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從睡夢中醒轉過來,懷中的日言或印度女人不知蹤影,摸摸背部,進出多回的白亮刀子也消失不見。原來做夢,沒有死,幸子喃喃自語,接著長長呼出一口氣,雙手快速來回擦拭面部,彷彿要把眼耳口鼻其中一項或多項拆下來似的,擦得臉龐紅通通。然後他慢慢瓣開雙手,讓還未被拆下來的眼睛盯著天花板,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慘白,沒有陰影沒有光線帶出深度寬度,只是一遍白,白得空無,好像眼睛沒看到任何東西,好像眼睛瞎掉沒有焦點很無聊的樣子。

眼睛很無聊,幸子聽到眼睛說。於是他不再看空無,翻了翻身轉到左側看,床的左側放著一個深啡色的木衣櫃,很近,衣櫃的位置近得好像在鼻尖附近,他想不起關於這個衣櫃的任何記憶,他跟它形同陌路。嘗試伸手去拉開衣櫃的抽屜,但手夠不著,原來衣櫃的位置比目測遠許多,眼睛好像失去了景深的判斷力。

眼睛你真的很無聊耶!幸子半慍不怒地責怪眼睛,眼睛一臉不屑看也不看他一眼。於是,幸子再次翻身轉到右側,床的右側沒有衣櫃沒有東西只有一面牆,牆漆成白色,一遍慘白,還好,小洞小痕這種瑕疵在牆身上倒是不缺,眼睛看著舒服沒再喊無聊。周圍安靜,安寧,不知不覺,幸子慢慢又墮入眠裡,不過這一次沒再做夢,他沒夢了。

「你好煩呀!不要再講好不好?」

「好好好,我不講,你先答我……」





「你別問好不好?煩死人啦!」

「你知道嗎?你應該先搞好那邊,才能動這邊……」

「走開!不要你管我!我自己做,不要煩我!走開呀!」

以上對話,發言者順序是,兒子,母親,兒子,母親,兒子。

國強揉揉眼睛,拿起鬧鐘看:七點鐘。每天早上七點鐘,樓下的母子就會重複以上的對話,兒子說話的分貝會隨著對話的延續不斷升高,最終失控慘叫,偶爾伴隨幾句髒話。單憑聲音估計兒子大概十歲,從談話內容可知,他還是小學生。母親永遠溫聲細語平和得要死,可是,從她日復一日使用溫言細語令兒子情緒失控這一點看,估計她骨子裡有虐待狂傾向。





母親似乎不打算改變跟兒子的溝通方式,堅決繼續扮演她那和藹可親脾氣好的良母角色,即使代價是阻斷母子間的實質交流。她之所以能夠如此篤定的演下去,估計是周圍有很多觀眾拍手叫好。叫好,因為和藹可親賢妻良母好,好在那裡不知道也不重要,總之大家看得舒服不礙眼就是了。覺得不舒服的人,例如她兒子,只有適應一途。因為,世界就是這麼回事:總是差強人意充斥苦痛。因此「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是人間智慧,亦是共同實相,如果你心甘情願的話。

在稚氣的吵罵聲中,國強艱苦地爬起床,甩甩頭,睡意被抖落了一些,還有一些粘著。可你總不能抖出所有你不想要的東西,抖出一些,接納一些,已經很不錯。他看著窗外的大松樹,樹很安靜,動也不動。早晨的清涼似乎無打算為酷熱天氣貢獻甚麼,空氣凝滯沒帶半點風,悶出一遍令人難堪的沉默。他用熱水沖開一些粉末,攪拌,製成一杯三合一即溶咖啡,喝進一口,三合一咖啡在口腔內轉了一圈,立即變酸。究竟是三合一合得不好,還是口腔出了問題,國強不知道也不想知。他重重地放下杯子,杯子上印著的「風」字受不了震動向下移位,三合一咖啡也濺起浪花,濺出杯子框框之外的咖啡,以合乎幕次定律的形式分佈在桌面上,形成一幅三合一咖啡潑墨山水畫。

國強錯過了三合一山水畫,因為他按了搖控他看著電視,他錯過了很多,他看著電視他繼續錯過更多,多得生命承受不了的程度。晨間新聞繼續利用各種度數,指數和分數大造文章,務求令全城處在恐懼中興高采烈,或在興高采烈中恐懼,總之要的是熱熱鬧鬧,要的是讓大家錯過生活的機會也不能錯過消費的機會。

「對了,我必須在九點半前到達目的地,找一個叫長闊高的人,拿一件東西。」國強突然憶起:「不,我已經去了!」記憶順藤摸瓜慢慢回來,然後到達一點停滯不前。「我坐在商場的地板上,一臉頹唐看起來很不體面,塑膠樹就在我身旁,然後我………」

翻開櫥櫃,找到一些杏仁餅,澳門特產。我最近去過澳門嗎?難道是朋友送的?不,現在隨處都能買到這些所謂特產,根本不需要去澳門,根本已經無特產,那裡都無特產。杏仁餅每塊都用透明塑膠袋獨立包裝,每吃一塊,那小小的一塊,就必須大費周章撕開一個壽命比誰都還要長的塑膠袋,而塑膠袋漫長的餘生將會在垃圾堆填區渡過。





日言吃了四塊杏仁餅,途中確實咀嚼到若干杏仁碎顆粒,可不像合桃蛋糕上的碎合桃那麼瑣碎,心念一閃而過,日言搔搔頭髮根本不知甚麼合桃蛋糕。吃完,剩下一桌餅屑和四個變形扭曲的塑膠袋。看一看,手一揮,她便把餅屑和變形塑膠袋通通掃落地下,然後拍拍手轉身走進睡房。

她在睡房沒有睡覺,她脫掉睡衣還脫掉睡褲,然後準備穿上胸罩她習慣不穿胸罩睡覺。沒有!深啡色的木衣櫃裡沒有一個胸罩,她只找出一件商標還沒有脫落還有價值的名牌運動外套,外套上沾粘著一些污點一些泥土一些草碎,她彷彿看著「衣櫃裡的男人」一樣看著運動外套,眼神迷茫中閃爍著光彩。她對這個衣櫃沒有任何記憶,她跟它形同陌路,可她記得這件外套,記得外套旁邊的猴子。

好吧!沒有胸罩還不太壞,可沒有了胸部就很不妙。日言看著自己平坦的胸部,還有乳房中間幾根胸毛,她想起了合桃蛋糕,錫箔紙包裝沒有幾顆碎合桃的,以及一片片獨立包裝的,合桃蛋糕,想得滿嘴垂涎差點沒流出來。然後,她又記起多一些甚麼,便裸著上身走到客廳。

她看到餐桌上有一幅三合一咖啡潑墨山水畫,很美!她看入了神沒有錯過任何她能夠感知到的美。幸子拿起搖控器關掉電視,以免聲浪騷擾日言賞畫,但國強想看新聞,他感覺不爽可也不便開口,因為嘴巴正被幸子佔用著,他說:「三合一,真美!對嗎?日言。」日言點頭,國強搖頭,左右為難的頭最後選擇不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