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流浪漢還是在小學外「工作」,每天都轉換不同位置,避免碰到昨天遇到的人。雖然不是每次都成功,但賺到的已足夠應付一日三餐。
 
這裡的物價對他來說實在有點高,所以每餐也只吃一碗白粥。老闆見他每天都來三次,就特意舀多一點給他。
 
「睇黎要去下一個地方。」粥店過多兩天就結業了,不能再吃到那麼便宜的粥。不少家長都認得他了,特意不在他面前經過。
 
跟之前一樣,流浪漢坐在學校外圍靜待時機。突然,遠處嘈雜的人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引頸一望,原來是政府首長出巡,進行區訪。一大班警員組成人牆護送首長。市民在人牆外不斷向內擠湧,有些叫囂、有些拍手、有些指罵。記者把攝錄機伸進頭與頭之間的罅隙中,拍攝難得一見的情景。
 
他們漸行漸近,到了流浪漢面前。原本圍成圓圈的人牆忽然改變陣形,向他那邊開了個出口,形成一條寬闊的路。路的盡頭站著一個人 : 中等身型、臉形瘦削、髮線上移,還有點秃頭。他就是首長。
 




首長緩緩地走向流浪漢,在奶粉罐前停下來,示意警員讓兩、三個記者過來採訪。
 
「一個地方就算點繁榮都好,都總會有乞兒。可能係政府做得唔夠好,亦都可能佢地冇能力做野。但我嘅目標就係要呢個國家完全冇乞兒,人人有瓦遮頭,人人有工開 !」他聲如洪鐘,讓全場所有人都聽到他的偉論。
 
警員和大部分群眾拍手歡呼,亦有人大聲喊道 :「唔好扮野喇 ! 落台 !」但沒有人和應。
 
首長舉起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政府將會為乞兒、露宿者提供住屋,雖然一時之間冇咁多單位,但我地會為佢地安排中轉站,等佢地唔使日曬雨淋 !」
 
「講得好 !」警員們掀起另一輪拍掌聲。
 




「政府會幫佢地搵工。如果有需要,我地仲可以安排唔同嘅課程俾佢地進修,自力更生 !」
 
「好 !」又拍起掌來。
「我相信呢位先生都好樂意接受政府嘅幫助。」手掌伸向流浪漢。
 
流浪漢知道「呢位先生」即是自己。「唔好意思,我冇興趣。」一副毫不在乎的嘴臉。
 
首長立刻收起剛才寬容的臉孔,厲眼盯著流浪漢,但他沒有理會。
 
首長又重新展現笑容。「哈哈 ! 唔緊要,人各有志。不過有需要嘅話,政府一定會幫忙。」




 
依然沒有理會他。
 
「雖然唔應該助長行乞,但見到需要幫助嘅人就一定要幫。」然後從銀包裡掏出一張一百元紙幣,放進奶粉罐裡。
 
正當首長離開之際,流浪漢喊道 :「咪住 !」
 
「唔夠多 ?」首長以輕挑的語氣問。
 
「唔係,你俾錢我,我就要幫返你做一樣野。」
 
首長皺起眉頭,不理解他的動機。
 
「我唔係乞兒。」
 




首長忍著笑走到他面前,彎低腰,在他耳邊輕聲說 :「好似你呢啲咁嘅廢柴可以做得啲咩 ?」說完轉身大笑起來。
 
流浪漢握著奶粉罐,想把它扔向首長,但理智抑止了怒氣。因為他在這裡傷害首長的話,就等於自掘墳墓。在場的警員一定把他暴力地壓倒在地上,然後丟他進監獄裡。
 
他放開了奶粉罐,罐上留有凹凸不平的指痕。首長重新淹沒在人群中,離他而去。
 
流浪漢吃過白粥,在大街上閒逛著。走到一間茶餐廳門外,被裡面播放中的電視節目吸引著。
 
「你現在的生活環境好嗎 ?」女記者問。

「不太好,很骯髒,有點臭。」搖著頭說。
 
「你想不想改善居住環境 ?」
 
「當然。」睜大雙眼說。




 
之前TVT做的訪問播出了,畫面上的露宿者正是流浪漢的鄰居。他不能聽到電視發出的聲音,只靠字幕得知人物們的對話。螢幕上的鄰居比現實胖,流浪漢在他背後做鬼臉。
 
這段訪問結束後,場景轉到了一個類似宿舍的地方。那裡十分乾淨,設計簡單。每間房有兩張雙層床、一個儲物櫃、一個衣櫃、一張木桌和四張木椅。空調為房間提供冷暖氣,無論在什麼季節也感到舒適。每層也有公用浴室、洗手間和廚房。居住的基本需要都已全部滿足。
 
鄰居在這個場景再度出現,但外表完全是另一個人 : 頭髮剪短了,鬍子剃光了,臉上沒有任何污垢、灰塵 ; 穿了一件乾淨、完整的長袖裇衫,像一個正常的上班族。
 
「你覺得這個為露宿者而設的宿舍 — 轉機怎麼樣 ?」還是那個女記者。
 
「很好,設備一應俱全,比以前好太多了。」露出很滿意的笑容。
 
「住在這裡開心嗎 ?」
 
「十分開心,沒有什麼需要擔憂,閒時又能和鄰居聊天。」
 




「現在有工作嗎 ?」
 
「在一間小型物流公司做文書工作,負責盤點、收貨及出貨檢查。逢星期二、四下班後到社區中心學習使用電腦,增強自己的競爭力。」
 
「又多一部社會機器。」流浪漢心中嘆息。他最不喜歡就是每個人都變成一部只懂每天重複做著相同工作的機器。可是他的親戚、朋友都朝著那個方向走,現在連鄰居也隨洪流漂走,令他更感心酸。他沒有跟隨別人的步伐,做自己想做的事,卻淪落到如斯地步。然而,他不會引以為恥,因為他堅守了自己的原則。
  
今天粥店沒有開門,已經結業了。流浪漢背著布袋,無奈地離開這個住滿中產家庭的城鎮。
 
「好似你呢啲咁嘅廢柴可以做得啲咩 ?」首長這句話一直停留在腦海中,定時跳出來提醒他 : 你是一件廢物。他緊握拳頭,想把首長教訓一頓。可是,他也明白自己能力有限,不用說狠狠打首長一拳,就連接近的機會也沒有。
 
「可能我真係一件廢物。」他鬆開了拳頭,苦笑著對自己說。
 
流浪漢一邊踢著石頭,一邊向前走。稍一不慎,把石頭踢到欄杆外的公路上。他站在原地看了那塊石幾秒,嘆了一口氣之後繼續走。右腳拇趾有點痛,忘記白布鞋已經穿了一個大洞,用血肉直接撞擊石頭。他揉了幾下拇趾之後笑了一笑,繼續前進。
 
開始聽到汽車不耐煩的響咹聲和人們嘈吵的對話聲,抬起頭一望,一幢幢摩天大廈聳立在地平面上,無情地阻擋了背後的陽光。在大廈的每一個窗戶裡,有各式各樣的機器 : 坐在電腦前打字的、不停開會議的、站在樓梯間吸煙的。




 
「又係呢啲地方。」流浪漢討厭商業區的氣氛,而且他知道這裡的物價更高,工作更忙 — 更少人理會他。「睇黎喺度留一日就要走。」
 
雖然明知這裡很難賺到錢,但他仍然走進心臟地帶,坐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希望能夠等到好心人給他一個機會。
 
在街上走著的人大多穿著黑色西裝。除了商業區,看到那麼多人穿西裝的地方就只有謝師宴和葬禮。人靠衣裝,為了表示自己有多尊重場合和認真,就約定俗成地穿起西裝,即使內心有多不願意。
 
一如所料,沒有人垂低頭望他一眼,視線筆直地射在前方某幢大廈上,或天女散花地尋找付得起錢的客戶。這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自成一國,在路邊獨自吸著汽車和人們排出的廢氣。
 
流浪漢附近來了班樓盤推銷員,四處向路人問 :「有冇興趣買樓 ?」不過大多數人都擺著手拒絕他們,或是直行直過。

一個一頭清爽短髮、打了黑色領帶、穿了一對亮得反光的黑色皮鞋的推銷員走到流浪漢身旁。他靠在路旁的欄杆上,把單張夾在腋下,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煙和打火機,燃點之後用雙唇叼著。他深深吸了一口之後,把體內的烏氣也一拼吐出。眼角裡出現一個身影,一望之下,原來是個乞丐。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著這個身無分文的失敗者。
 
流浪漢也察覺到他的存在,從下望著這個叼著香煙的推銷員。「睇黎市道唔係咁好喎。」
 
「你個乞兒識啲咩 ?」推銷員不屑地說。
 
流浪漢哈哈地笑了幾聲。
 
「有咩好笑 ?」有點動怒。
 
「你唔覺自己做緊嘅野好冇意思架咩 ?」蹙著眉頭問。
 
「唔通做乞兒好有意思 ?」不滿地反問。
 
「首先我唔係乞兒,同埋我而家做緊嘅野…真係幾有意思。」滿足地笑著說。
 
「嘿,你唔係乞兒係咩 ?」不禁冷笑。
 
「廢物」這個名詞又從腦海裡跳出來,幸好在衝口而出之前把它制止。「我係一個流浪漢。」
 
「哈 ! 同乞兒有咩分別 ?」以為流浪漢會說出什麼偉論。
 
「如果你俾錢我,我就幫你做一件事。」
 
「你可以幫我做咩 ?」原本想說「好似你啲咁嘅人可以幫我做咩」,但凡事留一線,不要做到最盡。他在工作上學回來的。
 
「喺能力範圍之內我都會做。」
 
推銷員從銀包裡掏出一個五元硬幣,掉在奶粉罐裡。「幫我搵個客返黎。」
 
流浪漢站起來。「無問題,俾啲時間我。」拍了一下胸膛。

「你真係幫我搵架 ? 我講下笑咋喎。」有點難以置信。
 
「我係認真。」堅定地盯著推銷員雙眼。
 
他被流浪漢的決心嚇了一嚇。不過冷靜想想,其實沒有什麼壞處,可說是坐享漁人之利。「咁好啦,你就幫我搵搵,搵唔到都冇所謂。」
 
「一定搵到。」
 
推銷員沒有把說話聽進耳朵裡,連受過教育和訓練的專業人士都不能輕易找到新客戶,何況一個渾身骯髒、沒有受過訓練的流浪漢 ? 他拿著煙蒂在垃圾筒上磨了幾下,然後把它掉進煙灰缸裡。
 
「有冇興趣睇下新樓盤呀 ?」推銷員用不同詞彙問相同意思的問題,這樣做只是為了解悶而已。
 
問了數十個途人,還是沒有收獲。時間不多了,他要在後天前達到銷售指標,否則就要被解僱。
 
日落西山,仍然沒有一位客人。「今次實俾人炒…」推銷員絕望地靠在燈柱上。
 
突然,有人從後拍了他膊頭一下。轉身一看,原來是流浪漢。在他身旁還有一個戴著眼鏡、電了一頭鬈髮的中年女人。
 
「我幫你搵咗個客返黎。」輕輕地喘著氣。
 
推銷員愣愣地看著他們幾秒,想不到他真的能兌現承諾,還比他更快找到客人。
 
「仲企喺度做咩 ? 快啲做返你應該做嘅事。」流浪漢吩咐他。
 
他回過神來說 :「哦,係…係係。」然後向那位女士介紹樓盤,約了個時間到樓盤參觀。之後,他想跟流浪漢道謝,但已經不見了對方的蹤影。他在附近走了幾圈,尋找流浪漢的身影,最後發現他坐在巴士站的長椅上吃著飯盒。
 
「多謝你幫我搵個客返黎。」點頭道謝。
 
「應份嘅,收咗你錢。」說完舀了一口飯吃。
 
「但…點解佢肯跟你黎 ?」懷疑流浪漢有什麼法寶。
 
「死哀爛哀…就得。」含著飯說。
 
「就係咁簡單 ?」難以置信。
 
嘴嚼完畢,咕嚕一聲吞下。「就係咁簡單。你唔夠厚面皮啦,俾人拒絕一次就唔追落去。」
 
「又好似係…」雖然在訓練班上學過,上司亦說過,但現實中很難實踐。一來在擠迫的街道上很難追趕逃跑的客人,二來自己常常抱著一個心態 : 這個走了還有下一個,可是每次一個都抓不住。
 
「唔同人面對煩人嗰時會用唔同心態應對,總有一兩個會係『唉 ! 怕咗你』呢種心態。」刮著盒底的飯說。「雖然唔係做咗好耐流浪漢,但都算有少少心得。」吃掉最後一口飯。「但希望你可以將呢份厚面皮、唔怕瘀嘅心態用喺其他事上。」
 
推銷員看著他,不明所以。
 
「由另一角度睇,其實你利用緊人地嘅同情心去幫你完成任務。咁當然,都要對方想買先會落搭。不過佢本身可能想遲啲先買,或者先考慮下唔同嘅選擇。但你而家就走去迫佢落決定,咁可能會打亂佢嘅計劃,甚至發現買錯樓。唔可以為咗追數唔理職業道德。」吞了一口口水後抱怨道 :「同埋俾人追住黎問真係好煩架 ! 我本身都唔想走去煩人,但應承咗你冇辦法。你都唔鍾意俾人煩住架 ?」
 
推銷員點頭,重新看著前面的柏油路。
 
「或者你可以試下做…演員、作家呢類工作,可以厚住面皮做自己鍾意做嘅野,又唔會煩到人,人地想睇嗰時先睇。不過呢啲都係一啲好講天份、際遇嘅工作,好似我呢啲淨係識自我陶醉嘅庸才…咪坐咗喺度捱飯盒囉。」不禁苦笑。
 
「演員、作家…我都冇乜興趣做。」推銷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 :「其實…冇乜野特別想做…」
 
「慢慢諗下啦,後生仔。」說完站了起來。「但唔好步我後塵。」
 
流浪漢轉身想走,推銷員還想問他什麼,但說話到了嘴唇邊又把它吞下。
 
流浪漢行了幾步,停了下來,好像想到一些未說的話,轉身跟推銷員說 :「Sales都有自己嘅存在價值,唔好因為我同你鳩蹹幾句就唔做。你仲要照顧屋企人,唔似得我,得返自己一個。而家係,將來都係。」
 
身影從人群中消失,推銷員繼續坐在車站椅子上沉思,直到肚餓為止。這大約在十分鐘之後。
 
他記得流浪漢手上的飯盒,是在附近一間茶餐廳買的。自己不時也在那裡吃飯,雖然不稱得上美味,但份量足夠。一個飯四十五元,算是同區中最低價。對節儉的上班一族來說,這已經很好了。
 
「都係返屋企食。」接著拿出手機,致電家中的媽媽。「喂,有冇飯餸剩 ?」
 
「今日算你好采,煮多咗。下次返黎食早啲話俾我聽。」
 
「知道。」接著掛斷了電話,露出罕有的笑容。
 
流浪漢在商業區找不到好地方睡覺,全都是硬繃繃、冷冰冰的混凝土 ; 沒有隱蔽的位置,刺眼的街燈令城市每個角落都一覽無遺。既然沒有地方可睡,那就一直走吧,直到找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