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護士如常地關燈。
 
  我才剛睡著,便感覺到有東西在戳我的手臂。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鄰床的高志恆用拐杖推我。他把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我安靜,然後招手要我過去他床邊,好像是有話想跟我說。
 
  本來我不想理會他,但他又用拐杖來戳我。
 
  我一邊在心裡咒罵他,一邊下床。我趴在他的床頭,他馬上用被子蓋住我們的頭。
 
  「你知道沒有氧氣我們會死嗎?」我沒好氣地問。
 




  「小聲點,不要被其他人聽到。」他低聲說。
 
  「你到底想怎樣?」
 
  「今天我帶小弟弟出去時,他告訴了我一件事。」
 
  「什麼事?」
 
  「他姐姐受傷的原因。」
 




  「說重點吧!」我一時激動起來,因空間狹小,不小心碰到他的額頭。
 
  「原來是她爸爸把她打傷的,他不准她學小提琴,說家裡沒錢。」
 
  「難怪她爸爸一直沒有來看她。」我回想起葉嘉琳進院的第一天,當時她媽媽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大概是擔心葉嘉琳會向醫護人士揭發她爸爸的惡行。
 
  「如果她因此無法再拉小提琴,那真是太慘了。」
 
  「好,故事聽完了,我要回去睡覺。」
 




  「等一下!」這次輪到高志恆激動起來,不小心碰到我的額頭。「妳沒有其他話想說嗎?」
 
  「這是她的事,跟我們沒有關係。」
 
  「但她是我們的朋友!」
 
  「她不是我的朋友,你也不是。」我不客氣地說。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過了很久才睡得著。
 
  隔天早上,我去兒童康樂室找人下棋。我之前在這裡認識了一位老伯伯,他平時很喜歡過來這裡,因為他喜歡跟小孩子玩。老伯伯是個象棋高手,常常教我下棋,但不久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護士說他已經出院了,但我不相信,可能他病死了。
 
  我在康樂室問了幾個人,但沒有人懂得下象棋,這讓我的心情很差。
 
  「不如我來陪妳玩?」




 
  回頭一看,葉嘉琳朝我微微一笑。
 
  我們找了個位置,面對面坐著下棋。
 
  「其實你們昨晚的對話,我都聽到了。」她忽然說道。
 
  「我就知道被子的隔音功能很差。」
 
  「我真的很喜歡音樂,每次拉起小提琴,我都覺得全身充滿力量。」葉嘉琳眼裡閃著亮光。「只是……」
 
  「只是什麼?」
 
  葉嘉琳垂下眼眸,淡淡地說︰「小提琴不只是興趣,我想投身音樂行業,發展成自己的事業。爸爸之所以打我,是因為我說要去麥田學院讀書,那裡的音樂社很有名氣,而且有很多表演的機會,可是那裡的學費很貴,家裡根本負擔不起,爸爸告訴我不要發夢,只要踏踏實實地讀書就好了,我們家不需要音樂家。」
 




  「我記得麥田學院是三大名校之一。」
 
  「麥田學院?」身後傳來一道耳熟的聲音。
 
  高志恆把椅子拉過來,坐在我們旁邊,興味盎然地看著我們。
 
  「你為什麼在這裡?」我不悅地問。
 
  「是妳告訴我的,要是想找人聊天,可以過來這裡。」高志恆理所當然地答道。「你們剛才在說麥田學院?我爸爸正想把我送去那裡讀書!嘉琳,如果妳家裡沒有錢,可以申請獎學金啊。」
 
  「真的嗎?怎樣申請?」
 
  他們二人熟絡地交談起來,棋局被迫暫停。我走去找別人打乒乓球,但我的體力不好,根本不是別人的對手,連續輸掉幾場後,人家都不願意跟我玩了。
 
  高志恆扶著拐杖走過來,說要跟我玩一場。




 
  「要是我贏了,你別說我欺負傷殘人士!」
 
  「要是我贏了,妳別說我欺負女生!」他笑著說。
 
  我們的戰況算不上激烈,但節奏剛剛好。乒乓球在桌上彈來彈去,我看得出高志恆故意把球打向同一個方向,好讓我不用四處走動去接球。
 
  自從那天起,我幾乎每天都會去康樂室,有時候跟葉嘉琳下棋,有時候跟高志恆打乒乓球,有時候自己一個摺紙,這段日子過得很開心。
 
  然而我心裡知道,他們兩個並不屬於這裡。他們終有一天會離開醫院,回到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
 
  時間很快便來到了這天,他們還在同一天出院。
 
  他們都說會回來探望我,起初我相信了,但後來我才發覺自己太天真。他們兩個跟我以前認識的病友一樣,出院後再也沒有回來。
 




  一個月過去了,他們沒有來。
 
  兩個月過去了,他們沒有來。
 
  三個月過去了,我看著同房的人進進出出,心裡已經沒有任何期待。醫院的病房彷彿是另一個時空,這裡的時間流動得非常緩慢,明明只是過了三個月,我卻覺得好像過了幾年似的。
 
  直到那天,我在康樂室跟自己下棋時,他們終於出現了。
 
  「雪言,我和嘉琳回來看妳了!」高志恆高興地跟我打招呼。
 
  「對不起,這陣子我忙著比賽,一直沒有時間來探望妳。」葉嘉琳帶著歉意地說。
 
  我專心看著棋盤,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
 
  「其實你們不來也沒關係,反正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
 
  「雪言,為什麼妳這樣說?」高志恆焦急地問。「妳是不是在生我們的氣?」
 
  「別吵著我下棋。」
 
  「我陪妳玩吧!」葉嘉琳在我對面坐下,但我一手把棋盤推到地上。
 
  「不要煩我。」我冷冷地說。
 
  葉嘉琳默不作聲,蹲下來收拾地上四散的棋子。
 
  我走向門口,高志恆一手拉著我。他的手很溫暖、很有力,我差點忘記了他早已康復,不再是昔日扶著拐杖的那個他。
 
  「雪言,妳這樣對嘉琳,不覺得過份嗎?」
 
  我想掙脫他的手,但不成功。
 
  「既然我這麼過份,你們就不要理會我。」
 
  「我知道我們有錯在先,明明答應了妳,卻這麼久沒有來看妳,但我和嘉琳一直都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
 
  「你們不用再來了,我不想你們下次來的時候,發現我已經死了。」
 
  高志恆的表情嚴肅起來,握著我的手加重了力度。「雪言,我不想妳死。」
 
  葉嘉琳走過來擁抱我。「對不起,我們不應該把妳一個人留在醫院,我們以後會常常來看妳。」
 
  當時我沒有告訴他們,其實我的病情已經穩定,明天便可以出院。爸爸為了照顧我,向院方請了幾個月的無薪假期。
 
  出院後,我跟他們兩個的聯繫也到此為止。
 
  也許,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
 
  我們沒有交換聯絡方法,而且我沒有使用社交網的習慣。我不喜歡社交網,因為我不想製造自己有很多朋友、很受歡迎的假象,我不需要社交網來證明我的存在。
 
  在家休養一段日子後,我回到原來的小學。
 
  我在學校裡不斷尋找跟高志恆或葉嘉琳相似的人,但一個都找不到。明明很多人跟他們的個性一模一樣,但我就是無法從那些人身上找到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麼感覺?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有一天,爸爸問我想讀哪間中學,我忽然想起了麥田學院。
 
  記得高志恆和葉嘉琳都說過,他們會去麥田學院讀書。如果我去了那裡,是不是就可以重遇他們?雖然我當時真的很氣他們,但他們始終跟以前的病友不一樣。其他人都沒有回來看我,而他們有,這就是差別。
 
  當時我不辭而別,還以為自己很瀟灑,但時間久了,便會想念他們。
 
  我很想再見他們一次。
 
  於是,我來到了麥田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