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殞: 距離︰第三章

　　我小心翼翼地走著，沒有被他發現，一直跟蹤他來到人多吵雜的露天菜市場，大大小小的攤檔前吊著紅色半圓的燈罩，地面堆滿一箱箱雜貨，還有髒亂的垃圾和水窪。
 
　　我躲在一角偷看他，看見他走向一個水果攤檔，跟裡面的女人打個招呼，然後走進去幫忙。
 
　　「十元四個，又大又甜！」
 
　　他的聲音加入了此起彼落的叫賣聲之中。
 
　　身穿校服的黃立強，每天放學都是來這裡工作？
 




　　「小妹妹！讓開！」粗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原來我阻礙了搬運貨物的通道。我急忙讓開，只見一個赤膊的肌肉男人推著一頭死豬走過。我回頭望向水果攤檔，卻不見了黃立強的蹤影。
 
　　「何雁婷！」他出現在我面前。「什麼風把妳吹來菜市場？」
 
　　「我……我……我就不能來這裡嗎？」
 
　　「妳不可能是跟蹤我吧？」他揚起眉毛，狐疑地問。
 
　　「當然不是……」
 




　　「優等生不能說謊啊。」
 
　　他望了望水果攤檔的方向，看到有人光顧，又跑回去幫忙。我跟隨他來到攤檔，看到他熟練地把水果放進塑料袋，收下客人的二十元後，從裝滿零錢的小盤子裡抓起十元硬幣，放到客人手上，不忘說一句︰「多謝光顧！」
 
　　「這位是……」水果攤檔的女人坐在摺椅上，搓揉自己酸痛的雙腳，抬頭看向我。
 
　　「媽，她是我的同學，全班考第一名的，名字叫何雁婷。」
 
　　「第一名？真厲害啊！」
 




　　「黃伯母，妳好。」我有禮地問候。現在才知道，原來黃立強家裡是以賣水果維生。
 
　　「妳好！妳好！」黃伯母想站起來招待我，黃立強卻按下她的肩膀。
 
　　「媽，妳的腳不好，坐著吧。」
 
　　「難得有同學專程來找你，不要失禮人家！你真是的！」黃伯母的眼神在責怪他。「阿強，人家阿婷是全班第一名，你要好好向她學習！」之後她轉向我說道︰「不好意思，我家阿強很笨，麻煩妳有空教教他！」
 
　　「黃伯母，妳太客氣了，他一點都不笨，他的數學比我……」
 
　　「媽，蘋果沒貨了！」黃立強突然打斷我的說話，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說下去。「現在人流開始多，沒有了蘋果，我們少做很多生意！我去果欄找泉叔，他應該願意把貨借給我們。」他找來一架手推車，準備起行。
 
　　我跟著他走去水果批發市場。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個水果天地。空氣中飄著陣陣沁人心脾的果香，五花八門、色彩鮮艷的水果把我們包圍著。
 
　　「何雁婷，不要在我媽面前亂說話。」




 
　　「我哪有？」我眨著無辜的眼睛。我到底說錯了什麼惹他生氣？
 
　　「在我媽眼中，我是個讀不成書的孩子，妳不要給她假希望。」
 
　　這是黃立強第一次用如此認真、正經的語氣跟我說話。從他的表情，我讀到了不屬於中學生的憂愁和沉重。我突然覺得……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存在著不可言喻的差距。
 
　　從水果批發市場回到菜市場，黃立強讓黃伯母好好坐著，自己則一邊整理水果一邊做生意，還不時扯開喉嚨叫賣，吸引途人光顧。有時我會幫他收錢，每做成一單生意，我心裡就會升起大大的滿足感。我從來沒試過用自己的雙手掙錢……原來收錢的感覺是這樣的踏實，一分一毫真的得來不易。
 
　　天色暗下來，菜市場的攤販陸陸續續打烊，黃立強和黃伯母也開始收拾水果。
 
　　「何雁婷，妳還不回家？」
 
　　「唉，阿強，人家幫了我們，好歹留下她一起吃飯！」黃伯母拍了他的頭一下，然後拉著我的手，問道︰「阿婷，上來我家吃一頓便飯好嗎？」黃伯母還很年輕，雙手卻長了粗厚的繭子，這是長期勞動而造成的歲月痕跡。
 




　　我打電話回家，說好不回去吃飯，便跟隨他們走向一幢殘舊的唐樓。這種舊式建築物，沒有安裝升降機，只有一條又窄又斜的樓梯，牆上滿是亂七八糟的電線，樓梯間堆滿各式各樣的雜物。
 
　　「這樓梯真難走！阿強，你牽著阿婷吧，要是摔下去就糟糕了。」
 
　　黃立強猶豫片刻，然後牽起我的手，帶我走上樓梯。被男生牽著手，這種感覺很特別，心裡好像有種奇怪的東西在衝擊我全身。由頭到腳，都流動著沸騰的血液……
 
　　走在他身後，我感覺自己很安全，永遠都不怕摔倒。
 
　　他們家是一間小套房，環境狹窄，只放下一張床和飯桌，就已經佔去了大部分空間。電視機放在冰箱上面，窗口晾著幾件衣服。即使開了燈，室內仍然陷於昏暗之中，有幾隻飛蛾繞著電燈泡飛來飛去。
 
　　黃伯母說要洗澡，黃立強幫忙做晚飯。我站在窄小的廚房前，看著他熟練地洗菜、炒菜，動作乾淨俐落，活像一位專業的小廚師。他滿頭大汗、緊皺眉頭，加上純熟的手勢，我簡直看得入迷。
 
　　雖然我是女孩子，但我對下廚一竅不通，從來沒有做過晚飯。相比起這樣的黃立強，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
 
　　「開飯啦！」




 
　　我們坐在飯桌前，吃著黃立強親手炮製的晚飯。真的沒想到，男生也能做出這樣好吃的飯菜，讓我又佩服又慚愧。
 
　　吃完飯後，黃伯母說很累，黃立強便叫她去睡覺。我和他在廚房洗碗時，他悄悄告訴我，黃伯母生病了，不知道是什麼病，但她很容易感到累，站久了腳會痛，不能太操勞。他又說，可能是她以前拼命工作捱壞了身子。
 
　　「那你爸爸呢？」
 
　　「我沒有爸爸，他拋棄了我們。」
 
　　「對不起……」
 
　　「不用道歉啦。」他臉上露出苦笑，我看了很心痛。
 
　　「黃立強，你不去露營就是為了照顧你媽媽？」我猜測道。
 




　　他仍在洗碗，用平淡的語氣說︰「我不放心她一個人。」
 
　　沒想到我和他去不成露營的理由恰恰相反。我不能去，是因為爸媽擔心我；而他不能去，是因為他擔心媽媽……
 
　　之後他拿起垃圾桶裡的塑料袋，出門扔掉，樓梯間有個垃圾收集處。見他很久沒回來，我便出去找他，看到他蹲在地上，用手撫摸一頭黑貓的下巴。
 
　　「啊，是貓咪！」我高興地說。
 
　　黃立強抱起黑貓，走向我。「很可愛吧？我給牠取了名字，叫小黑。」他用手搔了搔小黑的貓耳。
 
　　「讓我抱一下！」
 
　　「妳？不怕弄髒妳的校服嗎？」
 
　　「反正回家也要洗啊！」我伸出手，從黃立強的懷裡抱走小黑，誰知小黑強烈反抗，用貓爪撓了我的手一下，隨即飛跳下來，消失於樓梯的暗處。
 
　　紅痕慢慢浮現出來。黃立強抓住我的手來看。
 
　　「妳受傷了……」
 
　　我尷尬地垂下視線，搖頭說︰「我沒事，不痛。」
 
　　「頑皮的小黑！下次我見到牠，一定要好好教訓牠！」黃立強望著小黑消失的方向說道。
 
　　我抬頭看著他，心裡覺得很愉快。這是什麼感覺？這幢骯髒昏暗的唐樓似乎洋溢著一種親切的溫馨感──也許，是因為我喜歡上住在這裡的某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