到布匹跟前,站在那裡,看。對,他的目的就是看清楚布匹。

布匹用黃色雞皮紙包裹著,但包裝很馬虎藏頭露尾。深藍色的布料從包裝紙的缺口露了出來。幸子一看就「記起」那正正是他所需要的布料,深藍色的,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知道,就是這個。他珍而重之的抱起布匹,慢慢把它放到肩膀上摃起來,就像男人剛才做的一樣。他要把這卷深藍色的布匹搬到十五樓A座。

摃起布匹幸子離開購物中心,離開購物中心的中心思想,離開存在的代用品,他不再需要代用品。現在的他非常存在,存在得令人髮指的程度。他從購物中心的小側門離去,小門外是一條小路,周圍靜得令人耳鳴,路面上看不見一個人影,與剛才商店街如天地之別。小路盡頭是一條呈四十五度角的上坡路。

幸子托了一下肩膀上的布匹,便沿著斜坡往上走。走了大概十分鐘,終於到達屋宛大門。保安室警衛把他截停,他沒有放下布匹也沒有喘氣,神清氣爽地告訴保安員樓層號碼和戶主姓名,攔截他的保安員沒有放行,另一個呆在保安室的保安員則嘗試連絡戶主。





良久,保安室中的保安示意放行,攔截的保安說:「請走後樓梯。」幸子問為何,他答:「正門是給住客和訪客出入的。」幸子說他是訪客,保安說:「戶主說你不是。」幸子問:「那我是甚麼?」保安說:「只能走後樓梯的人。」幸子道謝,離去。

幸子經過正門,過門不入,不准入。他透過玻璃門看見豪華貴麗寬敞大氣的電梯大堂,裡面的保安員正全身繃緊的看著他步過,防備性附帶的強大能量,隔空把幸子早已預備好的微笑銷毀。幸子低著頭匆匆走過不敢再多看一眼。

繞到大廈後面,停車場隔鄰便是後樓梯。幸子推開防煙門,遷就著布匹的長度側身閃進梯間。驀地,他想起剛才負責攔截的保安。保安左眼位置繪上了一個大嘴巴,同樣是用鉛筆畫的,線條簡單也不準確。而嘴巴位置卻畫上了鼻子,說是鼻子,其實只是一個小圓圈加上垂直的一筆作為曖昧的鼻樑而已,很卡通的鼻子。幸子想不起剛才保安說話時,活動的是左眼位置的嘴巴還是嘴巴位置的鼻子?想不起來,無論如何。

樓梯間沒有空調也沒有風扇,空氣在窄小空間凝固成一股怒氣,在幸子頭頂形成幾個旋渦,沖蝕他的光暈。他拉開舊式升降機的木門進入升降機,木門啪一聲自動關上,由於力量過猛,門立即又回彈出去,然後又啪一聲關上又回彈,這樣子來去幾回,門才算關穩。幸子按下按鈕,良久,升降機依然愣愣的停在原地,機內的自動門動也不動,與外面的木門形成強烈對比。

升降機壞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