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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美拿著便條，站在工場入口的儲物櫃前，最後摺上便條放進口袋，決定找歡喜老師。他快步離開工作室。他瞄一瞄牆上的時間位置，牆上便立即浮出數字光影。七時五十分。

四個月前森美渡過十五歲，需要開始在地下城工作。他隸屬人事管理部門，簡單來說就是協助地下城四層至八層A區域的社區運作。這部門相當大，他認識的同年紀的人都在這部門工作。當他被派遣到這單位他沒什麼特別感想，畢竟他相信管理人清楚他的能力才做出決定。

早上七時準時起床，他與妻子蘇菲亞分別梳洗，吞下藥丸早餐，一同乘懸浮升降機各自到工作單位。他上去十三層的工作室，蘇菲亞則去十五層的醫療部，臨走前他們互給對方一個吻。他們住在十八層一個三十平方米的空間，那層有三百二十四個一式一樣的雙人單位，分在走廊兩旁，他們是其中一對夫妻。在這層環狀走廊走上一圈大概需要十分鐘。

打開儲物櫃後他找到摺起的這張便條，端正放在工作服上。是積克的筆跡。白紙與深藍色的墨水筆是老師送給他們的物品，他們各自擁有一份，就在那次說到從前的人以書信來往之後。那是外界的物件。這裡已沒有人使用紙筆。

「我要親眼看一看外邊的世界」





上面只有這句話，字體端正秀麗。毫無疑問積克說要離開地下城到外邊的世界。他立刻放下工作到積克位處十六層的單位。這層的D區是單人房間。他來到單位前，門自動打開。居所與工作樓層的所有房門均沒有鎖，誰想去探訪誰都可以。他找不到積克，看到室內簡約及井然有序的擺設，唯獨失去白鞋的踪影，他知道積克已動身離去。

森美知道若果積克離開了，想必他已找到方法。從沒有人想過偷偷離開地下城，所以沒有人得知離開的方法。他曾懷疑積克有這念頭，現在有點後悔當時為何不直接問他。他想找人商量這件事，立即想起歡喜老師，他與積克都喜歡與這位比他們年長得多的導師談話。地下城裡超過五十歲的共一百四十九人，六十歲以上的有九十六人，超過七十歲的有二十四個，歡喜老師就是其中之一。這些長者大都負責教育工作，大部分他都認識。

「歡喜老師在哪裡？」森美對著白牆發問。

「歡喜老師現正身處五層的伊甸墓園裡。」白牆以清脆的中性聲線回應。


歡喜老師抬頭，瞇眼細看面前巨大的橡樹，四下散開、彎彎曲曲的樹枝也差不多一米粗，樹影覆蓋著差不多四百平方米的地方。樹幹、樹枝上佈滿皺紋、鋪著青苔，末端卻仍長有茂盛翠綠的嫩葉。樹蔭打在臉上。她緩緩吸一口氣，讓新鮮的空氣滲入肺部，耳聽著沙沙的聲音。外層是真的橡樹，覆蓋著電子儀器；過濾的空氣就宛如從前阿里山中的空氣一般清新。在這五萬平方米的草地上，只有她一人，她脫下鞋感受青草磨挲腳掌。在墓園裡她最能心平氣和，因為能與死去的伙伴談天，雖然她不認為那真的是她死去的伙伴。





「老師﹗」

歡喜老師轉頭，看到森美跑過草地來到她跟前。

「老師，積克…他離開了地下城。」說罷他拿出便條。

老師接過端視，眼角露出深深的皺紋。「什麼時候的事？」

「十分鐘前。我一得知，找不到他便來找妳。」





「真巧合…也許不是巧合，剛才我與老朋友還談著外邊的世界…」

「與積克有關的？」森美立時問。

老師沒回答，沈思，然後問森美。「你有沒有告訴其他人？」

「沒有…」森美見老師不語，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話。「從來沒有人離開地下城，若果管理人知道了不知會不會懲罰他…我們實在不應該離開的…老師，我擔心積克的安危，管理人說我們沒有能力應付外界的人，他一個人走出去，我怕萬一他遇上意外…為什麼積克不先找我們商量？」

「若果他告訴你的話，你會隨他一起去嗎？」

森美躊躇，然後知道自己大概會阻止他，積克大概想到所以沒有找他商量。

「森美，現在說什麼都已太遲了，積克應該已經在外面了。怎麼辦呢？你願意冒險出去找他回來嗎？」





森美再度猶豫起來。他從沒想過離開。但老師這麼一問，他又想到這有何不可，最壞情況是與積克一同接受管理人的處罰，當然前提是他們在外面能安然回來。然後他想起蘇菲亞，他不能丟下妻子。

「來，先吸一口新鮮空氣吧，放鬆下來…你來過這地方嗎？」這時老師突然環顧四周問他。

「我陪積克來過。」他吸了一口氣後慢慢呼出，依隨老師目光看去。此刻他們站在偌大的草地中央，面前長著唯一一棵年老粗壯的橡樹。森美不喜歡這裡。這裡不像上一層的中央廣場與花園區，那花園比這裡更大更熱鬧，有水池、有其他動物，這裡除了一棵樹之外什麼也沒有。森美不喜歡這裡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每當來到這裡內心便有點難過，畢竟這是悼念先輩的地方。積克的父母兩年前按照規定死去。森美比積克大兩歲，父母依舊安好，仍未進行抽籤…對比自己幸福而他的朋友這樣子，每次他來到時總不知抱著什麼心情來陪伴他。森美知道，管理人快給積克安排妻子了，也許是這原因他近來心神恍惚。一直以來，他總覺得積克與他以及這裡其他人不一樣，但哪裡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積克每隔一段日子便來，與父母談一會，我陪他來過兩次。」

「你覺得與他談話的是誰？是他父母的靈魂嗎？還是自己的內心？」

「當然是他的父母喔。」

「所以你相信這裡面是靈魂？」老師手按著樹幹上。「所有人死後的靈魂都會儲存在這裡。你是這麼相信嗎？嘿，伊甸墓園啊…這名字本身就充滿宗教意味。」

「我不能夠理解靈魂這回事，但我相信積克的父母真的在裡面…以某種方式。所以我們仍能跟他們說話。管理人是這麼告訴我們的。」





「所以你相信他真的與死去的親人溝通了？」

「嗯。」

「積克這小子就是抱著懷疑。」

「他懷疑什麼？」

「這裡的一切。」

森美愣住。

「所以他需要用雙眼親自引證。」老師撥了一下頭髮，揉著滿是皺紋的手，嘆了口氣。「說起來我也有點責任。大概我對你們兩個說得太多心事了，不知不覺影響了你們…」

「跟老師沒有關係，我從沒有想過離開地下城。」森美急忙道，然後想起老師早前的提問，他仍未有明確回應。他緊握著拳頭。「我也有責任。其實我早察覺積克有點跟我們不同了。」





「不，你與積克相似，所以你們才經常在一起吧。」

「我開始不確定了…我與他一直很好，無所不談，我以為已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想不到這麼重要的事他竟沒有跟我商量。」

老師望著他雙眼，眼神似帶著某種期許，影響著森美。

「好吧，我決定出去找他﹗」森美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少許。「老師妳認為如何？」

「我贊成。不過管理人不會隨便讓你出去的，所以不能通知地下城。也不能用地下城的正常出口。你知道積克用什麼方式出外嗎？」

「我不知道…不過積克有辦法，我想我也可以。」森美說，但其實他根本沒有想過。

「你做事就是有股拼勁，但往往考慮得不夠周詳。若果管理人聽到我們的話…」





森美立即捧著頭四下打量。

「放心吧，整個地下城，我想唯有這裡管理人是聽不到我們的話，為了尊重死去的人啊。」老師笑說。森美鬆了一口氣。

「但你有什麼逃走計劃呢？」老師像看穿他續問，森美只好支吾以對。

「為什麼你不請教我？」

「老師妳有辧法？」

老師瞇起雙眼點頭。

「老師，妳這是豎立壞榜樣喔，教唆學生做違反規定的事，這樣妳也逃不過處罰，嘻嘻。」

「管他呢。老師告訴你啊，老師還是學生的時候可是非常頑劣的噢…打破規矩，有時是成長的必經階段。」老師露出意味心長的微笑。「這地下城建造時，我便一直住在這裡。我想起一條秘密通道，只有我一個知曉。幸運的話也許仍能用上。」

「老師﹗請你告訴我吧﹗」

「你跟著我來吧。」老師穿上鞋子。「老師也想到外邊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