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我有如此悲傷的往事,更沒人知道我害怕夜雨,就連雪次郎一家、愛瑪子或者廢物也不知道。我是非常樂觀和聰明的貓(這有賴自己過去多年在人類的愚蠢與悲觀才有如此茁壯的成長)。我從不在別人面前提起傷心的事,就算是廢物有時間因為太晚起床沒陪我玩,我也很少記在心上,甚至不會向雪次郎跟愛瑪子們抱怨。

           比起在雨夜中顫抖的我、比起到了母親味道而喪失理智直奔河畔的我,我更喜歡總是讓人感到快樂的我。就連廢物有時候也會開口羨慕,「奶茶,你總是很快樂呢。」

           我並沒有刻意掩埋,更沒有想要假裝堅強,正如我一貫的作風,已發生的已不能再回頭改變甚麼,倒不如隨自己意去放下,好好迎接每一個未知的未來。可話雖如此,我並沒有忘記那天清晨的事。

           我重回到藏身所,黑貓的屍體仍平攤在原地一動不動,像睡得爛醉怎麼叫也叫不醒來,我在他身旁只能看着他,不敢走近的原因或許是害怕面對他的死亡,又或許是害怕看見他的死狀。我在不遠處繞着他走,知道他的後腿被棍子打得皮開肉綻後,想起第一天相遇時飛快搶走胖老闆手上鯛魚的他,那雙飛毛腿如今已不能再多動一下,我便無法再想再看下去。昨天還在跟我聊天,今天卻怎麼叫也不願理睬我一下了。冬風吹過,他身上的毛髮仍聞風起舞,讓他已像死去又像活着。直到我終於敢直視他的屍體時,眼淚已將他沖得模糊了。

           「威,看,那有隻小貓!」





           身後忽傳來一道人類的聲音,我連頭也沒回便想拔腿(後來我稱它們作手)逃跑,可是忽然一陣暈眩直衝腦門,我才一拔腿即感四肢發軟,只得倒在地上,如何也用不上力。何止四肢發軟,我甚至感到呼吸急速連帶着窒促,加上全身疼痛,就連尾巴也無力擺動;腦袋開始發燙,視線也漸變模糊,我用意志讓自己的精神繼續繃緊。只見遠處有一個人類牽着一條狗向我跑來。這下死定了,那時我想,也做好了死的覺悟。

           「快去看看。」

           那人類把手上原來綑着的皮繩鬆開,任由繩子另一端繫着的金黃色長毛大狗朝我奔來。我愈是想掙脫無形中綑住我的繩子,但愈是使自己筋疲力盡。那叫「威」傢伙朝我快速跑來,而人類在牠身後頭緊跟着,氣喘呼呼終於也蹲在我身旁。我眼睛已快要張不開了。他從隨身背包中拿出了一個水壺,將水倒在又是壺蓋又昤杯子的扭蓋上,然後往我嘴角處輕輕倒水。清水流淌我的舌頭,我才醒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喝水了。可縱使如此,我還是沒見得有任何好起來的感覺。

           「怪可憐的,好像很辛苦的樣子。」他的聲音很沉穩很溫柔,說話很輕,在已是身心俱疲的我耳中,雖沒有任何治療的作用,但卻使我心靈莫名地平伏許多。他沒有停下來過大大的手掌,在我後背上來回撫動,直到我再也喝不下水了,緊閉嘴巴任其從臉上划過流淌在地上,一邊臉頰已被浸濕,他的聲音也變得哽咽,「他好像生病了,再這樣下去可能撐不了多久呢。你說該怎麼辦呢?」他問身旁的大狗。

           身旁的金毛大狗似是緊張得很,只是伸出了又長又濕漉漉的大舌頭不停喘氣,顯得手忙腳亂地繞着我踱步,與其說是踱步,倒不如說是帶着躍式的小踏步,地上連連發出清脆的爪子落地的聲音。





           「汪!」

           走了不知幾圈,牠叫了一聲。聲音之大幾乎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伏在地上只能微微張開眼睛,只見牠那雙有黑眶的圓滾滾的眼睛,以一副憂傷哀愁的神情看着我。牠也很想伸出手來碰我,卻也似怕傷害到我一樣卻伸還休,好幾次把瘦長的手頓在空中搖擺不定,喉嚨裡發出奇怪的低吟。

           「看來今天選擇早點出來散步是個正確的決定呢。」人類邊說邊往我身邊靠近,出於害怕我使盡全力才往旁挪了一小段,他沒再靠近,只是繼續蹲在原地說,「好像很害怕,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我想牠已經很累了,真希望能幫他做點甚麼。」

           那大狗見人類聲音再次哽咽,又無由地慌張起來,氣喘的頻率更快而力氣也更大,身體一直往人類身上挪去,像是要有事情想說一樣激動得很。

           「好吧,就這樣決定吧。」人類伸出他大大的手掌在我身上來回輕撫,可我已無力氣去避開甚或逃離。話說他的手真的是非常柔軟的。「實在不忍看到他這般受苦,既已來到世間,就要好好生活。」他續道,不知緣由地,眼淚倏然而下。他愈哭愈厲害,就連我身體微微地顫抖一下,也好像是他的罪過似的,於是乎好一段時間他只在流淚和拭淚中來回換手撫摸我已瘦得皮包骨的背脊。身旁的大狗也安靜伏着,下巴貼着石地只張眼上下看我和人類,牠長長的嘴巴末端是牠郁黑的鼻子,與我的臉靠得很近,每一下呼吸都很溫暖,像那年冬後新春泛起的第一道暖風,令我至今難以忘懷。





           人類在哭泣。沒有味道的淚水不斷從他的眼睛深處湧出,他想以笑容硬是蓋過心酸的表情,但如此一來便讓他那雙雨絲般的眼睛和一點也不好看的臉變得更奇怪了。可他並不醜,至少我能感受背上的手掌是真摯而溫暖的。「你別哭啊,」我多想有力氣喊出這一句,「哭的是懦夫、是廢物。」

           天空又下起毛毛細雨,烏雲塊後似乎暗藏雷聲,正隆隆低吟蠢蠢欲動。「下雨了,看來要走了。」他說,然後將我從冷冰冰的地上捧到手心中。那時候的我大概只有他雙掌併在一起般大小。他小心翼翼將我捧在手心中,然而發現這樣我便會被冷雨打濕而病得再重一點,便先把我捧到一處簷篷下,然後脫下自己身上帶羊毛內層帽子的衛衣反着來穿,讓帽子一端掛在前方,將我放進帽子裡乘着(後來我才知道有種叫袋鼠的傢伙也愛這樣,大概廢物當時的靈感是出自袋鼠們)。一手拎起那大金毛狗拴繩後,另一隻手按住帽頂虛掩我說了句「起行吧」,便牽着牠快步朝不知道哪個方向快步奔去。我在帽子裡雖是有點顛簸,但羊毛的柔暖讓我感到非常舒服,於是乎我便慢慢地睡去了。

           「汪!」

           醒過來後讓我從夢中回過神來的便是那叫「威」的傢伙的吼叫聲,牠精神奕奕地從低伏的狀態彈起,在我身處的窩邊興奮地叫嚷着。吵死了,能不能安靜點?不,這裡是?

           我下意識想從軟綿綿的被窩中躍起,可一動便覺得全身上下疼痛得要命,尤其那雙長在後面的手更是痛得一丁點力也用不上,我再細看,手上裹着一圈圈白色的東西,還散發着奇怪又難聞的氣味。還沒來得及嫌棄那味道,又發現肚子裡好像有些東西在用力扭動我的內贓,在我想大叫痛的時候又驚覺喊不出一點聲音。無奈之下只好安守本份。環視一周,地方好小(對比公園的空曠而言是理所當然的),而我正躺在一處用粉紅色小棉襖裹着的紙箱裡,身旁還放着一張同樣是粉紅色的小棉被。正眼處是窗戶,雖然窗戶緊閉,但不難透過縫裡滲來的風聲知道外頭正是寒風凜凜。不遠處外一台會發光的機器散發熱力,大概是它的緣故,房子裡暖烘烘的,一點也不像那冷漠的冬天。

           大概是天還沒亮的時候,陽光正從山背後緩緩吐露。那頭身型龐大的金毛狗正躺在我身前安靜了下來,下巴緊緊貼在地上如此看着我,鼻孔裡發呼出隆隆的聲音,就像睡得正酣的感覺。就在我繼續觀察屋子裡的情況時牠忽然從地上躍起,興奮地往房間那奔去,一番吵鬧後把睡眼惺忪的人類也拉出來了。

           那人類在雀躍的金毛犬身後打了個呵欠,揉了一揉眼睛後發現我已醒來,便也興奮地朝我奔來,嚇得我直往身後角落退去。「不用怕,讓我看看有沒有好點。」他嘗試把大大的雙掌伸近我,我無能抵抗也只能任由他將我從窩子裡抱出,縱然很想伺機咬他一口,可是被他捧在手裡,就連輕輕蠕動一下身體也會被他重新調整姿勢,最後也只能打消這個念頭。

           「有精神點了,看起來沒昨天那麼累了。」他說,又將我慢慢放到被窩裡。然而他卻如悲從中來,笑着又同時哭了,「才那麼小的傢伙,就跟媽媽走失了,真是可憐吶。」真是個廢物,怎麼又再哭了。這是我當時最真實的感受,因為我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可憐,就算是真的和媽媽走失了,不至於是被拋棄了,我有黑貓我還真不覺得有可憐到要一哭再哭的地步啊!反倒是黑貓他……不,我不能哭,要堅強起來不能做廢物。我想從被子裡走出,只是隨意動了一下,人類馬上大驚失色,連忙將我輕力按住,「你別亂動,醫生說你患了嚴重感冒,而且身體虛弱得很呢。你放心吧,這裡很安全的,沒人會傷害你的。況且阿威會陪伴你、守護你的,對吧,呀威。」那金毛犬氣勢十足地又叫了一聲,尾巴快速擺動。「這裡以後便是你的家了。他的呀威,是條強壯又心地善良的金毛尋回犬,希望你們以後都要做好朋友呀!」





           他說的話並沒有讓我真正踏實多少,畢竟是在陌生地方。要不是現場的安靜環境和溫暖的氛圍,大概我會即時感到焦躁不安吧。可當我想起失去黑貓後在外面該如何自處時,便覺得暫留在這裡也並非一件壞事。眼前這位懦弱的人類看也不像會做出甚麼壞事,誠如黑貓的話,能當作廢物看待的人類,其實一點也不可怕。

           忽然肚子一陣劇痛,幾乎要了我的貓命。我痛得緊閉雙眼,身體扭成一個圓。廢見狀馬上快步不知跑去何處拿來了小針銅,裡頭灌着液狀的東西。他將我的嘴巴稍稍拉開,再將針筒頭一端輕輕放進去,再慢慢擠出裡面味道苦澀的東西邊說,「你吃了不乾淨的食物,細菌會讓你很難受的,這是醫生開的藥,快吃吧,吃了就不會痛了。」

           甚麼細菌甚麼醫生甚麼藥的,我一概不懂,但他說了吃了會好起來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肚子裡的扭痛若說是不好受,倒不如說是簡直把我折磨透了。我咕嚕咕嚕地把所有流進嘴巴的東西都吞進肚子裡,希望真如他所說的那樣,要不然我可熬不了多久的。

           「可能你是被遺棄的貓吧。」你一邊餵我吃藥一邊說話,「我到遇見你的地方去再走了一趟,那裡該是你的藏身處吧,有個小紙箱和一個盛着一點點變了味道牛奶的碗。他也真是的,怎麼將一隻小貓如此無情地拋棄在公園裡呢。真是狠心的傢伙。而且還好醫生說你沒有乳糖不耐症,要不然亂喝牛奶是會要了你的命呢。大部份的貓咪都有的症狀恰好你沒有,你真是隻幸運的小貓。就連醫生都說,你是由許多個奇蹟和巧合組成而活下來的小貓喔。」

           幸運嗎?我不知道也分不清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了。要是真如他所說的那樣,還真不可說自己是純粹的不幸。回想起來,從我被棄於公園之中,又到在生命即將油盡燈枯之際遇到這位廢物人類,中間也經歷許多巧合和無常,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肚子在灌下藥物後漸見平伏,除了一點不適外再沒甚麼大礙。

           「那隻黑貓是你的伙伴吧?」他自言自語,「就算筋疲力盡仍守護在朋友身邊,小貓你可是比許多人類更加堅強、更加有人性的喔!」他眼角又一顆淚珠滑落,「那不是人性,既不是人類獨有又不是所有人類都擁有的高尚情操,怎麼好意思稱它作人性的一部分呢。」他笑着拭去眼淚,我想要是在其他人類眼中,他必然是個既愚蠢又奇怪的人吧?對着一隻小貓用淚水訴說感受,真是個怪里怪氣的廢物。

           「那些人真的沒人性,竟把你的朋友弄成那樣。」他似乎在想着些甚麼,「高附近經常有些泯滅人性的禽獸老找些小動物來欺負呢。就像呀威,是我三年前從那同一個公園附近撿到的。」





           我朝那眼神和善的大狗望去,牠直直坐在他身邊依偎着,雖然身形龐大卻感覺小鳥依人得很。原來牠也是被遺棄的可憐傢伙嗎?可能牠在外頭也吃了不少苦頭吧?一想到這,忽然感覺牠一點也不陌生了。也許這叫作同病相憐吧。

           「我已把那可憐的黑貓安葬在安靜的地方了,沒人會打擾他了。」他雙手各自撫摸我和大狗的後腦說。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甚麼叫作安葬,腦海裡只是不斷浮想黑貓的模樣,要是那時候我早知道人類的世界還有將逝去的故人埋進土內,寓意到另一個現實不存在的世界繼續活着的話,我會告訴廢物要把黑貓葬在離那片山崗遠一點的地方,黑貓他最怕野狗。

           自此之後我便在廢物的家裡住下了。大病纏身的我花了好長時間才痊癒,按照廢物用人類的標準來算,足足有三個月時間。這段時間他忙透了,除了他上學時候會把我和呀威交給鄰居家的老婆婆照顧以外,每天晚上他都需要花上不少心思來照料,我還會無緣無故地發幾次高燒或拉幾次肚子乃至脫水暈厥,把他給累壞了。但他並沒有因此有任何怨言或後悔把我撿回來的話,而且還不斷鼓勵我要快點好起來,要不然就不能和鄰居家的貓(後來才知道是說那煩人的雪次郎)玩了。好幾次我一直發燒到半夜,他連睡覺也顧不上一直在我窩邊照顧我。對此我是沒有忘記的。

           在那期間,有時候稍有點力氣我就會在房子裡四處逛逛,甚至還會找呀威一起玩耍。我最愛跟他玩了。雖然他體格比我大得多,可卻比我心思慎密和溫柔得多,總是小心翼翼守護魯莽又好勝的我。聽廢物說他已是頭老狗了,也許是這個原因吧,他的動作總是很緩慢,除了那天聽到他大聲吠叫後,我再沒有聽過他有大叫過。最重要的是他總是善解人意,也總為我着想。我很喜歡跳到他的背上,讓他帶我在房子裡走,走到累了他就會慢慢躺下來休息,而我也會在他又長又柔軟的毛髮上睡覺。廢物看了總會說,「看見你們,覺得好幸福呀。」

           自己確實感覺得到身體正慢慢地好起來,不但精神多了,四肢也能隨意發力,甚至還慢慢變長了。廢物說那叫成長。我對成長並沒有期待也沒有嫌棄,只認為要是真乃無法避免之事,那也就無需反應太大。只不過對我而言成長無傷大雅,到了廢物家後才發現自己很喜歡吃東西(最後還被他養得不只嘴饞而且還嘴刁),卻如廢物一直掛在嘴邊上說的,「要吃多點才會快點長大喔。」我才知道吃與成長乃互相掛勾之事,那時我想:大概我也能算是一隻喜歡成長的貓吧?

           我雖喜歡成長卻一點也不喜歡因成長而導致的衰落。在眼瞅自己一點一點長大的同時,我也同樣看着十分疼愛自己的呀威一點一點衰老。呀威是頭寡言的老狗,與我之前看過的從山上下來的野狗十分不同,何止不同,更是大相逕庭。他善良、和藹又對我萬般照顧,他總是陪伴在我身邊。像有一個晚上我忽然發起高燒,半夜間迷迷糊糊,有種再也堅持不下去了的感覺。那時廢物早已睡去,就連呀威也在客廳中屬於自己的窩裡睡得正酣,而腦袋發燙的我已沒有力氣呼喊,只能在心中默念呀威的名字,就在幾乎連意識都快消逝之際,忽然聽到牠從被窩中躍起的聲音。牠快步向我跑來,彷彿聽到我心中的呼喚一般,緊促的呼吸反讓我安心許多,至少有牠在。牠用鼻子尖逗一逗我身體後驚慌地往廢物房間奔去,不一會兒廢物也慌張地把我送到醫院去。那事過後,我不但痊癒了,而且身體也變強壯了,再也沒有生病了。大概那是幸福之神對我貓生開的一次玩笑吧。

           自那天後,我也不用再吃奇怪味道又稠黏的營養劑了。廢物開始會親自下廚煮好吃的給我們吃。聽說他還特地去學習如何製作貓咪愛吃的東西,但其實那時候的我並不擇食,可以和呀威吃同一碗飯我已經很滿意了。當時我總會黏着他,就算吃飯也想賴着他,所以我總喜歡吃牠那碗飯,牠也會和藹地讓我先吃然後在一旁靜心等着,我會叫牠一起吃但他總是不說話只笑着我好好吃。大概是怕自己吃量太大,要是一起吃的話我便會甚麼都吃不到吧?可是我純粹想吃一下牠喜歡吃的東西,就像人類也總是想效法尊敬的人一樣,那只是出於尊重或是崇拜。廢物曾經去過太宰先生的故居,還說吃了他生前最愛吃的拉麵,大概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廢物看見那情境,總是會誤會我欺負呀威,便會出手捏住我的脖子將我提走,好幾次我又重新回到飯處,呀威也會再走開讓我先吃。「你真是的,不能欺負呀威。」廢物總是沒好氣地在一旁看着。「我才沒欺負他呢!」我也會如此反擊他。那時我的聲音又細又顫,縱使使盡全力也只能發出尖尖的細聲,這讓我十分困擾,因為明明是抗議也會變成了像求饒一般,但用這對付廢物卻是十分湊效,只要我一出聲,他便會托着腮看我叫嚷,有時會說,「看你如此精神奕奕,真的好幸福。」





           可是那時的呀威已不再精神奕奕了。本來就很安靜的牠變得連動也不太願意動了,就算稍有動作也顯得輕輕而慢慢地,有時候一睡就是很久很久,也有時候很容易感到累而常常睡覺,睡得比我還要多。這讓我着實擔心,雖說我也睡得多,但這全都是因此我貪玩的身體總是停不下來。可呀威總是沒動,醒了一會兒後又再睡去,總讓我困擾到睡不着覺。「你怎麼不動了,是因為你老了嗎?」我會在牠耳邊細語,卻又怕會打擾他休息,所以就在他耳邊躺下陪伴他。

           原來老了就會這樣嗎?那我一點也不想老,要是說萬物的生長是毫無選擇地步向衰老,那生命的意義到底是甚麼呢?呀威想必也年輕過,從前那隻活潑亂跳、看見主人就會使勁甩動尾巴展示歡樂的小狗,最終也會像如今的牠一樣甚麼事也做不了嗎?就連聽見廢物放學後從門外傳來的腳步聲,牠也只能勉強地豎起雙耳,即使心中有許多想法牠也有心無力,眼直直地看着大門敞開。我看見這樣子的呀威便感到十分痛心,便在他耳邊跟他說說話讓他能安心一點,「要是不會老,你說多好。」我倚着牠的臉頰輕道。

           「要是不會老,恐怕生命就不精彩了。」牠忽然開口。這把我嚇了一跳,我從沒聽過牠說話。也許是生病的緣故,牠的聲音既沙啞又沉實,像夜空下獨自駛過的汽車一樣顯得孤寂落寞。牠從不說話,即使我說再多的話也不曾得到牠一聲回應。而這次竟然回話,把我嚇得愣着望着牠好一段時間。

           「要是不會老,生命就不精彩了。」牠重複同一番話,同時低首用毫不在意任何事的眼神望向驚訝的我。

           「為甚麼?」我回過神來想了想牠的話,可以當時的小腦袋根本無法思考太抽象的語句,只如「精彩」二字,便已把我考倒。到底怎樣才算精彩呢?大概這概念是出自愛胡思亂想的人類身上,只有總是喜歡庸人自擾的人類才會想去深究如此無跡可尋的虛幻問題。對貓咪而言,大約是能吃和玩便是精彩一生的最好詮釋了吧。

           「因為老了才能感受時間流逝,唯有體會時光流逝的人——當然也包括像你和我一般的生命體——才會了解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蘊含的意義。要是不會老,那麼所有人和動物都不會珍惜人生的每段時光,快樂也好傷心也好,就是因為知道還有無限時間、無限機會,所以變得毫無意義。若是只有成長而沒有衰老,那麼生命中每件事都不會成為遺憾,要是生命缺乏遺憾,就像少了配樂的電影(呀威是隻非常愛看電影的狗,最愛一套叫「裊裊夕陽情」的電影),一點也不精彩。」

        「我一點也聽不明白。」我直言不諱。而如今想起他的話,卻是身同感受。他笑着說,「現在不明白,往後就會明白了。可到了你能完全明白的時候,或許會後悔自己太晚明白了呢。」說完便輕輕歎了一口氣。





        「真的嗎?明白了還會後悔,那為甚麼還要去明白?」

        「呵呵,你自然會知道。」

        自然二字果然不虛,那句話至今已有十年。十年,按廢物的話說,人類的十歲大概貓類的六十七歲了,也就是說我如今已是踏入老年階段的貓了。縱然如今的我依舊能上下自如,彷彿年齡對我而言只是個大概數字而已,然而每次想起呀威對我說的那番話便總是惶恐不安,總覺得自己隨時都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愛瑪子、離開廢物,所以愈加貪玩,那是因為並不想在自知快要老到動不了的時候才後悔自己有事情還沒嘗試過去做和玩。近幾個月忽然覺得自己已有些老態,最大的線索是四肢在跳躍後容易感到酸痛,雖然只是些微的不適,可卻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這讓我十分困惑:自己是否快要動不了了呢?我確實「自然」地感受到呀威那番話,雖未至於後悔明白得太晚,但至少明白了因為衰老而倍感珍惜每個生命時刻的重要。可那到底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呢?

        那天後,呀威又再次回歸沉默,但卻不是因為寡言,而是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沒太多力氣再說話了。原來便已是和善得楚楚可憐的長臉如今已憔悴得讓我不忍直視,漸無血色的神情已無法相信牠也曾活潑過。那幾天廢物常常帶一位賽着絲框眼鏡的男人到家裡,而那男人每次來都只到呀威身旁坐下,從隨身帶來的軍藍色肩包中取出各式各樣的工具在牠身上弄來弄去,在一旁的廢物總是會先看着他們,然後轉身背着他們低聲啜泣,可當他發現我正偷偷看着他時又會馬上狼狽地拭去眼淚,換作勉強的笑容對我作出「沒事的,放心」的嘴形。可他還是哭了,換作是低首緊握牶頭顫抖,淚水一滴一滴清晰地墜落在地板上。他始終沒有回頭去看呀威,大概是既怕呀威看見他在為其流淚,又怕看見那根長長的針頭又再一次刺進呀威的身體裡。

        一段日子後,呀威終於撐不住了。那天我躺在牠身邊說窗外有蝴蝶,要是我們也能出去玩就好了。牠沒有回應,眼睛直直望向窗外,流露既羨慕又難受的表情,彷彿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卻又無法開口。良久,牠突然雙目盈淚,喊出了一句聽起來像「馬答答喲」的奇怪聲音,我還正好奇想問牠在說甚麼時,他已在朝陽下緩緩閉上了雙眼。而自從那次閉上了眼睛後,牠再也沒有醒來過。

        廢物哭得很厲害,雖然他已早有心理準備,可當事實真的呈現眼前之際,他還是控制不住眼淚像雨水般灑落。他把呀威埋葬在當年他們相遇的公園某塊空地裡,那天春雨輕拂大地,廢物像當天帶我回家一樣把我放在衛衣的帽子上;陰天讓公園氣氛凝重,竟連鮮艷的叢花也如上了多餘的顏色,顯得格格不入。廢物說,那塊空地裡同時葬着黑貓,這樣呀威和黑貓便能彼此相件而不會感到寂寞了。我安靜地看着眼前同時埋葬自己兩位伙伴的泥地,心裡萬般滋味,他們陪件了我許久也教了我很多,除了衷心的感激,混亂的腦袋甚麼也想不了。臨別依依之際,陽光從厚厚的積雲後探出,剛好灑在公園上,沐浴在暖陽之下的廢物,不知為何哭得比方才更加厲害了,像極一個在溫柔大手安撫下的孩子。

        後來廢物跟我說,恐怕是呀威自知陪伴不了自己很久,所以把我帶到他的生命中,繼承牠未完成的任務。也許是吧,我想。用人類的字來說,那叫緣份吧。一切都像冥冥中有安排似的,有股力量將我推向未知的路途。在貓界沒有緣份這套說法,也沒有不信緣份的一套說法,所以我並不抗拒人類這不將自身決定安置於命運路程上的消極想法。在某種情況下,這或許是個很能安慰心靈的妙藥呢。

        後來有一天廢物忽然抱着我坐在沙發上說要看電影,本來對他突如其來的興致毫不感興趣的我很想掙脫,「這是呀威最愛看的電影,牠總是會把這張光碟從櫃子裡咬出來讓我播給他看。我們一起看好嗎?」他語帶懇切,我一聽到那是呀威最喜歡的電影,便不再掙扎,換作選擇安靜地看(這讓他十分驚訝)。如今我對那套電影的印象不是特別深刻,只記得畫面裡的人總是哈哈大笑,時而高歌時而起舞,可是整體而言卻又毫不吵鬧,反倒大多時間都充斥一份寧靜之美。

        在聽到電影中一位老伯大叫出和呀威臨終前的同一番話時,我耳朵一豎,馬上從廢物大腿上躍起,用吃驚的語氣對他喵了一聲。「馬答答喲!」確實是同一番話。我用眼神哀求廢物告訴不會看字的我那句話是甚麼意思,他好像明白我的心思般一邊撫着我的腦袋一邊哽咽道,「你問這句話的意思嗎?『馬答答喲』是『還不是時候』的意思,主角總是說這句話,深層意思就是『我還不想離開人世間』、『我還不想如此死去的意思』。」

        我如夢初醒,原來呀威是在跟我說他還不想離開我們嗎?一想到當下牠的心情有多無奈,我便不忍再想。牠還有很多事想做、還有許多對未來的期許還沒實現,或許也正如自己說那樣,到了完全明白生命該珍惜每一段時光後,牠很後悔自己知道得太晚了。牠沒能像電影裡的角色那樣早早理解生命意義,也不能豁達迎接自己生命的盡頭,更不能在喊出「我還不想離開人世間」後還能有多年準備時間。呀威一定帶着許多遺憾離世,牠雖說生命需要遺憾才會精彩,但我想要是有機會把一切遺憾都解決的話,還有沒有人會選擇帶着遺憾離世呢?大概也正因此無法毫無遺憾地活着,人們才會用那番話來安慰自己呢。

        因為呀威,我往後的日子只抱着一個期許而活——把遺憾盡量清得一乾二淨——所以我總是大膽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看到想玩的便撲上去毫無多慮地玩,想吃的便毫無猶豫地吃,總而言之,只要是我喜歡的,我從不會放棄。

        人生苦短,可貓生更短。我乃雪白聰明之貓固然了解此般道理,奈何廢物卻像一個浸潤在混沌世界中的木頭人般對人生目標不清不楚,除了愛哭,他還有許多被我發現的特點讓我不得不稱他作廢物,其中一樣便是對應做的事猶疑不決,對自己的愛與恨諸多顧慮,一點也不為自己的人生思考,更不想想自己將死之時是否會被遺憾包裹。一想到這,我便無法再用貓的思維再說下去,也許這就是人類跟貓類的不同,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待我再醒過來時,我才發現自己作了個好長的夢。夢的內容我已不記得了,順帶也把昨夜那場雷雨的恐懼也一併捎走了。天氣變得晴朗,絲毫沒有下過一場大雨的痕跡。我望向廢物,似乎仍沉溺在甜夢之中,嘴裡呢喃着昨晚紅帖子上那女生的名字。唉,真不知道如何說他是好。我慢步走向他枕邊,他忽然醒了過來。

        「奶茶,你餓了嗎?」臉上睡意尚未消去,他仍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彷彿將昨夜的失落忘得一乾二淨,可對他已是再熟悉不過的我怎會不知道他的心思,臉上這副不想人知道自己有多迷失的強顏歡笑,對我已是老生常談,固此能一眼看穿。但最讓我惱火的竟然一開口就問我是不是餓了,這豈不是在侮辱我嗎?雖然平常會在早上走到他枕邊都常是只因為餓了,而現在也還真有點餓了,可是現在我走近他是為了看看他到底甚麼時候會醒來,然後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該如何好好把握每個機會,而非問問我是否餓了這種低俗的問題啊!

        「好好給我想一下人生,別再讓機會變成遺憾了!」我的叫聲像朝陽一樣,豈止頗有氣勢,簡直能穿透一切直達他耳裡才是!

        「我昨夜夢到了你和呀威呢,要是時光永遠停留在想駐足的片刻就好了。」他的微笑此時卻不帶勉強。

        「可是誰都知道時間不會停留,想把美好時光永遠留住是何其懦弱的想法。」我在心中嘟嚷,與其讓他有這樣的想法,我更想他能積極地去把幸福時刻延續而非枯燥地想些不可能的事。就像他喜歡的女孩,無論他將故事想得再精彩再完美也好,終究換不回來失去的機會,到頭來也只會白白浪費時間。

        「好像一切都慢慢離我而去呢。」他苦笑,大概想到了呀威和那女生,「有朝一日,奶茶你也會離開我,是吧?啊,真想阻止那天到來,從我身邊慢慢離開的已經太多了。」

        對啊,廢物,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你的。但請你別再像個毫無動力的懦夫一樣每天只得過且過地讓時光白流好不好?呼,對,我也開始老了,終有一天會像呀威一樣離他而去。可是像他這樣如弱蟲般的廢物,真的教人無法放得下心任其自生自滅呢。難道當初呀威也是這樣想的嗎?因為不能讓他像沒有旁枝的蔓藤一般成長不了,就要在牠生命完結之前找來另一根強壯的心靈支柱,供他一直向上爬向上成長嗎?

        一想到這裡,便覺得牠很偉大。不,我也要成為像他一般偉大,正如廢物一宜朝着太宰先生和夏目老伯的成就去想像一般,不過他只有空想而已,我可是要付諸行動!好吧,在我離開廢物之前,先幫他立一根風吹不倒雨敲不爛的柱子吧!為了報答你每天做好吃的給我,成長吧,廢物!

        「喔!看你今天也是充滿朝氣喔!昨晚睡得不錯吧?」他將我直直抱起,無視我果敢的眼神,只顧張開那有口氣的嘴巴說,「待會帶你到咖啡館去!」

        咖啡館嗎?真不錯啊!老闆娘對我可好了,總是會把親手做的貓零食給我吃吃。那是區內鮮有能讓我有自己窩子感覺的地方,大抵是去的人不多,可最重要的是,愛瑪子就是老闆娘養的貓。每逢廢物有空他總會帶我去見愛瑪子,雖說他也只是單純地想去跟杯咖啡罷了。可這倒好,趁這機會跟她商量一下我的事吧。

        「喵!」我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