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四個變形扭曲的塑膠袋:「杏仁餅。」妹子說。桌上有一杯半滿的咖啡,咖啡之所以半滿是因為有一半跳到桌面上。

「咖啡還溫溫的他離開不會太久。」家明冷冷地說,作為對妹子「杏仁餅」的回應。他沒有閒情逸緻看桌上的咖啡潑墨山水畫,他錯過了美,沒錯,這次他鐵定錯過。探員X加Y在房間裡作樣搜查,妹子和家明在客廳愣住。

林幸子在山林暴斃,接著發現他暗戀的女人何日言,原來在較早時已告失蹤。於是,矛頭直指何日言前度男友余國強。他在分手後曾多次騷擾何日言所以性情暴躁善妒,證據表明林幸子死前正在追求何日言(雖然不太成功)。因此,探員們有理由相信,余國強跟林幸子的死和何日言的失蹤有關。由於牽涉到兩宗案件,隨時攸關兩條人命,所以警方採取了果斷行動,即時派遣探員到余國強家「邀請」他協助調查。對,警方的「因為所以」就是這樣子建造起來的,井井有條,進退舒徐,看著令人寬心。

「看甚麼看,警察查案,別探頭探腦偷看,回家!回家!」家明明顯在找出氣袋。

探頭探腦偷看的男人繼續站在門前探頭探腦偷看:「你查你的案,我偷我的看,你管得了我?」家明在他的身體語言中讀出了以上句子,於是跑過去指住男人肩膀後面一塊空氣,大聲說:「你再不離開,我告你阻差辦公妨礙公務!」





探頭探腦偷看的男人繼續站在門前探頭探腦偷看,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家明一下子氣上心頭,便揮掌打出。他想把男人推出去再關上門,但他揮出去的掌只推到空氣推不到人,男人一閃身就躲過了警察的無理襲擊。

因為家明的吵嚷,探員X加Y這時候也從房間走了出來。探員X一看狀況,立即“正確地"向男人咆哮:「你再躲開,我告你襲警!」家明在同僚鼓勵下再推出一掌,男人卻再次靈便地躲開,再次以躲避警襲來進行襲警這項活動。

「你們找余國強幹嘛?」男人問。

「你認識他嗎?」家明一聽男人問話,立時擱置推出第三掌的計劃。

「我認識,」男人說:「你們每一個人。」





「你再胡說八道,我告你襲警!」探員X繼續“正確地"執行職務。

「你少來這套,我可不想公開你二奶的狀況,否則恐怕會影響你下個月的升級遴選面試啊!」男人邊說邊從探員X的眼睛看進他內裡很深的一個地方,探員X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閉口不語。

「家明,婉君跟你確實有宿世因緣。可是,只要你願意改變自己,改變你的思維習性,你完全可以脫離業力的糾纏,你有這個權力也有這個能力。」男人說。

「你在胡說甚麼?我……我問的是余國強呀!」

「你問的是婉君,你眼睛問的,我看到。」





家明立即用力地眨眼,閉上再打開,超慢動作地眨著眼:「去你的!胡說八道神棍!」詞窮惟有漫罵,家明腦海只剩漿糊。

「靜下來,聆聽內心的聲音,它甚麼都知道,知道得比你比我比誰都要多都要深入。」

家明愣住。

「留意身邊的徵兆,這是上天給你的指引。尤其像你這種跟內心脫線的人,外界的徵兆便更形重要。留心並理解它的含義。」

家明愣住。站他身後的妹子也愣住了。

「你要知道,現在已經進入加速時期。建立會加速,毀壞也會加速,一切都加速。你的想望會比以往快幾倍幾十倍來到你的生命中,你跟每一個人觸碰都會產生出更立體更全方位的聯結。因此,在觸碰之前你更需要準確的判斷,否則業力的牽絆將比以往大幾倍幾十倍,足夠你賠上幾輩子去解決它。」

屋中四名英勇幹探都愣住了。

「我知道,我的話並沒有多大地打動你們,可我話裡的能量無疑已經打開了你們內心密閉著的某個點,至少鑽開了一個小洞,對不對?」男人說罷,哈哈大笑:「哈哈,對不起!這些事情你們當然不知道,問了也是白問,這點我理解。」





笑飽了,男人便繼續道:「好吧!說回你們的嫌疑犯余國強。他呢,現在應該身處某間屋子裡,屋裡有一個小陽台,從陽台看出去可以看到一小塊海景,非常沉悶的海景。屋裡還有一個美麗的女人,他正在跟她一起,快樂著。」

「在哪裡?屋子在哪裡?」

「別急!聽我說完好嗎?」男人說:「然後呢,女人的老公會撞破他們的好事。對不起,劇情實在有點老套,沒辦法女人的老公需要這種老套的戲劇性,後現代一點的他理解不了。沒辦法惟有大夥遷就他一個人哪!哈哈!」

「你的瞎笑有完沒完哪?」

「幽默,你缺的是,幽默。」

「對!我沒幽默感,可那又怎麼樣?我可不是公關小姐也不是推銷員,根本不需要這鬼東西。」

「你做鬼的時候確實不需要這鬼東西,其餘時間,尤其是面對愛人,你相當需要。」





「我沒興趣跟你談這個,快接著說余國強的事。」

「好哇!沒興趣就沒興趣唄!反正跟你談也鐵定談不攏。你還沒有足夠智能明白這些事情。你的自我認同仍然停留在煞有介事一臉冷漠無敵鐵探的幼稚園程度,跟幼稚園學生談微積分無疑是對牛彈琴。」

「好啦!你再說下去,他要拔槍了。」妹子帶著微笑說。

拔槍的念頭確實在家明腦袋閃現了一秒鐘,可聽妹子一說,神經卻一下子鬆了弦,一層黏稠的甚麼被抹掉,團塊解開鬆脫,一念是一念,念念之間立時清晰許多。

「哈哈,我喜歡你,妹子。」男人說:「好吧!無敵鐵探,我們繼續談。話說女人的老公會撞破好事。然後呢,老公一氣之下就拔槍了……喔,對不起,他可不是容易受襲的鐵探,他沒槍可拔。他只是用甚麼……記不清楚,總之他把余國強的軀殼打壞了。換句話說,他會把作為人的余國強殺死。」

「等一下,你說他『會』殺死余國強,對嗎?」

「對。」

「就是說他還『未』殺死余國強,對不對?」





「對。」

「那……意思就是說,我們還可以阻止他?」

「不,阻止不了。」

「你不告訴我們地址,當然阻止不了!」家明的咆哮即時得到探員X加Y的和應。

「你誤解了。並不是你們快一點到達現場就可以阻止命案發生。你們快一點到達,他就會快一點下手,你們慢一點,他也會慢一點。做是三十六不做也是三十六,時間不是關鍵,不用趕時間。我們可以慢慢談。」

「難道你認為我真的會相信你這些鬼話嗎?你看我像傻子嗎?吓?」

「憑良心說,你確實像傻子,可這不是現在的討論重點。」男人說完,又笑了一圈才繼續說:「我來這裡告訴你們這麼多,只是希望你們扮演好你們允諾的角色。因為種種因素的干擾,事情進度確實與預定的有點出入,可我們已經盡量把事情保持在預定軌跡內,但是在當下這加速時代,少少偏差實是在所難免啊!」





「難道我們甚麼也不幹,眼睜睜看著命案發生嗎?」

「沒錯!」男人又莫名其妙的笑了一通,才繼續說下去:「當然,我明白『甚麼也不幹』這件事很抵觸你們的文化,對於習慣一心多用,又或是自以為能夠一心多用,沒一刻能停下來靜下來的人來說,甚麼也不幹確實很變態。這是典型的負負得正。變態的人眼中看出來的變態,正正就是合乎自然的常態。很有趣,對不對?」

「鬼話我不想再聽下去,要不你立即告訴我地址,要不我立即拘捕你,告你阻差辦公妨礙公務,搞不好還可多告幾條罪。甚麼知情不報呀!包庇窩藏兇手呀!甚至協助謀殺!」英勇幹警以為自己的恐嚇很有份量,說畢立馬直視男人,等待對方現出軟弱,以釐清己方之勝利。

「哈哈,少來這套好不好!法律我懂得比你多,天上的律法我也略懂一二。如果你硬要阻止命案發生,我會代表天空告你阻差辦公妨礙公務。現在作為人的余國強早在出生前就同意被殺。他之被殺將幫助兇手學習,或曰憶起。兇手的靈魂很珍惜這次學習機會,因為時間已無多,他再不成長將不能順利通過新舊世界的交接,到時候他只有遷移到別的地方,別的靈性較低的地方,繼續他的學習和憶起。而他並不希望如此。」

英勇幹警們詞窮語塞,只好繼續做他們剛剛擅長起來的一項技能,發愣。

「好啦!咱們別老是發愣了。」男人說:「家明,缺乏幽默感的我可愛的家明啊!我告訴你,別執著於宿世因緣。事實上,你輪迴了那麼多回,跟你有宿世因緣的人多如星數,單單在你身邊就有好幾個。只是在這個時空點上,你和婉君的業力發作,你感受到強烈得無法抗拒的吸力。可是,請留意當中出現的信號,以及你面對這些信號時內心即時的感覺,緊緊捏著這些感覺,感受它研究它,它自然會把你帶到對你靈性成長最有利的地方,自然會把你帶到對你最有意義的那個人面前。」

「家明婉君不是天生一對?怎麼可能?怎麼可以?這簡直違反天理!」家明好不容易把這句話吞回肚子。

這時候,男人大概已說得夠多了,便主動留下命案現場的地址,然後轉身離去。英勇幹警們正想說「警察,別跑!」的時候,男人卻又突然回過身來,向著家明說:「差點忘了!還有那首歌呢,裡面說的大概不是婉君。」

「So long ago, another life, I can feel your heart……」男人話音剛落,歌聲便響起。各人面面相覷,最後妹子一臉尷尬地掏出手機按停歌聲。家明看著臉泛紅霞的妹子,突然好像想起了甚麼,或者說憶起,對,是憶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