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我和Elise在一起了。我從來沒有試過與一夜情對象建立長遠關係,Elise是第一個。

 有人說如果想找另一半,需要擴闊自己的生活圈子,前往教會是首選。我的初戀是一個在教會認識的男生。在他猛烈追求下,我接受了他。他謙謙有禮,對我呵護備緻。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與他相處時,我也會感到渾身不安,亦拒絕他的親密行為。幸好教會不容許婚前性行為,所以我們也只限於牽手或接吻,但也已經令我難受莫名。直到有一天,他的吻令我感到嘔心時,我開始正視自己的問題。 

「同性戀(或稱同性愛),是以同性為對象建立起親密關於…..」(維基百科)

 原來如此….原來我對著男生感到抗拒是有原因的,原來我喜歡和女生相處也是有原因的。資訊發達的好處是減低我們的無知,讓我們知道更多。但壞處是代表我們要處理的問題更多。

 後來,我主動和那男生分手,換來了一連串的疑問、輔導,甚至質疑…..教會內的弟兄姊妹紛紛前來「慰問」、「了解」、「分析」,甚至「處理」。一對戀人分手,成為教會的熱門話題。每次的團契、崇拜或聚會,也會有突然關心的人前來「關心」,每次也要說虛假的原因,讓我有點抓狂。事情輾轉傳到教會首席牧師,我的父親,親自詢問我的「分手原因」。如果他是一般的父親,我或許可以把「同性戀」三個字說出口。但他是牧師,我只能把這違悖的三個字藏於心底。這個熱烘烘的話題,直到被會內的一對夫婦離異而所取代。 



之後,我不敢再和別人建立關係。因為我害怕那些窒息的關心。

 兩年前,我帶著憤怒、悲痛和內疚離開。依靠了25年的信仰,突然在生命中消失。孤獨將意志缺口打開,我接受了撒旦的邀請。只有糜爛才可以減低內心的痛苦。兩年過去,我已經習慣了活在墮落之中,沒有內疚、沒有罪感、沒有痛苦,其實這裡是天堂。 

每次一夜情後,我也會馬上離開,避免與她們糾纏不清。Elise是惟一可以留下我的人,只怪那該死的白色。所以今天,我和Elise在銅鑼灣的宜蝦家俬購買新的床單、窗簾和櫃子。我討厭她房間內的白色,所以我要把它們換走。

 「究竟點解你咁憎白色?」Elise問我,我沒有正面回答。 

「我唔鐘意啦….」 



我和她走到百德新街,看到一群人聚集。一個手執大聲公的男人站在臨時搭建的高台上大聲疾呼:「家庭是建基於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嘅法定婚姻,將同性同居伴侶納入家庭暴力條例等於支持同性戀。嚴重破壞健康家庭核心價值。所以我地堅決反對。」 

「堅決反對….」

「反對….」 

反對聲音此起彼落。他們叫紅了眼,有點像當年文革時的紅衛兵,以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己任。顯然「同性戀」是今次的目標。

 「你好,我係牧宣會嘅教友,請簽名反對「同性同居伴侶」納入家庭暴力條例……」一位女士遞了簽名板和單張在我跟前。 



「牧宣會….」一個我聽到會雞皮疙瘩和窒息的名字。我懼怕看到不應該見到的人。一些與我有關聯,親密但又陌生的人。於是拉著Elise急忙離開。但世事總是巧合。就在一剎那,我和那人的眼神對上了。 

我看到她的愕然和已凝固了的笑容。她急急地走過來把我拉到一旁。 

「夏牧童,你有冇搞錯。明知教會係到搞活動,你仲嚟銅鑼灣?比教友見到你點算?」她低聲地說,生怕被教友們聽到。兩年來的第一句說話竟然是責罵。 

「我地走….」我拖著Elise向另一方向走。 

「你搞基會落地獄,快啲離開魔鬼,唔好再墮落….」她繼續低聲說。 我頭也不回的拖著Elise的手一直走,一直走到世貿中心,直到沒路可走才鬆開Elise。我雙手放在欄杆上,想著剛才的種種。為甚麼作為同性戀者就會下地獄?是誰決定誰上天堂或是下地獄?究竟容不下同性戀的是上帝或是世人?就是一句「搞基會落地獄」把他帶走了。 乾涸了的淚水再次潸潸流下,心裡的痛楚清楚提醒我過去的事。擺脫不了,逃避不了,忘記不了,我應該怎樣做? 

突然間,Elise從後抱著我,這是久違的溫暖。我哭了多久,Elise便抱我多久。路人匆匆忙忙,熙來攘往的,好像只有我們的時間停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Elise緩緩地說『「不如,我同你行出面坐下丫….」這次,是Elise拖著我走。

 Elise一直拖著我的手。她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推門而入,下了樓梯再沿水管走,再上樓梯便到達銅鑼灣避風塘碼頭。我一直以為是盡頭,原來另有洞天。 



「條路冇咩人知架,好神秘架….」Elise說畢,然後便是一片沉默。沉默是平靜情緒的最佳良藥。

 「頭先….失禮晒….」我聲音沙啞說。 

「唔緊要….心情好返啲未?」

 「我好返好多,多謝你….你,你唔好奇頭先咩事咩?」 

「你想講自然會講啦….」Elise說。 Elise是我遇過的女生中,最善解人意的一個。她沒有借意「慰問關心」,然後「了解因由」、「分析利弊」,最後給我「建議」。反而默默地在我身旁陪伴。她的明白,反而使我感到舒服。 

「頭先嗰個人係我家姐夏牧家。牧宣會嘅首席牧師夏耀基係我爸爸….」我姍姍道出我的過去。

 夏耀基牧師,是教會的帶領者。我,夏牧童,是夏耀基的第二女,天生的基督徒,以侍奉基督為一生的目標。姐姐牧家比我大5歲。弟弟牧羊比我少3年歲。母親因生牧羊時難產死去,那年我只有3歲。我對她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她焗曲奇時屋內總會彌漫著濃濃的牛油味,然後她會抱著我坐在她大腿上吃剛出爐的曲奇。



 母親離世後,因教會的工作繁重,父親根本無暇照顧我們三姐弟,於是把我們安置在教會中,由教友輪流照顧。作為牧師的女兒,我知道不可以犯錯,不可以為教友添麻煩。渴望自由和無拘無束的基因被教規狠狠地壓抑,使我失去了靈魂。幸好我還有牧羊作伴,令我得到依靠。沒有母親照顧的牧羊,自小跟著不同的教友生活,塑造成出溫柔善良和平易近人的性格。他對人際關係敏感細膩,容易洞察別人的情感。他比父親及牧家更了解我,所以造成我對牧羊的依賴。

 「其實我都想有個細佬妹架。我家姐比我大10年,都唔肯同我玩,嫌我幼稚,溝通唔到……」Elise點起香煙說。 

「有時牧羊反而似係我哥哥…..佢了解我,知道我想點。我以為我都好了解佢,原來唔係…..」我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說。

 斜陽餘暉把銅鑼灣避風塘染成黃澄澄。 

時間回到2014年9 月14日,我提早一日為牧羊慶祝22歲生日。我們坐在沙灣道的堤岸旁,欣賞著黃昏的日落。 

「姐,我鐘意咗一個人….」牧羊緩緩地說。 

「係呀,邊到識架?」 

「朋友嚟架,不過….佢應該唔會喜歡我….」 



「點會呀,我細佬咁靚仔,點會有女仔唔鐘意架….比啲信心,追個弟婦比我啦…..」我笑咪咪地說。

 「嗯….」當時牧羊雙眼遙望著日落,眉宇間滲透出一絲絲的憂愁和孤寂感。 

「唔好唔開心啦,你仲後生,仲有好多機會架…..加油….」我拍拍他的背說。 

「係嘅….姐,我好肚餓,去食咩呀?」牧羊即時回復燦爛的笑容。 

「你想呢?慶祝你22歲生日,你想食咩都得….」 

「我想你陪我去深水埗食豆腐花,我記得我細過你成日帶我去食,我好想再食多一次。」 

「生日食豆腐花就夠?下次我再陪你去食啦,不如去西環打冷,你鐘意食凍蟹…」我拉著牧羊的手說。 牧羊笑著點點頭,然後和我前往西環打冷。牧羊總是順著別人,永遠把自己放在最後。 



「其實,牧羊唔喜歡食凍蟹,只是係因為我鐘意食韮菜豬紅,佢先話自己喜歡食凍蟹。依啲都係之後我係他本日記到睇到…..」我點起另一支煙說。香煙的煙霧把我雙眼熏紅了。

 Elise抱著我說:「如果你唔想講,都可以….」

 我搖搖頭說:「其實我從來冇同人講過依件事…..」 

當晚,我和牧羊吃完晚飯,他說和朋友聚會,於是我先回家。翌日的上午6時23分,屋內的電話響起,醫院說牧羊在急症室搶救中,要求家屬前往。我們趕到醫院時,白色袍的醫生輕描淡寫的說牧羊服用了過量藥物,已經搶救無效。警察說牧羊自殺。父親和姐姐否認牧羊是自殺…. 

我拉開白色布簾,看到牧羊被白布蓋著。白布下的牧羊在熟睡。但我不停的叫喚也沒有反應。他已經不能再拉著我的手,親切地叫我一聲「姐」。最終我也沒有陪他吃最愛的豆腐花。牧羊的死,帶給我很大的打擊。我整個人也崩潰地痛哭。在牧羊去世的第二日,我收到了他寄給我的遺書。 

「直到嗰一刻,我先知道牧羊同我一樣都係同性戀者….信入面話佢選擇離開係因為父親嘅一句說話:「罪人沒有上天堂嘅資格」。佢唔想令父親失望,亦唔想活係虛偽之中,內心嘅爭扎令佢好痛苦。所以佢想係成為罪人之前離開,提早到天堂同母親見面….佢好傻,佢應該知道自殺嘅人係去唔到天堂架…..」我再也忍不住淚水,讓它任意地流出來。 

如果命運能選擇….能否可以改寫結局呢?

 「我好內疚….如果我了解佢多啲,如果我一早察覺到佢唔開心,如果我一早同佢講我係Les…..可能佢唔會選擇自殺依條不歸路…..我同牧家講牧羊係Gay,但牧家否認。我同佢講我係Les,換來一句「點解咁墮落」,然後唔比我再講落去……..我唔明呀,明明上帝創造我地,但又點解唔容許我地順應本性去愛。點解教會口口聲聲講神愛世人,但原來係有篩選,我地唔係人咩?點解我地要係牧師嘅仔女?如果我地唔係牧師嘅仔女,牧羊同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咁去愛….我唔明白呀….」

 到最後,我開始質疑上帝和聖經。漸漸地我把牧羊的死歸咎於上帝、教會和父親。在牧羊的安息禮後,我離開了家、離開了教會。這兩年,我每天也背著內疚和憤怒。清醒著的日子太痛,所以我把自己喝得醉醉,然後在糜爛中尋找快樂。墮落了又如何?沒有牧羊的天堂,獲得天堂的入場券也不會開心。

 身旁的Elise也緊緊地抱著我一起哭。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我哭到倦了,便躺在Elise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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