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 4.0

加比繞了個大圈，避過帶有幅射的沙塵暴，回到新耶路撒冷城已是三時，比平時慢上三小時。

積克回想剛才從遠處看到那連綿數里的暴風。那裡漫天黃沙，沙暴中雷電交加，捲起的沙覆蓋整個天空，還好加比半小時前繞過山丘走才避過吹襲。這時他看到遠方一座灰色高塔，上方豎起天線似的物體，在空曠的沙漠中格外醒目。因為加比一直向著那地方駛去，他心想那應該就是新耶路撒冷城。

接近高塔後加比開始減速，底部的磁板收起，原本懸浮起來的電單車慢慢下降到地面，輪軚觸及沙地時回復雙輪行駛，最後停在高塔前。那位置同樣停放著十數架一式一樣的電單車。兩個戴著護鏡與圍巾的男人走近，各手持步槍。與加比身上那把一樣，是從前以色列軍方使用的TAR－21突擊步槍。那些是教學中見到的現代武器，人類的發展史與武器的發展史息息相關，如今他們手握的武器仍屬於五十年前的產物，科技宛如一頭凍封了的猛獸般終於靜止下來，沒有新增的殺人武器，也唯有如此，愛好爭鬥的人類才不致完全滅絕。

眼前都是一些暫時架起的建築，積克想這裡可能是前哨站。他隨加比走進一個帳篷內。他們穿過一些測量儀器，然後工作人員給積克一些衣服，著他去梳洗。連接沐浴間是氣壓室，只灑出一點水滴，以加壓氣體打在體上洗擦污垢。他換上灰色的棉質恤衫與長褲，質料比他穿的白衣重，上面殘留著少許異味。這時積克才察覺到他的手帶不見了，四處找也找不到，不知丟到什麼地方。

「每個進入耶路撒冷城的人都需要經過徹夜檢查。」加比交叉雙手。他也脫掉軍裝，換過灰色衣服。





積克坐在椅子靜候，旁邊兩個持槍男人一直以異樣的眼神打量著他，又與加比竊竊私語。另一個人走出來，對加比說了什麼，加比點頭，領著積克走向另一方的出口。

外邊站著一個黑皮膚的巨漢，架著墨鏡，頂著光亮的禿頭。加比指著眼前這人。「這是山姆‧泰萊。你可以叫他山姆大叔。」「叫我山姆就可以了。」山姆低頭打量積克。積克估計眼前這個人應該超過二百公分。山姆駕著墨綠色的吉普車接載他們，積克首次看到真正的舊型號車輛，使用汽油而不是電池發動，行走時摩打發出巨大聲響，排出黑色廢氣，在沙路行走時那顛簸的感覺只能說是一次難得的體驗。

「這是山姆的H1。」加巴坐在前座，積克則坐在後方，見到積克摸著車身時說。「要小心啊，他就像寶貝一樣愛護它。」

「好了，報告說明你身體100%是人類，若果你是外星人的話那只可以說你偽裝得相當高明。身體非常健康，身上一條疤痕也沒有…沒有毒素與病源體，沒有感染到幅射，不過為安全起見，剛才我們都要你梳洗過、換掉衣服才讓你進城。」

他摸摸衣服，見到與他們一樣裝束，開始適應衣服帶來的搔癢。





「還有，你的血液中含有X酵素，即表示你不能生育。這個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酵素的事，不過地下城裡所有人均沒有生育能力。」

「現在我帶你去見我們第二號人物阿瑟。準備好了？」加比說，積克點一點頭。

積克從車窗往外張望，離開後方的前哨站。前方約五米高的城牆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圈，兩邊的圍牆都看不到盡處。圍牆上站著一些士兵，打量著他們。穿過圍牆，眼前出現井然有序的建築群，街道橫直交錯，再往前去，那像是市集般熱鬧，各式車輛行駛，吉普車開始減慢速度。眼前越來越多人，有不同膚色的人，穿著不同款式的衣服；有人將衣服包裹全身，有人只穿短褲；有人留著長髮，有更多的是秃頭；只是，各人經過車窗看到他時都對他投以異樣的目光。放眼望去，所有人都是成年男女以及老者，年紀要比他大得多。

吉普車經過一個轉角處。積克在那道上看到一個女人拖著一個小孩迎面而來，小孩看樣子大概有六至七歲，身後跟著兩名持槍男人。





積克忍不住高聲呼叫，撼動著加比的座位指向窗外。管理人曾說過，這三十年來外界所有人已失去生育能力，所以他們滅絕只是時間問題。

外界絕對沒有小孩。

「放心吧，在這裡你會看到小孩，甚至比你更年小的。」加比轉過頭。「都是女人誕下的。」

看到積克仍一臉漠然，於是加比補充。「之前沒告訴你，是不知你最後能不能進來這裡…好了，現在你知道了吧，全世界只有新耶路撒冷城的人能誕下孩子啊。」

「這是神的眷顧。我們這裡是受祝福的地方，一如古時的耶路撒冷，這裡是上主的降臨之地。」加比最後說，親吻掛在頸上的十字架。

積克全身乏力倒在座位，掩著臉。是管理人看漏了這地方嗎？還是管理人欺騙地下城的人？

管理人不會欺騙他們。

加比看到積克一副落寞的表情，也不去打擾他。






車子駛過熱鬧的市集後，來到一個特別高的建築群。兩個軍人站在閘門前。山姆駛進，將車停泊在操場上，領著他們走進一個建築物裡，然後轉進一個佈置典雅的內室。一個頂著一頭銀色短髮的老者已坐在長椅上。

「阿瑟，他就是積克，那個從巴比倫出來的人。」加比走到老者面前行禮。

阿瑟伸出手，積克伸手與他互握。

「孩子，歡迎到來。我是阿瑟。」他指向旁邊座位示意坐下。

「我是積克，初次見面。你好。」

積克臉上憂鬱的表情已退去。他注意到阿瑟身穿黑色裇衫，頸上纏有白領圈。

「我從加比口中大概得知發生了什事事。你是我們第一個發現從巴比倫走出來的人，所以我們需要知道清楚一點。」阿瑟說。「我想再聽一次，你是如何走出來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詳細情況…隼，我的朋友，他負責計劃這次逃走行動。他知道我想走出來，所以協助我…」

「那個叫隼的傢伙年紀與你一樣？」

「不，他比我大三歲。」積克說，阿瑟示意他說下去。

「我們偷偷藏身在油桶裡，原本裡面應該放滿棄置污染物，不過隼不知用什麼方法清空了它，再找到氧氣面罩，然後我們深夜溜進桶裡，隨垃圾車到外界的垃圾站。」之前加比問過積克，於是積克再認真細想，但對當中細節依然毫無頭緒。他猜想他們也許想知道如何能進入地下城，不過以他所知，沿回頭路走不會是可行方法。他們出來的地方叫外環，連接著樞紐、他們居住的地方。只有少數人可以從特殊通道由樞紐去到外環位置，隼就是其中之一。

「你那個朋友現在在哪兒？」

「他與雪兒同被彼得‧阿當斯捉去。」此時加比插嘴。「收到首領的消息嗎？」

「一小時前收到阿歷士的回覆了，說待在伊斯坦堡等待支援。只有這一次而已，之後一直沒收到其他訊息。你知道，為防偷聽，我們都將通訊器關掉，只有雙方同時打開才能聯絡上。我這邊一直開著，等待他那邊接上。若果他們需要更多協助，我們便立即知道。事實上，阿歷士第一次匯報我後，我已委派了一支七人部隊前去北方，他們應該已到了土耳其，不過不知遇到什麼事，大概走進敵人干擾的地區，現在仍失去聯絡…」





「這樣嗎…」

「你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愛瑪吧。」

「啊，原來是愛瑪去幫忙嗎？那我放心了。」

「不過還是去得太久了…畢竟那是屬於彼得‧阿當斯的領域，所以這次我們等同與他開戰。」阿瑟說時望了積克一眼。「積克你先安頓下來吧。山姆你帶他找個地方休息，也可以隨便參觀，不過別去太久。」

沒等積克回答，山姆便領著積克出去。積克想與山姆說話，但他像個木頭人，完全不搭嘴。

他們走過迴廊，上樓梯經過一個房間。

「先在這裡等一會。」山姆說罷推他進去關上房門。

積克四下打量，發現房間有個內室，而這裡地上堆放著一些書籍。他翻過，看到原來是一格格的圖畫、那是叫漫畫的東西。他知道從前的小孩喜歡這東西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實物。





積克聽到內室傳出聲音。

他走進去，看到一個男孩坐在地上，嘴唇厚厚的，看樣子大概十歲。男孩看到積克後，手指放在唇邊。他的手上正翻著漫畫。

積克坐在他身旁。

「嗨，你是新來的嗎？」

「嗯，我叫積克，你好。」

「我叫宋才。」說罷眼睛又放回到書本裡。積克唸著這不像英語的奇怪名字。

「你不看嗎？」積克搖頭。「那你偷偷走進來幹什麼？」

「是山姆大叔帶我進來的。」

「山姆大叔嗎？不好了，我要快點看完，不然給他發現便麻煩。」

「為什麼要偷偷進來呢？」

「這東西只能休息時才能看啊，平時我們要讀書。」

「讀書不好嗎？」

「讀這麼多書有什麼用？還是練好射擊技巧比較實際。」

「射擊有什麼實際作用？」

「你真蠢，當然是擊退敵人，保護自己啦。讀書能保護自己嗎？啊，你別跟瑪姬太太說，她會打我。」

積克偷看他的漫畫一會，內裡是一些樣子奇怪的人在打乒乓球，期間又做一些奇怪的事。漫畫就像電影，帶領人走進一個幻想中的世界，於是忘卻在這裡發生的事。這些既是娛樂，又能增強人的想像力，但過分沉迷便成為依賴，讓人忘掉現實。積克又想，孩子喜歡這些也無不可，畢竟就是這年紀才能忘掉現實。只是這些孩子與他們不同，不懂自律，所以成人便將漫畫收藏起來。

這樣想來，新人類的童年實在很短暫，因為他們成熟得太快了。

看到宋才一臉沉迷的樣子，積克沒再打擾他。

他聽到開門聲後，跟宋才道別，快步走向門口。


山姆領著他來到另一個較大的房間，在那裡有十二個孩子，坐得端正，正各自溫習。積克絮絮不休地問，山姆終於開口，告訴他新耶路撒冷城不是所有人都能生育，這二十年來只有五十六個孩子出生。許多孩子都在這裡受保護著。
所以新耶路撒冷城仍未有治好不孕症的方法…積克想著。只是這些孩子與他完全不一樣，因為他們都是女人誕下的…眼下在這房間中最小的一個看上去只有四至五歲。

積克聽到山姆嘀咕「傷腦筋哪裡有空置的房間…」，於是在室內四處逛。

積克瞥見左側一個屏風後，裡面都是書櫃，擱著無數不同語言的書本，堆疊起來，有些四散一地。有個少女席地而坐，年紀與積克差不多，帶點橙紅的髮色教積克有點在意，看著她的臉孔，猜想她也許有著盎格斯人的血統。少女抬頭察看到他時，露出吃驚的模樣。原來是少女臉上的粉刺，大概是這點教他在意。

「啊我想起來了…」山姆彈了一下指頭，不理會積克，拉著他走到房門，臨走前他對少女點一點頭。

房門這時打開，一個女人站在門外。「瑪姬太太。」山姆的撲克臉突然回復為一張笑臉。

「哎呀，有個新來的孩子﹗」瑪姬太太走向積克，無視山姆，摸著他的臉。積克有點難為情，他覺得這位太太很漂亮，臉上有著少許皺紋但不減風采，年輕時她一定是位大美人。「山姆，為什麼不跟我早說？我還是打聽得來才知城裡來了一位少年。」

「瑪姬太太，他不是你想像般…」

「好了，你忙你的事，我帶他到處逛吧。」瑪姬太太沒等山姆說完便拖著積克。

「瑪姬太太﹗」

瑪姬太太露出慍惱的臉。

積克轉頭看到山姆無奈的表情，又望一望變回愉快表情的瑪姬太太，覺得對方的手很溫暖。

瑪姬太太吩咐年紀大的照顧小的孩子。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她與歡喜老師做著一樣的工作。瑪姬太太走進書房交給他們每人一本書，叮囑他們好好閱讀。那個看似年紀最小的男孩一直嚷著要瑪姬太太抱抱。積克與那粉刺女孩眼神相會，女孩對他羞澀一笑。

他們離開房間，步下樓梯。

積克轉頭，看到山姆仍在遠處觀看，也許他是收到指示要看緊自己。

「你是從哪裡來的？」瑪姬太太依剛才的路走著。

「地下城。」他見太太面露疑惑便說「你們叫…巴比倫？」

「啊﹗天呀﹗」太太掩嘴，不過過了一會又回復處之泰然的模樣。

「我想問，剛才我看到這裡的孩子…這世界不是受病毒感染，女人不能生育嗎？難道這裡終於有使女人懷孕的科技？」

「什麼科技…這裡是新耶路撒冷啊。是神蹟，神祝福了這片土地。」瑪姬太太說時在心口劃了一個十字。

「你呢？你的媽媽在哪兒？」

「媽媽死了。」積克告訴她有關孩子在容器調製出來的事，以及他與父母沒有血緣關係。這次瑪姬太太終於露出驚訝的表情。

瑪姬太太帶他離開主建築，穿過市集，沿途各人都打量著他。他們走了二十分鐘，離開人群的地方，來到一大片空曠的土地。那些泥土都是深啡色，太太告訴他這裡是種植小麥、粟米的田園，有些人在田裡忙著。日光打在臉上，他依舊感到熾熱，不過比早上好多了，太陽不知不覺由頭頂轉到西邊。

接著他們來到田園旁邊的大型溫室，那有四個足球場般大，種植不同類型的蔬菜、水果，有些婆婆在忙著，看到他們都停下手跟積克握手。那些婆婆滿臉皺紋，張開失去牙齒的口大笑，在他眼中她們看似非常快樂。積克從她們手中接過附有泥土的葫蘿蔔。他嗅到泥土一陣陣清蔥氣味。

「現在四月，天氣暖和，剛好是適合播種的月份。我們在這裡自給自足。感謝神，這地方這麼多年沒受沙塵暴侵襲，我們在這裡過活，一直相安無事。」那幾個婆婆回去工作後，瑪姬太太與積克在溫室裡來回踱著。他們來到一片草地上，那裡長著一些樹，其中有一棵樹，樹上長出紅色的果物。他知道那叫作蘋果。他想伸手摘下。

「這個還未熟透。」太太說。然後她在草地上撿起其中一個。「這個可以了。
積克雙手捧著蘋果，鮮艷欲滴的光滑表面反映著他的臉。

「你不吃嗎？」

積克搖頭。於是太太輕輕將它放回地上。

「你見過費度‧密利根？」

「見過。」

「他是我們的領袖，是他組織這個地方，保護這裡所有人。沒有他，便沒有新耶路撒冷城…我們都愛戴他，所以得知他的女兒失踪後大家都很難過。」

積克想費度叔叔沒有告訴其他人雪兒是被擄走大概是不想他們擔心，於是沒說出。「希望雪兒沒事吧。」

「噢，你見過雪兒了？」

「嗯。不過只有一面之緣。」積克想事實上他們甚至沒說過話，但她拯救了他。沒有她，他可能已死去。

「雪兒像個男孩子吧，沒法子呀，誰叫這裡大部分是粗獷、不解溫柔的男人呢…她只有在我面前才會像個女孩子。」

「因為瑪姬太太有著感性的一面呀，像我的老師。」積克說到這裡也告訴她關於歡喜老師的事。

「好像是個有趣的人啊。」瑪姬太太哈哈笑說。「之前你說從巴比倫出來，與不是父母的大人住在一起，我還思忖這樣子的成長環境那裡面會不會都是心理扭曲的傢伙呢，現在看到你我便放心了。你們跟我們一樣。」

「一樣嗎？」

「嗯，出來生活也沒問題。」瑪姬太太點著頭。「對了，你打算留在新耶路撒冷城嗎？」

「我…還未決定。」

「噢，原來是這樣。」

「對了…妳在這裡生活多久？」

「來這裡許多年了…嗯，已有十三年…來到這裡之前我住在香港，那是個漂亮的城市，擁有許多高樓大廈、許多美食、許多美女的地方，真想讓你一看…」積克呆呆看著她。「傻瓜，平常人一定會問，真的嗎？有許多美女嗎？」

「嗯，有許多美女嗎？」

「嘻，傻瓜。每個人總是懷念自己的故鄉，覺得那裡最好啦。」

瑪姬太太的眼神似返回到那段歲月裡，但沒有說下去，積克想知道不過沒追問，他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擁有自己的秘密。在地下城，每個人都樂於說出自己所想，沒有秘密，坦誠共處。他覺得這雖然是好事，但總感到這樣子像失去了一點點什麼，教他不自在，想擺脫這種束縛。

他們離開溫室，走了一段路。積克注視太太擺動著的手，忽然有種落寞的感覺。為抹除這種感覺，他拖著太太的手。

太太沒表示什麼讓他拖著。

此刻陽光不再熾熱，變得柔和，天色開始暗下來。他們走在麥田小路，田園像鍍上一層金光，有種說不出的美妙感覺。他首次看到真正的黃昏。

「若果我的兒子沒死去的話，那他應該與你一樣年紀吧。」

接著瑪姬太太哭了起來。積克有點不知所措，他從沒面對流淚的人，在地下城每個人都顯得快快樂樂，沒有人哭。大概只有他曾偷偷流淚。他父母離開他時他甚至哭得死去活來。

山姆從遠處走過來，遞上毛巾。

瑪姬太太看到巨大的影子，抬起頭。

「你的太髒我不用﹗」山姆一面尷尬，拿出另外一條毛巾。「這個太臭﹗」山姆再掏出另一條。「你的毛巾我不要﹗」山姆一面痛苦表情，捧著頭跑了開去。太太看著他的身影，笑了起來，笑得淚水再度滲出。

積克也笑起來。原來有些意想不到的快樂可以是從痛苦轉化而來。


瑪姬太太與積克一同回到主樓，在門口道別，臨走前瞪了一直跟在身後的山姆一眼。

瑪姬太太在主樓只負責教學。她住在市集旁邊的屋子裡。

山姆領著積克走到一個大廳。那裡一大伙人正圍著一張長枱坐著，枱上放著食物。桌上豎著幾支洋燭，四周瀰漫著一片安寧的氣氛。山姆與加比坐在積克身旁。碟子上放著溫熱的薯菜與蔬果。加比吃得津津有味。他模仿著加比，將食物放進口中咀嚼，想像這些化成流質食物流進喉嚨直達胃腸。他感受舌尖上的味蕾感觸，比較在地下城的模擬裝置，讓他嚐遍甜酸苦辣的味道，這樣子的口感與味覺融合起來品嚐還是首次的事。突然他胃部一陣抽搐，他想吐出食物，不過看到各人安靜地吃著，他唯有強忍吞下。

坐在對面的孩子一直好奇地打量著他，看到他作悶時忍不住笑起來。積克看到粉剌女孩原來坐在遠處，也掩著嘴偷笑。

積克感到尷尬。這種羞恥感好久沒有在身上出現過。因為在地下城大家都不曾取笑對方，有的只是適可而止的玩笑。他們明白取笑過度便成為攻擊，所以他們總能在出現反效果之前停止，也失去接下來的自嘲快感。

此時大廳的氣氛變得比較輕鬆了，因為他吞吃時的表情成為大家的焦點。

用餐過後，各人開始散去。這時阿瑟出現在大廳。他來到積克旁邊坐下，問他剛才到了什麼地方。積克告訴他，瑪姬太太帶著他在新耶路撒冷城走了一圈，看著那些在地下城都不能見到的事。

積克注視著洋燭台上的十字架雕刻。

「剛才我看到進餐時有人在禱告。」積克想起什麼說。

「你知道那是什麼？」

「天主教儀式。我們在地下城修讀過宗教科目，知道各宗教的教義，從佛教、猶太教、巴哈伊教以至天道教也大致了解。」

「噢，巴比倫有宗教活動嗎？」阿瑟顯得感興趣。

「地下城有選擇宗教的自由，大部分人算是不可知論者吧，都選擇不相信，但不抗拒，只維持在討論的層面…不過我們都相信人死後留有靈魂，那是我們現今科技仍無法理解的事情，但與神學上的聖靈無關，所以總括來說，地下城的人都沒有信仰，不過某些合適的宗教儀式會保留下來使用。」

「噢，哪部分保留下來？說來聽聽。」

「在地下城，死去的人會安葬於墓園，供人惦記。」

「嗯。」

「墓園有一副儀器，記錄了人的靈魂，所以當人死後我們仍能與他們對話。」

「這太誇張了吧？怎麼可能做到？這個我不懂。你不是說你們仍無法確定靈魂是否存在嗎？那又如何抽取靈魂出來？」

「我也不懂，其實我也半信半疑…」

「巴比倫裡有太多讓人意想不到的事了，可能的話我真想親眼看看。」阿瑟說。「嘿，別看我這個樣子，告訴你，從前我是個神父呢。」

「喔。」

「但我再沒資格當神父了…有人說，地球變成這樣子，是神懲罰人類，是審判前的試煉…無論如何，我的信仰依舊不變。我要一直活著，一直看下去，因為我始終相信上主，相信祂會給我們指引。我相信這裡不少人與我想法一樣吧。」

接著阿瑟轉而問及巴比倫的生育問題。加比這時也坐過來。

積克告訴他地下城裡的人與外界的人一樣沒能力生育，所有人都由中央調製，㨂選精子與卵子在試管結合，將肧胎放到容器出生。

「既然巴比倫找到方法突破X酵素的干擾，掌握了生育技術，為什麼不公布出來，拯救所有人呢？」加比問。

「那需要地下城裡特殊的容器才能使卵子受精。以我所知，地下城已一直使用所有容器培植新人類…」

「你開口閉口說新人類，那我們就是舊人類？即我們是舊東西，可以丟棄嗎？那裡的人任由我們慢慢滅絕？」

「管理人…他掌管著地下城的一切，他說，2020年的世界大戰是外界自招惡果，證明外界奉行的一套社會倫理法則再不適用，所以不會拯救他們。地下城的新生活法則將會取代舊有一套…嗯，對不起。」積克看到加比目露兇光的樣子禁不住噤聲。

「那他媽的管理人到底是什麼人，這麼狠毒？」加比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揪著積克的衣領。「混蛋﹗叫他出來評理﹗我們是壞人嗎？你說想生存下來的人是壞人嗎？」

阿瑟叫加比冷靜下來。「積克，你說的管理人不是人類，而是人工智能？」

「嗯。」

「電腦？你們所有人居然聽從電腦指示？」

「對不起…」

「你回去告訴他，外邊是一個怎樣的世界﹗看看這裡，我們在這地方苟且偷生，努力活著，保護著下一代，而你們居然說我們活著根本是錯誤﹗」加比怒道。「你知道什麼是生活嗎？你看過有人為生存出賣兒女嗎？你看過人如何忍痛切去受感染的一條腿嗎？你看過十天沒糧食的人如何吃著同伴的屍體撐過去嗎？不﹗你們根本連想也未曾想過，你們這群活在溫室的娃兒，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們什麼是生活…」

積克只能閉上嘴巴。加比說得沒錯，任他們新人類如何聰明，他們的所有學識、見聞都純屬紙上談兵，他們從未體驗過生活上的痛苦、悲傷與絕望。

「搞不好製造絕育病毒的便是那人工電腦。想想這見鬼的病毒根本就是那時候開始出現﹗」

「不可能…」

「積克，你知道地下城是什麼時候開始興建？」阿瑟問。

「2017年。」

「病毒就在2019年開始擴散﹗」

「但地下城在2020年才建成了啊，哪有時間製作病毒擴散開去。」積克說。

「只是，你不能否認地下城與病毒出現的時間非常吻合。」阿瑟吸一口氣道。「這樣推測吧，在地底建造地下城時，那些人會不會同時挖掘出病源體？或者是外星人留下什麼影響著人類？其實當我知道巴比倫存在後便有過這種假設。」

「怎會這樣？」積克感到天旋地轉。

「說起來第三次世界大戰也許根本是巴比倫策劃﹗」加比頓足。

積克一時間想到很多。「若果是這樣子…我會回去問個明白。」

「你可能回去嗎？你逃走出來，跟我們接觸，可以被判叛亂罪受罰了。」

「地下城沒有審判。」

「是嗎？警察，或者維持治安的部隊不會執法嗎？」

「地下城沒有法例、沒有警察、沒有審判…因為沒有人犯罪。我們不會做危害地下城的事，不會傷害他人，不會說謊。」

「這就奇怪了？」加比瞪著他。「你是偷走了出來吧？這不就已經欺騙了其他人了嗎？」

「這個…我有少許不同…還有，我沒有說謊…我只是選擇不說出心底話。」

「哼，這已是欺騙技倆之一。現在你還狡辯，你跟我們根本毫無分別。」

積克嘆了一口氣。「可能我真的具有壞的特質吧。但地下城其他人不像我，他們真的毫無介心，毫無惡念，所以只有我走出來…」

「還有那個協助你的傢伙…」加比說罷，山姆在遠處急忙向他招手，他隨山姆走了開去。

「對。」積克回想最後與隼的片段。在垃圾場隼捉著他的手時，有一刻他察覺到對方一絲狡黠的表情…於是他下意識叫雪兒不要走過來…

「每個人都沒有私心、不會撒謊、彼此坦承，共同生活又能相處融洽？難以置信呀，居然有這樣的地方，且就在我們附近…。」阿瑟感嘆。「若果真是這樣的話，如你所說每個人都善良，為他人付出…那真是天堂，是烏托邦呢。真想見識一下。你們有讀過從前的小說嗎？」

「有一點。」

「那你讀過《美麗新世界》嗎？」

「讀過。」那已經是超過一百年前的小說了。那時的作者一定想像不到世界變成這個模樣。現實比小說更離奇。小說中某些部分都成真，甚至比現實走得更遠。

「了不起。所有人都讀小說嗎？」

「不，也許只是我比較有興趣而已。我明白你想說什麼，但我們跟小說的人不同，我們知道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但認為那個世界比外界更好，所以擁抱它。我…有一點不同，因為一些事，對地下城這樣的生活模式萌生質疑的念頭，所以走出來看一看，現在我終於發覺，地下城沒有真正告訴我們外界所有的面貌，外界還是有一些值得保存下去的東西…」

「比如什麼？」

「比如…各自擁有秘密的自由。」積克說時，看到阿瑟饒有深意的微笑。「但這是惡行的開端…我明白。」

「你知我們這裡雖然仍會發生一些罪案，比如偷竊、打鬥、賣淫…但這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以原諒…人啊，就是會犯錯，我對執法已感到煩厭，不過與其他地方相比，這裡已是一個大型溫室了，住進來的人大抵是善良的，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因為…信仰？」

「嗯，那你現在明白維繫新耶路撒冷城的是什麼了吧？不是武力、不是個人魅力、不是溫飽，而是心靈上的富足。人需要這個生存下去。」

「嗯。」

「我們相信神仍然在我們身旁，所以這裡有神蹟。」阿瑟說。「人可以在這地方誕下新生命，管他什麼病毒。」

「首領那邊傳來口訊了。」加比這時匆匆走進房內向阿瑟匯報，說罷望向積克，眼中夾雜著複雜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