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第一次與 M見面的那天,天空下著毛毛細雨,使這原本漸寒的秋天忽然冷得似香港的冬天。我穿上厚厚的大褸,撐著代表傳統的黑雨傘,被守衛搜過身後便踏著溼潤在土地,輕步走過那三道大閘。籠罩著我的寒意被辦公大樓的暖氣和一杯熱咖啡完全驅散,我和 M的會面是10時30分,在他與精神科醫生的會面之後。


10時25分,走進醫療大樓,醫護人員把 M與醫生的會診報告交給我,顯示一齊正常,只是性格有一些衝動和神經質。我一直低頭讀著報告並由守衛領著我到二樓的會診室。進門前,守衛告訴我椅子傍有個紅色按鈕,若果發生什事時情,只要我按下按鈕,他們便會馬上進來。


守衛開門的一刻,我看見一個十分俊俏健康的男人。他看到我進來,整個人像在托兒所等待父母來的小孩,笑了起來,我沒細看,跟守衛打過招呼便走進房間。


正當我走到門旁的梳化準備坐下時,他站了起來,伸出他的手,給了我一個強而有力的握手,伴隨著他完美的笑容,潔白整齊的牙齒,乾淨的面頰,使每天見著不同病人的我看呆了,一時不知所措,只好以微笑帶過。






我們雙雙坐下,他坐在我側面的梳化,中間隔著張小木桌,我低頭留意到梳化傍的按鈕,我抬頭時見到佢正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你好,我係M。」M主動開始說道。


我面上掛著微笑,順著他說:「你好,我係張先生。」






他深呼吸了一下,身體微微傾向我,雙眼直視著我,用沉而厚的聲音慢慢問道:「張先先,你信我嗎?」


他看著我的那一刻,那眼神很深,深得讓我看不透,他似有千這萬語想告訴我,但又似野獸盯著獵物,他不禁使我懷疑,懷疑自己以前是否真的與人對望過。


我眨了眨眼,問道:「你指既係?」






「我並不屬於這裡。」他緩緩答道。


「咁你發生咩事令到你黎左呢到?」


「我扮癲,並唔係真係癲。因為我打傷左一個人。我係等候判刑既時候,監獄入面既人同我講,我可以扮癲,咁個官就會判我去醫院,醫下好返就好快可以出去。但唔係黎呢到,唔係黎既個高度設防既精神病院。」他的語調由平伏到漸漸急速,有點激動的感覺,得別是最後那兩句。


我仔細端詳他的表情,嘗試在他身上找出那怕是一丁點蛛絲馬跡去證明他在說謊。可是我找不到,他面容沒有改變,沒有紅或僵硬,呼吸沒有急速或減慢,手一直放在桌上,身體一直處於自信和開放的狀態,剛才的語調語速也毫無可疑之處。我心中暗忖,難道他說的是實話?


我沉默了數秒,緩緩開口道:「你扮癲?」






他再次看著我的眼睛,答:「係!」 

 
「可唔可以再講多啲畀我知中間發生咩事?」我問道。同時,我執起擱在身旁的記錄簿準備把事情寫下來,並整理我的坐姿以圖驅散被他目光引起的不安感。
 
他的身體靠得更前,緩緩說道:「當日,我等緊上庭既時候,監獄入面既獄友就同我講,只要我係見心理學家既時候同佢講我有精神病,我係失去控制咁去打人,就會無事,會被送到醫院做治療,好快就會被送出院。但係當我見完心理學家之後,再黎既係好多唔同既精神科醫生。到最後,我就黎左呢到。」
 
語畢,我的視線從記錄簿移到他的面上,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我,一直在凝視著我。這次,我決定等一會兒再寫筆記。我看著他問:「可唔可以話畀我知你同佢地講左咩?」
 
「我話我係打人既時候控制唔到自己,覺得心跳加速,身體既體溫上升,我可以停,但係我唔想停,情形就好似一架準備起飛既飛機,已經係跑道上面加速緊,唯一可以做既就係起飛,唔可以停落黎。同時間,我個腦不停有一把聲出現 — 打佢,繼續打,唔好停手。果一刻,我好想知道再打落去,佢會變成點,我以前從未見過,從未有過呢種感覺。我果一刻感覺我唔再係我。」
 
「咁係咩事令到你打人?」
 
他想了一想,繼續說:「果晚,我係一個廁所同一個岩岩係Pub識既女人翻雲覆雨緊。突然之間,我既前女友衝入黎,話我不忠同偷食。我覺得佢好嘈就推開左佢,點知佢竟然過黎打我。我就打左佢一拳。我望住佢個頭撞爛左個洗手盤,原來白色既洗手盤係瓷做既。已經成面血既佢成個人無晒力咁訓係地下,但係都仲要繼續鬧我,我就踢左佢兩腳,唔想佢再嘈。之後我回頭一望,岩岩果個女人竟然走左,咁我唯有出去舞池再搵一個。」
 




「所以你當時覺得好嬲,你覺得你前女友阻住你,好想你前女友唔好再嘈?」
 
他答道:「係,張先生,我相信你都會明白,當你興奮做緊野既時候,都唔會想有人阻住你,加上酒精既影響,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會咁做。你睇下新聞,每一日都會有類似既事件發生。」
 
他沉寂了數秒,用溫柔的語調吞出一句:「張先生,一個人係外地係唔係好難過?」
 
低頭寫著筆記的我聽到這句,眼睛碌了一碌,想著他剛才問的問題。我掛上微笑抬頭一看,他的面容猶如一位慈父看到落難的孩子,眼裡散發著一絲絲的溫柔和體恤,但若仔細看著又會感覺眼神帶點空洞,有種說不清的感覺。
 
我不禁眯起眼睛,也許眉頭也有一點點㱀起,問:「你岩岩問我咩?我無聽清楚,可唔可以問多次?」
 
 
他苦笑說著:「我自細家境唔好,父母又無學識,都只係從事低下既工作,經常㑭人睇唔起。因為窮到連交租既錢都無,我地成日搬屋,而我亦因為咁,每幾年就轉一次校。亦因為我一認識到一班朋友就會分開,慢慢我就唔想再識朋友。加上我屋企人總係令我感到我係低人一等,我總係覺得同身邊人格格不入。咁多年來,我感覺一直都搵唔到一個屬於我既地方,早幾年我父母既過身,更加令我感覺自己係獨單一個。我就好似一個充滿不幸既人,因為種種既環境因素強迫我黎到呢到,黎到一個唔屬於我既地方。當日我因為一時憤怒,令到我入到監獄,再㑭監獄既人呃左,而家更加黎到一個我唔應該黎既地方。張先生,我相信你都好明白,因為你都係一個唔屬於你既地方,一定好明白被迫留係一個唔屬於自己既地方係幾咁令人沮喪同無助。」
「張先生,一個人係唔屬於自己既地方,唔會覺得難過,唔會想離開嗎?」短暫的停頓後,他看著我問到。
 
 




聽著想著,莫名的激動湧上心頭,眼眶不禁泛起一點感動的淚光,我眨了眨眼睛,緊閉了雙唇。他鄉與故知,也許就是這樣。諷刺的是,說出這觸動我心說話的人,不是經驗豐富的醫生或心理學家,而是我的第一位病人。誰會想被迫留在一個不屬於自己,沒有自由的地方。誰沒有過一時衝動而做錯事,沒有被人誤會過。他真的是屬於這裡的嗎?
 
 
數秒間,我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世界 –– 我應該要思考些什麼。在外面的人裝瘋想進來,在裡面的人裝正常想要出去。他是前者,還是後者呢?
 
 
前者,就如他自己所說,裝瘋裝得疑幻似真,騙到了監獄的精神科醫生和心理學家,被認為是極危險的心理變態者,需要被長期關在這裡。從今早他與精神科醫生的會診報告,也只是診斷出性格有一些衝動和神經質,並沒有什麼特別。他會否真的是一個裝瘋裝得太完美的正常人?
不對。不對。我總感覺有什麼不對。看著他說話的表情,過程中沒有任何變化,他的眼睛仍是緊緊的盯著我看。這樣正常嗎?說話語速流利有序,沒有太大的停頓和反覆,憶述舊事是這樣的嗎?
 
 
我嘗試找個合適的比喻,就似一個木偶在和你對話。木偶能說出動人的說話,使人動搖或感動,可是從他刻板的表情,空洞得眼中可以看得出,木偶並不明白說話背後帶出的情感是什麼,聽者又有怎樣的感受。但不對,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若果他不懂得人類的感情,他又怎能說出動人的說話呢?
 
 
為了更了解 M,同時釋除我的疑慮,我決定再次順著他的步伐,問:「嗯,我可以感受到一個人被迫處於唔屬於自己既地方果種感覺。我想了解多少少,有咩令到你覺得我係自己一個,好難過同想離開呢?」
 




 
「張先生,你睇下你同我地有咩唔同?黑色既短髮,棕色既瞳孔,黃色既皮膚,一個華人係一個偏僻到唔會有人想黎既醫院。我係監獄有睇到報紙,香港果邊打緊杖,加上你既口音,同埋手上面咩都無戴,你應該係一個人由香港過黎。」M 就似一個觀察家,把所有觀察到的資料整合再報告出來。
 
 
為了重新主導這個會面,我坐正了身體,把這二人混成一體的氣氛分開,問道:「你有好強既觀察力,我地都差唔多夠時間,返返轉頭先,想了解多啲你犯事時候既諗法同之後發生既事,你係好清楚你果時係打緊你前女朋友,而你係可以停,但係你唔想停?」
 
 
「可以話係,可以話唔係,果一刻我飲左酒,係酒精既影響下,加上憤怒同衝動,我係失去左控制。」M 想了一想,答道。
 
 
「咁之後有無話擔心前女友既情況,有無後悔自己打到佢咁傷,甚至夜晚瞓唔到,會發惡夢?」我問。
 
 
M 雙手掩著口鼻,深深吸了一口氣, 說道:「呢一個係一個好錯既決定,我因為呢一個決定而黎左既到。我瞓得好唔好?好差,自從果日起,所有野都唔到我控制,而家仲要㑭人當瘋佬咁困係到。我真係好想出返去。」M 愈說愈激動,雙手漸漸握成了掌頭,面容也有點扭曲,看似是想哭的臉,卻又感覺有點過分的扭曲了。
 
 
「我可以理解到你既諗法,咁今日就去到呢到先,我地下次見面再傾。」我說,同時向身旁的門敲了一敲。
 
 
守衛開門進來的一刻,顯然M是有點急了,他雙手按著桌面,整個人從梳化上半站了起來,向我說著:「張先生,你可唔可以幫我出返去?請你相信我,我真係一個正常人。」
 
 
兩名負責看守M的守衛見狀,立刻衝了進來,用手把M壓回去梳化上,命令他不要動。M沒有反抗,他對著正要轉身離開的我說了句:「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因為我不能答應他什麼,只是向他點了點頭。
 
 
走出了會診室的我一直想著,自己竟然在病人面前動搖,被他牽引著情緒。我感到我要盡快離開這個地方,我需要時間仔細想一想,剛剛發生的事情。
 
 
在守衛的帶領下離開了醫療大樓,周遭的氣溫也因為時間漸漸接近中午而溫暖起來,只是那濕潤泥土的氣味依舊存在,我伸了伸懶腰,貪婪地吸了一口依舊清新的空氣。
 
 
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桌上又多了幾份文件,和一張便條提醒我下午3點的會議和即將要我跟進的那幾名病人的資料已送到我的桌上。我翻著,看到「小紅帽」和其他幾個名字。「M 」的報告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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