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男人止住腳步,等一會他好像記起了甚麼,便離開路軌走到道旁。向前走出一小段路,他又停下來,看了看,然後沿著一條垂直爬梯,攀上水泥石壁,垂直爬梯未設置護籠,爬梯的脚手架銹蝕亦相當嚴重,爬起來甚至有點搖搖欲墜的感覺。然而,男人沒有想過掉下來會怎麼樣,他一心只想著爬上去找博士。

攀爬的速度沒有因為腳手架疑似鬆脫而有絲毫減緩,相反動作還更迅猛簡捷,他只希望在爬梯毀損掉下之前爬到上面去。爬梯最終沒有倒塌,男人安然攀到頂端。沒有多餘的恐懼就沒有多餘的危險,男人知道。

爬梯頂端有一個小洞,小洞不足一米見方,僅僅足夠讓男人彎著腰爬進去。小洞裡的空間也不比洞口寬敞多少,男人必須繼續四肢著地爬行。爬著爬著他很快遇見同伴,來者同樣四肢著地爬行著,來者是老鼠,牠沒有死,牠的同伴也沒有死。在這條小隧道裡有很多同伴,男人數不清有多少,只知道面前黑壓壓的一大團全是老鼠。老鼠都順利過渡,老鼠沒有世界末日,老鼠的世界沒有末日說不定還變大變正常了。

男人沒有停步當然也沒有停手,只是走得更小心避免壓著小老鼠,可同伴實在多他的手腳要找個落點也不容易。風沒有來幫忙,老鼠也不太合作,男人進退維谷,心思一散,意識一落,一體頓時又切換成三位。國強看見滿地老鼠嚇得大叫,當然他實際上沒有叫出來,因為嘴巴正被日言控制住。可日言很幫忙,她把他的份額一拼叫了出來。聲音尖銳巨大,在小隧道裡來回晃蕩,產出詭異的回音。

「誰?」





有人!幸子說。誰?日言問。

「誰?誰在叫?」

幸子極目看去,前方黑壓壓的依然甚麼都看不見。怎麼答他?幸子問。不要回應,不要作聲!國強說。

「再不說話我開槍!」

開槍哪!怎麼辦?幸子問。不要回應,不要作聲!國強說。





「別開槍!我們沒有惡意。」日言說。

「你們?你們有幾人?來這裡幹嘛?」

「我們嘛!我們……我們只有一個人。」日言死命掌控著嘴巴:「我們是來找一個人,他沒有名字,只叫做博士,也不知道是甚麼博士。不過這年頭只要有錢甚麼博士也當得成所以也沒所謂哪!你說對不對?」

沒有回應。

三位一體不是三合一咖啡,日言你不要再搶著發言好不好?國強說。





沒有回應。

稀薄感越來越濃,國強不敢再說甚麼,牛奶不說話黃糖和咖啡粉也不便多說,畢竟現在是名副其實硬幫幫的同舟,所以也只能共濟,再蠢的人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手臂表現不好而把它切下來,這道理顯而易見。

沒有回應,只剩黑暗的呼叫。這是一種聽不見的呼叫。呼叫直接進入心臟,建構堡壘。堡壘是正宗大石建築風格,每塊大石都由呼叫構成,以嘆息無縫接合,石與石之間連一根頭髮也插不進,密不透髮。牛奶有牛奶的堡壘,黃糖有黃糖的,咖啡粉當然也有咖啡粉自己的堡壘。好比三隻小豬都有自己建築的小屋,有稻草造的有木頭造的也有磚塊造的。

不過,世界上歷史上有數以十萬計的人住在稻草屋子裡幾千年平安無事,用木頭造的屋子更不在話下。另一方面,在磚屋裡被自己的磚瓦砸死的人也不在少數。所以說,屋子用甚麼建造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裡的豺狼有多強悍。如果你心裡的豺狼總是無可匹敵,那任憑你用甚麼蓋屋子建堡壘,到頭來豺狼仍然可以一口氣把它吹毀和摧毀。

「你……你們……繼續向前走十米,左邊壁上有一扇暗門。」

緊閉的大門打開一道縫,光線從縫隙流出,照亮了堡壘外的護城河,河上沒有鱷魚,鵝倒有幾隻而且肥肥嫩嫩烤起來應該很美味的樣子。護城河上沒有搖搖欲墜的鐵索橋,倒有一座四平八穩的大石橋,石橋直通城堡大門,估計一輛大巴士也能輕鬆通過。一切想像中的凶險頓然化為烏有,三隻小豬放下心防停下各自的建築工程,小豬要的不是屋子不是堡壘,小豬要的是翅膀。記得嗎?豬有了翅膀也是會飛的。

男人推開暗門,暗門的背面就是光明,光不刺目因為光不強,光從來不逞強。男人跨進有光的空間把背後的黑暗擋在暗門後,當然,難免會有幾隻同伴跟著他一起進入了光的空間,牠們發出歡快的唧唧聲,然後四散而去不知所縱。男人遊目四顧尋找聲稱會開槍的人。

沒有人,他只找到一件類似靈長類動物的東西。牠一動不動的癱軟在一角,牠滿臉毛髮污垢口鼻不清也不確定有沒有耳朵,赤裸的上身表現著一種兩年沒吃東西的嶙峋瘦骨。牠的眼睛無疑是張開的可是男人無法確定牠是生是死,眼中沒有生命氣息,也沒有淚,只是隱隱發散出一種無以名狀的孤絕,相當強烈的孤絕感,男人還未走近已經有一種想吐以及想逃的衝動。





「你還好嗎?」男人忍住衝動,勉強發出慰問。

「你看我還能好到哪裡去。」靈長類動物說話的力氣倒不缺。

「喔,對不起!我理解。我……我有甚麼可以幫你嗎?」

「沒有。」

「那……你知道博士在哪兒嗎?」

「在你面前。」

「果然!」





「既然『果然』,你還問甚麼問?」

「喔,對不起!我……」

「三位一體?」

「對。」

「三位都在你內?現在?」

「對。」

「嗯,既然如此你還跑過來幹嘛?想看看我的死相有多難看嗎?」

「喔,不。那是因為,據說,只有你知道聖母在哪裡?」





「我不知道。」

「可你曾經告訴我,你知道。」

「沒有!我從未見過你,怎麼告訴你?」

「你當然見過我,我們還一起抱樹,還有快餐店……難道這些你都忘了嗎?」

「抱樹?抱甚麼樹我沒抱過樹。」

他確實沒抱過樹。

我不明白。





當下的他還未開動,甚麼也未幹,等他身體繼續衰弱下去,到達瀕死狀態,他便會學懂。出體以後他的覺知就會大幅提升,到時候他就能自由進出於各個時空片刻。

然後他就會出現在我們的世界,並且幫助我們?

對。同時也幫助他自己。

熬過這段孤絕時期,他需要三位一體的經驗。他必須熬過去因為他是這個末日世界的種子。

既然他甚麼也不知道,帶我們來這裡幹嘛?

當你找到他的時候,其實也同時找到了跟聖母接觸的途徑。

不明白。

他現在呆著的這小空間並不是隨便的一個地方。這地方是一個光的空間,一個晶狀結構的集合點。呆下來,靜一靜,你會找到聖母,或者說,聖母會來找你的。

呆下來,可他呢?他快死了。難道我……我們就這樣子放著他不管嗎?

對,請務必見死不救,千萬別妨礙他的進程。

男人在距離博士最遠的對角位找了一個位置,盤腿坐下,開始靜心。三位一定靜不下因此男人必須把持住意識維持住一體。念頭像潮水一樣流過腦海,男人只是看著它們通過,不去反應不去判斷不去聯想。在光的空間,寧靜覺知如幾何圖形重疊交錯,形成一種奇譎的多面體,立體地存在,存在於空氣中,旋轉震盪,搧起一陣沒有聲音的空穴來風。風帶著三位一體,帶著種子,吹拂過立體結構數不清的表面,牽起白金色的旋渦,男人,男人淹沒在白金旋渦裡,隱沒在光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