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啲人咁大嘥,支啤酒飲剩一半都有。」流浪漢趁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拿走了圓桌上剩下的半支啤酒。
 
流浪漢一邊喝著還有點冷的啤酒,一邊在街上駝著背走。他衣衫襤褸,披頭散髮,滿臉黑鬍子,指甲裡藏著長年累月積聚下來的污垢。身上掛著一個布袋,自己用爛布做的,裡面是他所有的財產。
 
他在路邊的長椅坐下,靠著椅背,閉上雙眼。凜烈的寒風把長髮吹到左邊去,整塊臉都被掩蓋了。可是他沒有理會,依然靜止不動,感受深冬的氣息 — 這是一流的伴酒小菜。雖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破爛汗衣,但完全不覺得冷,身體一早已經習慣。
 
喝掉最後一口啤酒,把玻璃樽放進布袋裡,緩緩站起來,逆著寒風回家。
 
家在行人天橋底下,是用撿回來的紙皮興建而成的。屋子看似單薄,但也足夠抵禦陣陣吹來的寒風。裡面有張在垃圾站搬回來的床褥,雖然穿了幾個洞,但彈力依然。被子也是撿回來的,上面印有卡通老鼠的圖案。幾份拿來當枕頭的報紙,不時散發出油墨的香味。一個擺放空玻璃樽、膠樽和鋁罐的紙盒,當累積到一定數量時,流浪漢就會把它們拖到回收商賣掉。他打開布袋,把剛才的玻璃樽掉進箱子裡。
 




鄰居們一早就睡著了,有些還睡了一整天,進入冬眠狀態。
 
流浪漢一個月前暫時在這裡定居,貪這個位置冬暖夏涼,又夠安靜。鄰居都是很好相與的人,除了問好之外,不會有其他話題 — 他最愛這點。不過很快就要搬走了,自從某電視台的記者來了採訪之後。
 
「我而家身處天橋底下,頭先一入到黎就已經聞到陣陣嘅臭餲味,相信有唔少露宿者喺度小便。」女記者對著鏡頭說。
 
拍攝人員和女記者一起走到隔壁的屋子前,輕輕拍打屋頂,試著叫裡面的人出來。
 
「邊撚個呀 ?」鄰居以不耐煩的聲音說。
 




「你好呀 ! 我係TVT嘅記者,我想同你做個訪問呀。」禮貌地邀請他。

「乜撚野TVT ? 有乜好問 ?」繼續發炮。
 
「我想問下你而家嘅生活情況好唔好呀 ?」仍然保持禮貌。
 
「你盲架 ?」越來越生氣。
 
「你想唔想改善一下居住環境呀 ?」以試探的口氣問。
 




「點改善 ? 俾啲靚紙皮我 ?」
 
「我地而家製作緊一個節目,等其他人知道你地嘅環境。最緊要節目出街之後,政府一定會做啲野黎幫你地。」
 
「有冇咁好死 ?」不相信節目效果,也不信任政府。
 
「有呀,政府會幫你地搵屋住,仲可能幫你交埋租添。」
 
鄰居聽到這樣的誘惑,立刻打開紙門,從裡面竄出來。「真唔真架 ?」
 
「真 ! 緊係真。如果你講得慘情啲嘅話,可能性仲高。」不尋常地興奮。
 
鄰居想了一想,說 :「好啦。」
 
「陣間訪問嘅時候麻煩你唔好講粗口。」嬌嗲地拜托他。




 
「咁撚麻煩架…是但啦。」態度完全軟化了。
 
女記者微微點頭,示意攝影師準備開拍。
 
他們對著鏡頭,一本正經地進行訪問。女記者再次問他剛才的問題,他省略了髒話回答。接著,女記者又問「你想唔想政府俾屋你住」、「如果政府幫你交埋租好唔好」、「幫你搵埋工好唔好」等問題。
 
「好多謝你接受訪問 !」女記者露出燦爛的笑容。
 
鄰居點點頭,然後返回屋子裡。
  
當他走進屋子後,女記者立刻面容扭曲,露出厭惡的表情,用手撥走他留下的氣味。接著,女記者走到流浪漢的屋前。他一早已站在屋外,女記者不用拍那骯髒的屋頂。
 
「你好 ! 可唔可以同你做個訪問呀 ?」女記者瞬間變回有善。
 




「好。」流浪漢爽快答應。
 
女記者示意攝影師準備開拍。
 
「你而家嘅生活環境好唔好呀 ?」說完把咪高峰指向流浪漢。
 
「共產黨萬歲 !」
 
聲量大得令耳筒沙沙作響,收音師立刻除它下來。「嘩 ! 屌你老味…」
 
「面對死亡我唔害怕 !」對著鏡頭繼續說。
 
「睇黎係個痴線佬…訪問下一個啦。」女記者帶著驚慌的表情說。
 
嚇走電視台的人之後,流浪漢哈哈地大笑起來。不過,他也知道不能高興得太久。節目播出之後,政府一定會派人來趕走這裡的露宿者,並把所有屋子拆掉。政府不能立刻安排房屋給他們,應該先迫他們入住一些類似中途宿舍的地方。




 
流浪漢可不想寄人籬下。因此,在政府行動前,他重回一個月前的流浪生活,或許在某處能找到定居下來的地方。
 
翌日,流浪漢把床褥給了鄰居,把被子收進布袋裡 ; 把屋子摺起來,連同儲下來的空樽、空罐一起拉到回收商,賣了二十元。他把這張二十元鈔票珍而重之地放進布袋裡,踏上尋找新家的旅程。
 
其實尋找新家只是個藉口,相比定居下來,流浪漢更喜歡到處觀察人生百態。只是之前走得太久,腳掌生了不少水疱,膝蓋的關節也有點不潤滑,所以不得不休息一下。
 
初初來到比色賀姆時,他的收入主要來自「行乞」。然而,他不喜歡嗟來之食。誰給錢他,就會替誰做一件事,做得到的都會做。可是,大部人都說不用,掉下硬幣就走了。他不會用這些不勞而獲的錢,唯有把錢給了附近的乞丐。他在心底裡不覺得自己是乞丐,因為他願意付出勞力,不只是坐在地上雙手合十和叩頭。
 
後來他發現這樣是不行的,一來肯接受他幫忙的人少之又少,二來這裡的居民都認得他了,沒有人會施捨同一個「乞丐」兩次。因此,他決定靠執拾紙皮、鋁罐等廢物維生。收入比較穩定,每星期約有三十元。
 
現在他前往另一個城鎮,沒有人認識他,那麼就可以重施故技了。「希望嗰度啲人肯接受我幫忙。」他心裡祈求。
 
流浪漢穿了一對沾滿污漬的白布鞋,兩邊拇趾頭的位置都穿了個洞,突出長長的黑色腳甲。從決定流浪那天開始,這對鞋就一直陪伴著他。就算將來鞋底完全破爛或分離,都不會把它丟掉 — 這是他存在過的證據。
 




走過這段斜坡之後,洞口變的更大了,食趾也露了出來,但他沒有理會,繼續前往目的地。
 
這裡跟之前一樣,是個住宅區。然而,住的大多是中產家庭,最常見到身穿西裝、拿著公事包的上班一族。一部分人每天都會經過馬路,走到屋苑對面的地鐵站或巴士站乘車上班。其他人擁有自己的私家車,不和下等人臉貼臉地迫在車箱內。
 
流浪漢盤坐在地鐵站出口旁,把剛撿回來的奶粉罐放在腳前,然後跟每個在他面前經過的人點頭微笑。不過,他不久就發現選錯了地點。上班的人都匆匆忙忙,無暇理會這個毫不顯眼的人 ; 下班的人都身心俱疲,只想盡快歸家。其他時間每小時只有幾十個人出入地鐵站,都是一些低頭族,專注力都放在手機螢幕上。
 
大約晚上七時,他肚子餓了。今天沒有收入,唯有用布袋裡剩餘的錢到超級市場買個飯盒。這個雙餸飯盒價值三十元,比起之前在比色賀姆買的足足貴了五元。份量雖然不太夠,但也不能要求太多。商家總是想盡辦法賺錢,把價格定在一個該區顧客僅僅接受到的水平。
 
流浪漢坐在公園裡一邊品嚐飯盒,一邊思考今天滑鐵盧帶來的教訓。
 
比色賀姆住滿草根階層,按道理應該對金錢比較吝嗇。「自己三餐都成問題,點解仲要施捨俾你 ?」然而,他去到那裡的第一天,就有十幾個人給錢他 (雖然最後給了其他乞丐)。反而住在這裡的中產人士沒有給他一分一毫,可能擁有得越多才會越吝嗇。
 
無論是什麼原因,流浪漢還得計劃明天如何行動。不能坐在地鐵站門口,沒有人會留意。什麼地方比較引人注目 ? 採取什麼手段才能讓他們接受我的幫忙 ? 他想了又想,還是沒什麼辦法。
 
吃過飯後,他站在長椅上觀察這一帶的環境。主要都是一幢幢刻板的私人樓宇,其次是一些連鎖快餐店、服裝店,沒什麼特別。轉個頭看看身後的風景,有一間圖書館和一所小學…
 
「有計 !」心中暗喜。
 
想到計策後,他在公園某個隱蔽的角落找到睡覺的地方 — 樹叢後的一塊小草地。對他來說,總之不是硬繃繃、冷冰冰的混凝土就行了。什麼蚯蚓、蜈蚣、蟑螂都不用害怕,他一早練成百毒不侵的身體。
 
雖然暫時不覺得冷,但他還是從布袋裡拿出被子,披在自己身上。萬一深夜氣溫急降,也不會著涼。
 
黎明時分,百鳥齊鳴,喚醒睡夢中的流浪漢。他先迷迷糊糊地站了起來,然後伸了個懶腰。天空還是暗藍色的,陰沉的灰雲未願流動。不過被吵醒之後就沒有再睡的念頭,他拿起布袋,到附近找找有什麼早餐吃。
 
時間尚早,街上空無一人。所有店舖仍然拉上大閘,只有紅綠燈不眠不休地指揮交通,不論有沒有人和車。
 
走著走著,忽然嗅到陣陣白粥香味。他隨著香味走到一條狹窄的小巷,彷彿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 沒有時尚華麗的裝修,卻有一張帆布簡單地鋪在簷上 ; 幾張缺了一小角的木桌、木椅默默地等待客人的蒞臨。一對滿面臉皺紋的老夫婦正在烹調白粥和準備其他食物。
 
「請問你地開檔未 ?」流浪漢不好意思地問。
 
「未開呀,不過白粥就差唔多煮好,要唔要整返碗 ?」老伯問。
 
「好。」說完就從桌下拉出木椅坐下。
 
牆上有塊紅底白字的餐牌,價錢都是用花碼標記的,很有懷舊的味道。
 
「白粥 〥元」。以現今物價來說,算是很便宜了。
綠色鐵框玻璃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 :「租約期滿,感謝街坊一路支持。」
 
「老闆,你地唔做嗱 ?」等待期間聊天讓時間好過些。
 
「唔做嚕,生意唔好,舖租又係咁加,享下清福仲好。」無奈地說。
 
「咁古色古香嘅粥舖真係買少見少,可惜可惜…」慨嘆時代的變遷。
 
「無計,出面咁多快餐店同我地爭生意,邊個仲會黎呢間咁罨耷嘅舖頭吖。」老伯說完就把剛煮好的白粥端到流浪漢面前。
 
他用瓦匙攪拌白粥,舀起一勺,呼呼地把它稍為吹冷,然後送進口中。真材實料、軟綿清淡,不像坊間那些不知溝了什麼粉的化學漿糊。
 
「點解其他人唔識欣賞 ?」他心中感嘆。「就好似唔識欣賞我咁。」
 
他把白粥一滴不漏吃完,從布袋裡掏出一個五元硬幣,放在碗旁,沒有知會老伯就走了。
 
然後,他到了目的地 — 小學。
 
他在校門前徘徊了一會,找個合適的位置「工作」。最係他選了距離正門約十米的轉角位,坐在地上時完全隱身在學校的圍牆下,保證自己不會被煩人的校工發現。尚未到上學時間,他拿出奶粉罐,坐在那裡耐心等候。心裡不斷讀著即將要說的對白,好讓自己能夠自然地演出。
 
終於有學生來了。然而,他不會貿然出擊。為了確保成功,他一早想好對誰下手。不是肥嘟嘟的學生,光看外表就知道他們自私,只會用盡所有零用錢買零食。雖然沒有證據,但他心裡就是這樣覺得。也不是獨自上學的學生,他們可能有同情心,但未必有太多錢,萬一把整副身家都貢獻出來就不好了,而且不知有什麼可讓流浪漢幫忙。最理想的目標就是有媽媽陪伴上學的可愛女學生。
 
有目標接近,流浪漢立即裝出可憐的模樣 : 撅著嘴巴,皺著眉頭,像要擠出眼淚似的。小女孩的目光不由得轉到這個怪異的叔叔身上。
 
「呢個叔叔喺度做咩 ?」小女孩問媽媽。
 
「佢喺度乞食,唔努力讀書就會好似佢咁。」媽媽帶著鄙視的眼神說。

「小妹妹…叔叔好肚餓,可唔可以俾啲錢我買野食 ?」苦苦哀求。
 
女孩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
 
「唔好理佢,快啲返學。」說完作勢拉女孩走。
 
「老師唔係教過你,要幫助有需要嘅人咩 ?」試著挑起女孩的同情心。
 
女孩定住雙腿,搖著媽媽的手說 :「不如幫下佢啦…」
 
「好似佢呢啲咁嘅人唔值得幫,自己攞黎。」媽媽無情地說。
 
「你媽咪細個係咪冇聽書...」
 
女孩望著媽媽,好像真的懷疑她沒有聽老師的話。
 
「唉 ! 怕咗你…」接著從銀包裡掏出一個十元硬幣,放在奶粉罐內。
 
「哈哈 ! 你媽咪有聽書,要學佢做個好學生呀。」高興地說。
 
「嗯嗯。」女孩點頭表示知道。
 
「見你地幫咗我,等我幫返你地。有咩想我幫 ?」
 
女孩想了想,不知有什麼須要幫忙,因此又搖了搖媽媽的手。
 
「冇野要你幫。」不耐煩地說。
 
「唔可以受咗人恩惠唔還架…妹妹可 ?」繼續用老師的話引她入局。
 
「嗯嗯。」女孩點頭認同。
 
「得啦得啦,我送咗佢返學先,就黎遲到啦。」焦急地拖著女孩的手走到校門前。
 
流浪漢在轉角位偷望她們,確保媽媽送完女孩上學後不會逃走。媽媽跟女孩道別後,向另一邊離開。流浪漢見狀,立刻衝上前攔截她。
 
「喂喂,應承咗人唔可以反口。」十分不滿。

「想點呀 ? 俾咗錢你就好走啦。」想繞過流浪漢。
 
「我同你講,我唔係乞兒,收咗你錢就要幫你做野。」一個蟹步再把她攔住。
 
「痴線 !」別過頭想走。
 
「點解唔俾我幫你 ? 我真係冇其他意圖。同埋你唔止應承我,仲應承咗你個女。俾你個女知道咗會點 ? 佢會有樣學樣,變成一個言而無信嘅人 !」只是隨便亂說一通。
 
「唉 ! 未見過咁煩嘅乞兒。當我怕咗你,你想點呀 ?」終於屈服。
 
「你而家去買餸 ?」
 
「你又知 ?」驚奇地問。
 
「一般師奶送完仔女返學都會買餸。」根據長年累月觀察所得。「等我幫你拎住啲餸。」
 
「就係咁 ?」瞪大了雙眼。
 
「就係咁。唔係嘅話,你想點 ?」
 
「冇…拎餸好,拎餸好…」以為會幫她做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事。「不過唔該你洗下隻手先,唔好整污糟我啲餸。」
 
「好,等等我。」然後到了附近的公廁洗手。
 
望著這雙沾滿黑色污垢的手,他才發現自己很久沒有洗手了。按下水龍頭,把手放到流水中,清澈透明的水立刻變得混濁。他搓了幾下手,嘗試把頑固的污漬擦掉,但效果不顯著,它們已經根深蒂固。按了一些洗手液,雙手不斷搓揉,讓泡沫均勻分佈,把指甲裡埋藏的污垢也逐一挖出來。按下水龍頭,把手再次放到流水中,大部分污垢都被連根拔起。墨汁般的水浮著自帶彩虹的泡沫,相映成趣。雖然不是完全乾淨,但終於看到原本的淺啡色皮膚。手腕以上的地方沒有洗,仍舊佈滿黑印。
 
「點解我會喺度等佢 ? 其實我可以就咁走咗去。」媽媽心想,但仍不知緣由地站在公廁外。

「搞掂。」流浪漢擺著手走出來。
 
他們走到市政大廈的市場裡,流浪漢古怪骯髒的外表吸引著主婦們的目光,不是因為他有型,只是他不應出現在這裡。走在前面的媽媽感到十分尷尬,盡量不回頭地走,裝作不認識他 (根本就不認識吧)。
 
媽媽一如以往走到各個攤檔,挑選一些新鮮時令蔬果,和老闆議價之後就付錢拿食物。然而,今次追加了一個動作,就是把裝著食物的膠袋遞給身後的流浪漢。媽媽沒有望過他一眼,每次只是把手往後拗,示意他來拿。他也二話不說地接過一袋袋的食物。
 
「既然有人幫我拎,咁不如趁而家買多啲。」嘴角不自覺上揚。
 
最後,她一次過買了足夠煮三天三餐的食材。雖然有點重,但流浪漢還是毫無怨言地提著大大小小的膠袋,都是紅色和白色的。為什麼生產商會選擇這兩種顏色 ? 他心裡問。
 
到了家的樓下,媽媽接過所有膠袋,重得差點兒摔倒在地上。
 
「小心。」流浪漢伸出雙手想扶她,但她還未到達預定位置就重新挺起來。
 
「唔該你。」雖然不是自願,但有人幫她拿重物還是感到高興。
 
「應份嘅。」收了錢就要盡力做好。
 
媽媽轉身走向大堂。「喂。」她聽到流浪漢的聲音,回過頭來。
 
「我唔係乞兒。」他對身份的執著。
 
「我都唔係師奶。」她也是一樣。
 
流浪漢揉著雙手,讓血液在被膠袋纏繞過的雙手裡再次暢通地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