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柔乖,要聽爸爸的話才算是個好孩子⋯⋯子柔乖,不要亂動⋯⋯」
 
  一幕驚心動魄的情景悄悄地浮上水面,明明只是屬於記憶深處的夢,不知不覺間愈見愈清晰。
 
 「不要亂動⋯⋯我叫你不要亂動!臭丫頭,敬酒不喝喝罰酒?都養了你這麼多年,現在償還一點好處給我是應該的!我可不想白養你這個臭丫頭!可惡⋯⋯臭丫頭⋯⋯臭丫頭⋯⋯」
 
  我看着夢中的少女在沙發上被掌摑了一巴又一巴,後來更是被拳打腳踢得靜靜抽咽起來,她盯着我,她又緊緊地的盯着我,這一次,她張開口說了些甚麼,好像是向我求救,好像又不是。
 
  這一刻,我又驚覺,少女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驀地,少女的衣領被粗暴撕開,少女極力反抗,用盡一切的力氣去推開外來的侵害,但這只不過雞蛋撞石牆,以卵擊石而已,不自量力得可笑。
 
  少女瞪大雙眸看着我,空洞的黑瞳彷似黑洞,深得不見底的目光使人發寒。少女眼中只剩悲涼,明明她沒有哭沒有流淚,但我聽得見她心裏在痛哭。
 
  撕心裂肺的哭濠像根利刃,剮入我心間。
 
  這一次,我徹徹底底地知道,夢中的少女,是我。
 
  難怪,她的一切,竟帶來了椎心之痛。
 




  明知道這是一個夢,我卻無力喚醒自己,或許,在過去已經花光所有力氣去掙扎求存,天真得奢望可以傾盡所有去換得一點尊嚴,可惜換來的,除了是身上的痛,都只有心裏的痛。
 
  這夢境宛如一面鏡,我看着自己有多可悲有多可憐。
 
  鏡子裏的我像極了一具活屍體,任由別人魚肉,放棄了反抗刀俎。鏡中人那圓大空洞無光的眼,湧出了點點淚花,鏡中影像愈見愈朦朧。
 
  我知道,夢要醒了。
 
  再次睜開了雙眼,迎接我從夢中醒過來的是一片漆黑,身軀僵硬得隱隱作痛,想必是久睡在冰冷和堅硬的地板上的原故。
 




  平日夜裏,我睡在這屋主的床下底,在日間,趁屋主不在家的時候,我會鑽出床底,用她的浴室,吃她的食物,看她的電視,「借用」了她的一切。她回家的時候,我就會回到床底睡覺,醒來後,等待她離家上班,日日如是。
 
  這個屋主似是獨居,而且在家的時間很少,加上物資比上兩戶的人家都要豐富,所以,我留在這裏「借住」了好一段時間。
 
  突然有點好奇,獨居在這所漂亮雅緻的公寓會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子。想起早上那輕柔冰冷的嗓子,更使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動。
 
  屋主在家的時候,我甚少離開床底,但這一次,好奇心難捺得逼使我緩緩地爬出床底,一睹她的芳容。
 
  我站在床邊,注視着床上的女子,細細端詳。
 
  她很美,美得讓人妒忌。
 
  她杏面桃腮,螓首蛾眉,濃密有序的睫毛整齊得像把扇,唇色朱櫻一點,讓人想一親芳澤。
 
  她,不像我。




 
  她獨住樓堂館所,雪膚花貌,更是一個高薪厚職的律師,她,不像我。
 
  我只是個殘缺了的娃娃,成了魚肉任人宰割,千刀萬剮得連靈魂都懂得唱出哀沉的悼曲。
 
  本以為,法律可以保護我、疼惜我、憐憫我,即使我受過傷害我亦會因為它挺身而出而答謝它,可是,它沒有。
 
  法官沉重而有力地敲打木槌,只有那短短的一下,就敲定了我的敗落、刀俎的勝利。
 
  本以為,父親傷害了我,我還有母親的疼愛。我以為母親會把我捧在手掌心細細地呵護起來,我以為她會把我安置最好的避難所,可是,她沒有。
 
  母親說,我瘋癲痴狂,她說,我精神崩壞。她並沒有把我安置在最好的避難所,而是聯同其他人把我關進了叫天不聞叫地不應的精神病院。慘白的天花和地板,就此成了我的天與地,困住了我的年華。
 
  如果不是我拼命地逃出病院的話,我不知道還要被困在那兒到何年何月。
 




  微微恨意湧上心頭,我冷漠的眼睛凝視着床上那個女子,想必,她從未嚐過災難苦痛。
 
  世界以痛吻我,我做不到報之以歌,或許殺掉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可以算是一種洩恨。
 
  甚至,我可以取代她,擁有她的一切,再不用四處躲藏。
 
  須臾,我冰涼的手輕撫着床上這個女子的花容月貌,白滑如玉的肌膚白璧無瑕,讓人愛不惜手。我的手滑過她的眉目,臉頰,朱唇,繼而停留在她那纖幼的脖子上,纖幼得好像一折便會斷。
 
  我定睛定看着停着她脖子上的手,只要我稍稍用力,掐緊她的脖子,她就必死無疑。
 
  這一次,終於輪到我成為刀俎,宰割魚肉。
 
  對啊,我這樣做,跟刀俎又有何分別?
 
  對啊。




 
  猶豫之際,我的雙手往後退了半分,停在半空。陡然,大門外傳來急促的開鎖聲,一陣慌亂而急忙的氣氛從門外傳入屋內,我先是一驚,聽到客廳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嚇得我急急忙忙躲進了衣櫃。
 
  衣櫃裏的樟腦味依舊是刺鼻難聞。
 
  腳步聲漸漸走近睡房,我從櫃門門縫往外看,看見一個年輕男子衝進睡房,急亂地扯起睡床上那半睡半醒的女子,喊:「陳嬈!你給我馬上起來!」
 
  被男子喚作陳嬈的女子半眯着雙眼,睡眼惺忪的樣子惹人憐愛,她迷離的目光注視着半夜闖入的男子,不慌不忙地說:「我給你我家的鎖匙好像並不是這個用途。」
 
  男子苦笑,並不理會陳嬈的話,說:「陳嬈小姐,你知道你做過甚麼好事嗎?」陳嬈不語,男子繼續道:「你確定你做過那些所作所為之後你還可以安寢無憂吧?」
 
  陳嬈繼續不語,半坐在偌大的睡床上,只是凝視着氣憤的男子。
 
  男子嘆了一口氣,放開那隻抓緊陳嬈的左手,緩緩的坐在床邊,背對着陳嬈,細語道:「我之前一直都不說,不代表我可以一直在假裝下去,這一次,你實在太過份了。」
 




  陳嬈凝望着男子的背影,朱唇半啓,輕輕地說:「我幹過甚麼,我很清楚。」見男子沒有反應,輕輕一笑便繼續說:「但是我還可以安寢無憂,睡得好,住得好,吃得好。」
 
  陳嬈以挑釁的目光注視着男子,他忍着怒氣,低道聲道:「你做的,是脅迫證人作假口供,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犯法,會害了受害人啊!」
 
  男子忽然轉過身來,怒視着陳嬈:「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睡房裏的氣溫頓時驟降了一大半,冰冷得微微發抖。二人彼此相視,誰都不作聲,良久,男子忍受不了靜謐的氣氛,不耐煩地說:「那個女孩只有十三歲而已,就已經要受到叔父的侵害⋯⋯你知道嗎⋯⋯十三歲多年輕,應該是享受青春,而非要面對法庭的審判!」
 
  陳嬈聽後,嫣然一笑,溫柔卻無情地說:「我才不管她青春不青春呢,我在意的是,作為辯方律師的我,有沒有本事打贏這場官司。」
 
  「你心中盤算的,究竟是打贏官司,可以功成利就,還是有其他意圖?」男子愈說愈激動,臉頰微紅:「我已經留意了很久,每一次經你接手的性罪行案件,你總是辯護的那一方,而且每次都是勝訴⋯⋯你,有甚麼意圖?」
 
  面對男子的咄咄逼人,陳嬈依舊神色不動,慢慢的說道:「你最好不要過問。」
 
 「陳嬈,你的良心在哪裏?」
 
 「良心?」陳嬈苦笑,笑得嬌豔動人,自嘲道:「在我十三歲,就已經失去了。」
 
 「甚麼?」
 
  陳嬈淡淡然地說出令我和那男子都感到驚訝的說話:「我跟那些女孩一樣,該有的青春年華都沒有好好享受過,每天都在記憶的深淵裏渡過。」
 
  男子和我聽見後都大驚得瞪目結舌,不禁相信自親耳聽到的說話。
 
 「你⋯⋯既然如此你不是應該幫助那些女孩嗎?」
 
  陡然,陳嬈僑仰頭而笑,笑得輕狂,笑得率性,毫不顧慮地不停地笑:「我跟她們又沒有甚關係,為甚麼要幫助她們?何況,我要的,是她們都要跟我一樣,在人生裏輸掉所有,在法庭上,亦都輸掉了一切的尊嚴。」陳嬈突然收起了笑臉,嚴肅地說:「我所經歷過的,我所失去過的,其他人都要跟我一樣。」
 
  男子臉有難色,顯然是對陳嬈的話感到難以置信,汗流滿面,唇色有點發白:「你跟那些女孩一樣,你知道她們的痛,你知道她們的苦⋯⋯你應該是最明白她們的人,但是你竟然選擇了讓那些混蛋的消遙法外⋯⋯」
 
 「那些人是不是消遙法外我才不管⋯⋯他們都不是侵害我的人,所以他們跟我沒有關係⋯⋯」陳嬈莞爾,輕柔地說道:「只要其他女孩跟我一樣痛苦就好了。」
 
  我從門縫往外看到臉色蒼白的男子已經按捺不住,突然站起身,咬牙切齒的向着陳嬈大喊:「你⋯⋯這個人面獸心的變態⋯⋯我看錯了你,是我一直都看錯了你⋯⋯」
 
  男子失望地搖了搖頭,定睛凝視着陳嬈,最後嘆了口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剩下一屋子的淒清悲涼。
 
  一直在偷聽他們對話的我,百感交集得感到數萬根芒刺在我背後,刺痛了我,靈魂像被人抽掉了一半,整個人都變得呆滯。
 
  驀然,我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向右傾,撞到了個長方形的硬物,是一個有點發黃的白色盒子,我好奇地打開了它,透過門縫外傳入來的光線去細看躺在裏面的東西,這些東西,深深刺痛了我的眼。
 
 「十六歲少女疑遭性侵案,疑犯被判無罪。」
 「獨居女子姦殺案,被告獲判無罪,當庭釋放。」
 
  一張又一張剪報上的標題好像在描述陳嬈所做過的種種,無情、自私而冷酷,我翻看一份份的剪報,愈看愈心涼,最後,有一份剪報的標題是這樣的:「少女疑遭生父侵害,疑犯被判無罪。」
 
  我苦笑,笑得可憐。
 
  「你是誰?」衣櫃櫃門被打開了,原本漆黑一片的衣櫃頓時亮光四起,只見陳嬈冷靜地倚在衣櫃側邊,空洞無情的盯着我。
 
  我抬頭看向她,站起身來,慢慢地步近,雙手纏上陳嬈那纖幼的脖子。
 
  陳嬈沒有反抗沒有掙扎沒有恐懼,只是注視着我那大概已經扭曲了的面容,我愈用力,她就笑得愈美。我不知道她為甚麼沒有反抗,可能,她已經厭倦了,又或許,她在十三歲的時候已經死過一次,所以她不怕。
 
  我凝視着她的那雙黑瞳,深不見底。
 
  原來,每個人的衣櫃裏都藏在自己的秘密,正如在我們的心中,都住了一頭心魔。
 
  這一次,我嗅不到樟腦的味道,我嗅到的是,死亡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