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忽然被一道雷聲驚醒,雖然已在廢物家待了快十年了,但縱使在安逸的地方也不能滅卻環境營造的不安感。窗外的雨霎時間下得很大,無間斷地敲打房間的窗,咚咚作響讓我更加難以平復焦慮不安的心。廢物仍在熟睡之中,不時發出與雨聲節奏截然不同的沉慢鼾聲。似乎他一點也沒對周遭環境變化有太多反應。此時看着在夢中的他,卻起了種羨慕的感覺。要是我也不怕雷聲,那該多好。

                又一聲似將漆黑夜空炸得粉碎的雷聲轟動天際,連帶着一道白亮的閃光,雨水也應聲下得更烈,我因此感到害怕,想要叫醒廢物,卻發現喉嚨被嚇得發出一了一點聲音,而身體也隨之開始顫抖。眼前的一切,是如此讓我驚惶。

                床前的小被單成了我在狂洋中的避風港,我抖擻精神,告訴自己別怕,然後鼓勵自己堅強一點走過去躲起來,便可以不用怕了。可是一道閃光掠過天邊,將間室一時照得通明。本來空無一身的牆上映了幾個大黑影,我雖知道那是置在窗前的擺設因閃電而產生的倒影,可是形如龐然大物的假像着實把我嚇了一跳,讓我又想起了恐怖的事。

                因為被嚇了一跳,出自本能反應,我後手已急不及待使力,用不着自我鼓勵,便馬上跑到了被子那去,忙不迭一頭鑽進被窩,然後趕緊也把身體縮進去。雖然整個身體仍是顫抖得很厲害,但被子散發暖乎乎的溫度讓我安心且舒坦了許多。想起那黑影同時,窗外的雨聲被被子隔開,只剩數滴格外響亮的雨聲傳入耳朵,久而久之,那黑影不再那麼嚇人,心跳也漸見平復了。

                果然還是被窩裡面最安全。雖然恐懼已無方才驚醒之際般侵蝕理性(本貓的眾貓中鮮有理性的異類),但是心底裡仍有一根紮實的釘子深深刺進,然而我的小心臟並非不知疼痛的朽木之流,尤其這顆長有倒鈎的釘子每當這樣的天氣裡,都有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往外拉動一樣,多次讓我痛得生不欲死。





                這該說回釘子被釘下那天的事。

                我已忘了大概是哪一天,可想而知,那是多久之前發生的事了。我只知道我初誕生那天,身邊縈繞的那味道,至今讓我無法忘懷。直到三年前我看到了雪次郎伴侶丸子分娩(對人類而言雖是羞事,可是在貓界只要不太靠近看便無傷大雅),她一下子從肚子裡生出了四隻花色各異的小貓崽。我太驚失色,那麼小的肚子是怎麼樣塞得下怎麼多小貓。在我身旁緊張得想哭的雪次郎明明已是滿頭大汗,但仍以一副瞧不起我的語氣說,「四隻而已,在貓界算少了。」

                「真的如此麼?可是她的肚子才……」

                「當然是真的。」看他坐立不安的模樣,知道他很想馬上往院子角落奔去。他接着說,「要不是俺怕她辛苦,早就讓她這一胎生九個了。就連名字都想好了,老大叫太子、老二叫次子、老三叫三子……」

                「這樣也能控制的嗎?」我無心打斷他沉醉在取名字的樂趣之中,但他在這方面的能力,別說比不上他的主人,恐怕就連我家的廢物也比他厲害一點吧。





                「就說汝,平常該多看點書,這些東西當然能控制啊。這可是俺等雄性與生俱來的本領啊。俺想丸子生幾個那她就會生幾個。」他的緊張似乎被這莫名其妙的優越感覆蓋,讓他說起話來又恢復了傲慢的本性。

                「那只有雄貓能決定嗎?」我盯着丸子把初生的孩子們圍在自己起的身體中間,心想這畫面真美。然後又忍不住再問,「母親不是更該有權力決定嗎?」

                「別說在貓界了,就算在人類的世界說這樣的話,恐怕也會被笑話的!」他回以一個奇怪的眼神,「就像人類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的動物一樣,都是天大的謬誤。」

                小貓在丸子懷中坐立不安,像蟲子一樣蠕動身體,如此的畫面讓我也不其然心神不寧,心中有服莫名的衝動想湧到丸子那去,不是輕撫貓崽柔軟的身體,而是想投進她懷中去。怎樣也無法忍耐,我自後院圍牆躍到高大的樹上,找到了幾處能踏腳的壯碩一點的樹枝後,順着預想好的路線滑溜地落地。身後雪次郎的聲音很慌張,除了不停問我想做甚麼和命令我快停不來以外,甚麼也做不了。

                去媽媽那裡,去媽媽那裡。心中萌生另一股屬於自己的聲音,重覆說着同一番話。腦子裡只有莫名衝動的我只拔腿向前跑去。愈來愈靠近丸子,她驚訝的表情也愈來愈清晰。還有味道──是一直停留在腦海深處卻不見蹤影的味道也愈發濃烈,直到我跑到丸子身前,眼淚便止不住快要奪眶而出了。





                「怎麼回事?」丸子並沒有顯得生氣,她還是一貫溫柔端莊,「突然在我生孩子的時候像箭一樣跑來,給你嚇了一跳呢。」她瞇起眼,看似很疲憊,而懷裡的孩子也許是感受到了母親的忐忑而顫抖,她用前掌撫摸,也用舌頭輕舔他們的嬌小後腦,才讓他們冷靜下來。

                「啊,抱歉,我並非故意嚇你的。」我愧疚地低頭致歉,並同時想起了關於貓生孩子的傳聞,頓時心頭一驚,連忙再道歉,「希望你別殺了你的孩子,我只是誤闖了進來而已。」

                「在說笑話呢,奶茶君,我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貓嗎?」丸子輕輕一笑,正好釋除了我的憂慮。看她的笑容,似乎仍為孩子初生而盪漾在幸福之中。這有點不像先前的她,如此笑靨,帶着溫柔,又有成熟的韻味。對了,那味道是從丸子身上散發出來的。我嘗試閉上眼睛,僅用鼻子去感受,果不其然,和我出生時的氣息簡直一模一樣。

                「媽媽嗎?」

                「嗯,是的。奶茶君,從今天起我就是媽媽了。」丸子逐一輕舔懷中的寶貝,眼神流露關懷和無微不至。臉上雖然盡顯疲倦,卻因看着孩子而止不住綻放笑容,「而雪君就要成為父親了,他也還是個稚氣未盡的皮孩子呢。」

                「媽媽……會拋棄孩子嗎?」我該是顯得有點手足無措,才讓丸子聽了我的問題後又展示疑惑的臉。我確實是手足無措,更其是頭昏腦脹、忐忑不安,嗅到了熟悉的氣味,才發現那是從母親身上散發的味道,再看眼前這道美得讓是心醉的一幕,又再想起自己……

                「怎麼會呢?媽媽是不會拋棄孩子們的。」丸子懷裡其中一隻和雪次郎相同毛色的小貓或是作了惡夢,忽然不停顫抖,丸子把他們四隻抱得再緊一點。夾在中間的小白貓有了前後親近安撫的緣故,很快平靜下來。此時雪次郎已從樹上躍下,同樣走到角落。沒待他開口,我已往另一方向奔去。

                人類眼中的貓,好像只會鬧和搗亂,永遠只是活潑亂跳而不會悲傷。這確是如此,貓族不像人類,總是將傷感放在心中而哀怨掛在嘴上。我們也不庸貓自擾,對於未知的、不可預知或已知的,都是以絕對的平常心看待,並非置其不顧,而是認為不會發生的終究不會發生、會發生的怎麼樣也阻止不了,而已經發生了的,也不可能再回頭去改變甚麼了。所以你從來沒有聽過有貓想改變歷史,或是想要控制未來。貓只活在當下,去跑去跳、不卑不亢,不必多想甚麼,至少我們活得比人類更懂得甚麼叫作快樂。





                可是我必須承認那時的自己並不快樂,換句話說,我忽然失去了去跑去跳的想法、更加做不到不卑不亢。自卑、傷心、憂慮與不滿各種情緒一瞬擠到我小小腦袋之中,幾乎快要隨時炸裂。因亂緒沖昏理智的我,一直跑到離家足有五百公尺遠的小河畔,到我清醒過來時,已是半身浸泡在流水之中。

                初生那天身邊的味道,就像是開了罐的藥粉瓶一樣,重新喚醒回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在身邊縈迴不散。那是我媽媽的味道,也是使我心醉同時心碎的味道。

                我忘了是多久,總之也沒多久,我便被逼離開媽媽。那時的我就連眼睛都還沒睜得開,便忽然被送到了一個很冷的地方去。只記得媽媽該是頭家貓,在我仍在她懷中輾轉反側的時候常常聽到同一把人類的聲音,記憶不太深刻,只記得有一天出現了另一把聲音,好像在討論甚麼來着。而媽媽的心跳變得很快,剛好在胸前還沒睡的我聽得一清二楚,而且到了最後,媽媽不停哀叫,把哥哥姐姐們都吵醒了。一時間窩裡混亂極了,再過了不久,我被一雙粗糙的手把起放進小紙箱裡,有人拿着小箱走了很久很久,將我放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在寒冷的某個地方,當時我連叫都不會。紙箱裡放着一大碗足夠讓我喝好久的牛奶,我憑着嗅覺摸索碗的邊緣,餓了就舔幾口。雖然吃的在短時間裡並不成問題,可是天氣寒冷卻如何也無法解決,當時身上的毛髮不多,長得疏落軟柔,被風一吹馬上刺骨而顫。那時候真的以為自己快要死了,除了瑟縮成一團外,甚麼也做不了。

                在寒風吹得很強的時候,四周響起奇怪又吵鬧的聲音,我害怕得想縮起耳朵,但耳朵卻不聽使地無法像四肢一樣靈活收合,只得讓如魔鬼納命的呼號不斷從耳邊掠過,就像我不能控制顫抖的身體和生命一樣,只能無助地任由恐懼摧殘精神,除了在心中乞求着某位神的救助。

                不知道哪一天,我的眼睛忽然能張開了。我記得那是一個清晨,陽光像春天的櫻花般溫柔地灑落大地,讓我剛張開的柔弱的雙目在第一次張望世界時已能從容地欣賞世界。原來這樣也不只是地獄。

                張開眼睛,我第一次看見這個世界。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正身處清晨公園的一隅。當然,對那時的我而言,根本不知道自己身於何處,也不知道怎麼大聲叫嚷,莫別說知不知道自己為何生於世上。那時公園四周很安靜,有種慢調音樂隱藏其後的悠遊(本貓是會欣賞音樂的奇貓),微風輕輕揚起身旁一棵大樹墜落的細葉,像舞孃一般婀娜多姿。





                可我雖然覺得葉舞很美,卻有許多不知的困惑和焦慮一時間湧上心頭,教我無法只顧欣賞而忘記現實。我知道,我知道自己有一群哥哥姐姐,還有一位媽媽,他們又是身在何處呢?會像我一樣經歷恐懼的折磨和不安的擾心嗎?他們也一樣很可憐吧?想到這樣,我的心又開始加速跳動,身體也不受控制地顫抖,不知是害怕還是擔憂,又或是兩者兼備。

                不久前,我們還在同一個窩子裡。因為我最小的緣故吧,所以被媽媽摟在孩子群的中間位置,是哥哥的肚皮吧,一直在我的背上摩蹭,加上前面也許是姐姐長得十分柔厚的毛髮,我想縱使在冬天裡也必然是暖烘烘的。

                可是如夢般的事實卻又真的如夢般消逝得讓人無所適從。媽媽呢?大家呢?你們在哪裡?我只是一隻剛開眼而剛會輕聲叫的小孩,為何要把我獨自一人留在這裡?身旁的大樹默不作聲,大概是不忍將我已被人拋棄的現實說給我聽吧。落葉仍在起舞,可我卻再也不覺得漂亮了,寂寞的滋味已經侵蝕我的靈魂。我開始怨懟世界,甚至討厭這個世界。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為何生於世上,但我卻明確認為我不該生於世上。一隻被拋棄的貓,該怎麼認同自己的生存意義呢?

                清晨的公園只得一片冷清,寂寞的滋味趁機在殘葉間竄動,像是可憐我又像是嘲笑我般包圍着我。雙腳輕弱無力,眼看着身邊用藏青色大碗裝的牛奶已不知不覺地飲剩少許,我開始擔心往後的日子。當然還是很擔心媽媽們,可是眼睛泛起的淚水已逐漸沖淡了大家的模樣。不,我從沒有見過大家,那只是依靠溫柔而產生的幻象而已。一想到這,眼淚便止不住了。

                「你在哭嗎?」

                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聲音說實話是真的很奇怪,就算以當時的我那還沒聽過太多世間雜聲的耳朵來聽,也顯得格外落俗和滄桑,絲毫沒有貓該有的靈氣和柔氣。甚至有一刻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大風吹動重物摩擦地下的低沉沙啞聲音(這類聲音在我還沒張開眼前曾多次出現)。

                我回頭望去,只見高高的生滿鐵鏽的圍網上站着一頭大黑貓,陽光恰好從他正面灑去,他那雙瞳孔變成了兩條冷酷的幼線,深黃色的虹膜十分混濁,耳朵長得像長開的翅膀一般向兩側伸出,黑色的毛髮讓他看起來既陰森又神秘。在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甚至被他的模樣嚇到了。

                「孩子,你在哭嗎?」





                他又問,聲音比起剛才才了一份冷漠卻多了一份柔情,大概是察覺到了我驚訝的面孔,不願嚇到我才稍微放軟一點語氣。雖然樣子還是依舊嚇人,不過整體而言感覺好了許多,他又接着說,「貓是不會哭的。」

                「甚麼?為甚麼不能哭?」我感到詫異,也帶點不服氣的怨氣。他從欄的高處一躍而下,逕自以慢步走到我身前,然後繞着我身處的紙箱走了幾圈,又用同是黑色的鼻子嗅了嗅碗中的牛奶,便回到我面前不帶語氣說,「原來是人類的貓。」

           「人類的貓?」我莫名其妙盯着他。而他只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坐在我面前一處朝陽方好洋溢的石頭上,臉朝着日光瞇起眼睛,如同享受陽光沐浴又像懶理我的問題一般,只是瞇着眼。過了一會兒,他長歎一口氣道,「果然還是沾有人類的味道,和我們不一樣呢。」

                「甚麼是人類的味道?我們又是甚麼?」

                「眼淚就是人類懦弱的味道。而我們,當然就是貓了。你會流淚,大概是因為被拋棄了才會有的反應吧?唉,跟那些人類真的是一副德性。」
                「我只是想念媽媽,還有哥哥姐姐。」

                「被媽媽拋棄了吧?」

                「不是……」我語塞,大概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無力回應,只能暗自對自己解釋事情並非如此。





                「只有懦弱的人才會因為被拋棄,或以任何原因而流淚,但這並不適用在貓族身上。原因很簡單,第一,我們並不懦弱;第二,我們並不是懦弱的人類。」他輕輕地又歎了一口氣,我感覺不出他是憐憫我還是看不起我。接着又說,「要繼續活下去,不可以只留戀往事,從今開始,你要抬起頭來面對眼前的事了。這才是我們貓的個性。」

                從他成一條線的瞳孔裡,好似藏着許多往事。在這麼細小的瞳孔裡藏那麼多秘密,想必很痛苦吧。不知是被他的外貌與威嚴震懾到還是真把他的話聽進心坎裡,我的眼淚忽然止住了。他也忽然笑了,然後伸出手來輕敲我的頭幾下,一副很滿意的樣子。

                「也許是宿命,貓不容許退縮,就算害怕,也要迎難而上。」他背着光,瞳孔漸漸變得又大又圓,樣子也變得和善許多,身上的黑毛在陽光照射下閃閃反光。從髮看來他是隻非常愛乾淨的貓。他轉身,接着說,「孩子,跟我走,帶你去看看這世界。」

                我便傻乎乎地跟着他走,尚記得當時的清晨很美,天地間猶如加了一層溫暖色系的濾鏡,柔和又緩慢。風從山間吹來,連帶自遠方傳來葉子的沙沙聲,從山之彼方一路吹到公園之中,捲起了地上散落的淡黃枯葉,大概是初秋的優美。我跟着他躍過陌生的石梯,穿過了好幾道竹籬笆和小洞,雖然不知道前路是何方,但在他身後,卻有莫名的安全感。

                「別看了,快到了。」

                我被牆上石磚的花紋吸引住了,可它們看起來卻跟公園裡的花長得不大一樣,雖然又大又紅,卻少了一股韻味。當我正想湊近嗅一嗅它的味道時,便被他一下子叫住了。

                「那不是真花,那是用來裝飾的花紋而已。」

                「裝飾是甚麼?」

                「就是……將多餘卻裝作很漂亮很有意義的東西。」

                「很漂亮很有意義嗎?」

                「不,是裝作很漂亮很有意義,重點在『裝作』上。」

                「真的花也很漂亮很有意義吧?為甚麼要用『裝作』很漂亮很有意義的花?」

                「那代表我們已經到了人類的世界了。」他一下子躍上有六七級階梯高的圍欄上,然後示意我也上去。那時候的我哪有力氣一躍而上(就算是如今的我,也因為身上長了許多肉還是跳不上去),只能在牆下呆呆站着,他見狀先是沒好氣地笑了一下,然後再從牆上跳下,一下子叼住我脖子後面的肉,咻的一聲我也成功被他帶到牆上去了。

                甫站在牆上,一陣風不知從何處吹出,像是捎着喜悅,暖乎乎的。「好溫暖的風呀。」我顯得有點雀躍,然而身旁直直蹲坐的他卻只眺望遠處,沒待他回答我又疑惑,「明明剛才的風還涼涼的,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溫暖呢?」

                「因為這是人類的世界。」他的雙眼依舊停在不知何處的遠方,剛好陽光又從雲後探出打在我們身上,我發現他的眼睛又變成了一道黑絲,不,是黑光,不過那光絲毫沒有溫暖氣息,反倒散發着冷冰冰的孤寂。後來我才發現,這一道冷艷的光和冬天時的月光一樣,雖然仍是光,卻不捎暖意,讓人愈看愈發覺得寒冷(冬天時我總不需要月亮為我操心蓋被,因為太冷我總需要將自己裹在厚厚的被窩裡才睡得着)。

                待我回過神來順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看見一片凌亂得讓我無法靜心細看的繁鬧。據他所說,這就是人類的世界,就算是暖和的風也是從人類的汽車那噴出的。景物動得太快,眼前的一切毫無節奏地此起彼落,猶如雜亂無章的春雨,細微而多變。尤其對神經異常敏感的貓(更尤其對新事物異常好奇的小貓我)而言,眼中的一切,實在讓我既感新鮮又感慌張。

                一眼望去,那是一個人頭湧湧的市集。那是我首回看見人類的模樣,也是第一次觀察人類的生活模式。蹲在高處,能看見市集雖然熱鬧但一點也不混亂,叫賣聲、談話聲、汽車駛過的剎車或起動引擎的聲音(一開始我以為是雷鳴)此起彼落,幾乎把第一次看到聽到這奇妙世界的我給嚇到了。

                左邊的商店前,頭戴着白色巾而腰間裹着藏青色圍裙的人從店中步出,帶着滿意的笑臉,手上拿着一塊看起來滑溜溜的長條狀有眼睛和嘴巴的東西。「看到沒有。」他用下巴指向那商店的位置,原來他跟我注意到了同一個地方。可能是那人的肚子太大了吧。「那是魚店,那人是老闆。」

                「喔,人類。」那是我首次將「人類」這個詞彙和「人類」這個形象與精神連在一起。幸運的是,完整人類的第一印象對我而言並不太差,至少他是笑臉嘻嘻的。而且他有個看似很舒服的大肚子。「魚,是甚麼?」

                「他手上的就是魚啊。」他伸出左前掌指去,「很快你就知道甚麼叫作魚了。」

                還沒等我回應,你便已經收起了前掌,微伏在地上扭動了幾下屁股後,像流星掠過一樣迅速順着高牆下的斜坡往人群奔去。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從人山人海中穿梭,心中不免為他捏一把冷汗(人類的大腳似乎每一步都能將他輕易踩扁)。他的速度比我的眼睛還要快,正當我還在為他差點被踩中尾巴而嚇得原地跳起之際,他已又穿過了幾雙大腳板,也把人們給嚇壞了。

                才一會兒,他已從牆上跑到了商店附近。他從正面直奔魚店,像是衝着那用老闆的方向而去。正當快要撞上的時候,他後腿一發力,使勁一躍便從胖老闆手上把叫魚的東西叼了過來,落地一下我幾乎聽到了掌上肉墊按在又冷又硬的灰白地磚上的聲音。

                「死貓!」

                那胖老闆的呼喊聲哄亮得響徹雲霄,就連身在遠處的我也聽得一清二楚。但我沒空看他聽他的憤怒,只因落地後的黑貓比方才跑得更加快了。若說剛才的他是一枝離弓的箭直奔目標中的,那此時的他便是一匹脫韁的馬,正朝着生命的另一個方向狂飆,要是被捉到了,肯定要吃上不少苦頭,那與其說是狂飆,該用逃命更加貼切形容此刻的激動。黑貓他叼着和他的頭差不多大小、銀白色的魚,逃命的模樣異常吸引我,彷彿隱約看到了身而為貓的命運,和生存的速度與激情。

                他飛快地竄逃,四肢勁度十足。那胖老哪裡是他的對手,追不到幾個舗位便被擠在人群中央,再也跑不動了。他雙手按在滿滿是肉的大腿上,氣喘呼呼罵道,「抓到你一定宰了你!」而此時的黑貓,已消失在漫漫人流之間了。

                「怎樣?全看到了吧?」

           他又忽然在身後出現,明明跑了好大一段路卻能氣也不喘地說話,加上彼方胖老闆還站在原地在喘噓噓呢,他卻已經跑回來了,速度之快,讓我既驚訝又羨慕。

                「這就是魚。」他用前掌輕按魚身,肉質很有彈性,「吃吧,你肚子應該很餓了。」

           「那人類好像很不高興呢。」我又把目光放回魚店,那人還是念念不忘地細聲作罵,雖然聽不見在罵甚麼,可也肯定不是甚麼好聽的話。

                「噢,你說他嗎?」他朝遠處望去,掌中伸出利爪在魚身上劃動,可見他並不在意他望去的地方,「你別太在意他吧,人類總是如此的。明明輸了還一副不甘心的模樣,成天怨天尤人,吵死了。他們不能面對失敗,好像總以為自己天生就該是羸家一樣,一旦輸了也會用盡方法為自己開脫。看,他還在罵,有甚麼好罵呢,怪就怪他跑不動追不上我罷了。」

                他把魚皮撕開,裡面的肉浸在血中散發一股奇怪的味道。我看着這條和他口中說的戰利品說,「真的是這樣嗎?」

                「要不是怎樣?」

                「他失去了魚,可是會傷心的。」雖然胖老闆已不再站在店外怨罵,但他沮喪的表情仍在我腦海中徘徊。本來擁有的忽然失去了,必然比從沒有擁有過還要傷心吧?

                但他的回答卻截然不同。「他從沒有擁有過這條魚啊,魚又沒有刻着他的姓名,魚是自然擁有的,並不屬於他專有。更何況,就算他好像擁有了魚,但顯得一點都不在意,要不然我就沒辦法從他手中搶過來了喔。就像他從大海中搶來……好香啊這魚……就像他從大海搶來,我也只是盡我所想把牠收歸己有而已。」他說,一副享受勝利的模樣嗅着那條魚,「這條叫鯛魚,別看牠樣子長得不怎樣,味道可是滿不錯的。」

                我對他整番話一時消化不來,只傻傻地看着他划開魚肚的手,那奇怪的味道愈發濃烈,這濃烈得讓人精神抖擻的味道好像迫使我把方才那番話強記進腦子裡,至今我仍很是深刻。

                「讓我教教你吧,要勝利,那就要有防守的能耐。你怎麼一臉茫然?是太難懂了嗎?簡單點來說,就是你要吃得到魚肉,就必須要有隨時有人擔走他的警覺。」他說。我才發現他的飛機耳正以極快極微的頻率抖動着。大概正如他所說,正在守護着那條魚吧。

                「要是被搶走了。」

                「要是被搶走了,身為貓也必然不會像人類那般窩囊,除了原地跺腳和咒罵以外,既不去反思也不會看清事實。而我們貓並不會輕易將自己擁有的讓給別人或是任他人搶去。就算真的被搶走了,也應當找個機會反搶回來;要是搶不回來了,不會怨天尤人,怪只怪自己實力不足以保護擁有的。」他剝下一大塊魚肉放在我面前,那陣奇怪的味道忽然變得吸引,也許是肚子太餓的緣故吧,吃下去的時候甚至覺得美味無比。也許我能理解他的意思,或許我也挺享受勝利的成果。

                「孩子,將來,我說的是可能,未必會是真的,將來你可能會面對失敗,但記住不能被失敗摧毀,貓是喜歡勝利的但並不永遠都能勝利,所以我們總要從一次次失敗中學習如何不再輸。輸了,不要。哪怕失去了最重要的最不願失去的東西你也不能哭。哭是懦弱的表現,眼淚是廢物的氣息,你要堅強,直到達到目的吃了最美味的魚肉後,便會忘記失敗的痛楚了。」他把另一大塊肉也剝出放到我面前,然後逕自舔食連着一條雪白骨頭的魚頭。

                雖然我已經吃得很飽了,低我並沒有拒絕他的好意。他一定是想我從大口吃魚肉的享受中體會勝利並遺忘幾乎擊潰我的失敗吧。縱使失去家人的傷感並不會如此輕易抹去,大概他也明白,但至少他盡其所能讓我尚幼稚脆弱的心靈得以暫時穩健。為了答謝他的好意,我只吃了一半便回贈給他。

                「吃那麼少,一定長不大。」他笑着用沾滿魚味的前掌輕拍我的頭,心裡想必喜孜孜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每天都跟他一起生活。起身、散步、吃東西(大多數是從人類手中奪來的)、睡午覺、爬樹、避雨、逃命……幾乎都沒分開過。生活很辛苦,但卻很滿足。每天需要想着如何生存下去,偶爾有幾天找不到吃的,便要餓着肚子期待明天能更幸運。

           涼爽的秋天很快就過了。我們駐足的地方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抬頭望去整片都是亮燦燦的金黃色。風一吹,像貓鼻子般大小的黃葉便像雪花一般緩緩落下,它們很輕,看着它們的飄落彷彿能看見時間正愎愎流逝。滿地的枯葉把大地染成了浪漫的金色,在旭日初昇之際散發迷人的逍遙。

                記得那天黑貓生病了,他的樣子憔悴了不少。大概是受涼了,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但他仍使勁地跟我說昨晚未了的話題,「人類並非全都是廢物,有些不能稱作廢物的人類,十分恐怖。」我雖然不願意他在此般辛苦的狀態下說太多話,但他卻堅持要把話說完,「許多人類都很醜陋,自私、殘酷、不擇手段,每個人都自以為是正義的一方,然而卻做出讓人痛恨的事。要是你遇到了這種人,千萬要逃跑,他們比山上下來的野狗還要可怕。」

                「他們會哭嗎?」我想起了他對懦弱的解釋。

                「不,他們不會哭。」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睡眼惺忪的不太願意講話了。

                過了半天,肚子實在太餓了。太陽剛下山,無論如何我都要去找一點食物回來,如勿論自己,要是再不吃點東西,恐怕黑貓他也會撐不住的。我沒打算要吵醒他,便逕自離開了窩子。他睡得很沉,更讓我擔心要是找不到食物回來的歉疚,但我還是出發了,正如他一直教我的:不管結局如何,只要嘗試過便無愧於任何人了。

                才剛轉過牆角,一陣凜冽的寒風迎面吹來,迫使我加快腳步來暖身。走了一段路後,又忽然下起大雨,風也颳得厲害多了。灌木樹上的樹葉被大風吹得像打架一樣彼此碰出啪嚓啪嚓的聲音,整條只剩暗黃街燈無力照着,昏暗環境加上突兀而雜亂的聲音讓我惴惴不安,彷彿會有事情要發生了。雨漸下漸大,我知道己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多想甚麼,縱使不安已快把我逼得哭出來,但我不能哭,到了回去共享美食的時候,自然會好起來的。

                還好在雨下得還沒讓我招架不來的時候已經跑到魚店附近,雖然已被淋得筋疲力盡,腦袋也有點犯昏,本來輕盈的毛髮也變成了一條沉重的大布緊緊貼在身上,使我寸步難行。靈敏的鼻子滿是雨水的味道,而且每吸一口氣又好像折磨自己鼻子一椒疼痛難堪,讓找食物的任務百上加斤。

                幸好看到了魚店旁的垃圾桶,我急不及待拖着沉重步伐撲去,心裡只想着要活下去,是一定要活下去。奮力把不太重的有蓋垃圾桶一撞,裡頭的東西也跟着它倒下而傾瀉。我看見一條不大卻足夠我們捱過今晚窘局的小桂魚,牠已是渾身發臭,一點沒有魚的鮮香味。大概是因為不新鮮才被扔到垃圾桶裡去吧。為了活下去,已不由得我來選擇,我一口把牠咬住,嘴巴勉強夠大把整條叼起,只是實在太累了,我不得不走一段路就休息片刻。

           雨並沒有減弱的想法,夾帶着雷聲和閃電,把天地間攪和成一片狼藉。我多次被狂風吹得不能向前走一步,甚至差點被吹起,一步一步都是靠着意志力去尋找走一下步的勇氣。只差一個轉彎就到了。打在臉上的大雨已不能讓我感到痛楚,我首次有此般感覺,彷彿任何事都不能阻礙自己。只是腦袋愈來愈熱,鼻腔至額頭附近的位置像會散發使人暈眩的毒氣,一切不適都是由此而生,我狠不得想把它們從臉上卸下。

                當我轉過牆角之際,一道極亮的閃光從天而降,雖然嚇了一跳,可是眼前不遠處的情況卻更讓我驚愕得如何也動不了。就在下一道閃光再降時,我才將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看見幾個人類圍着我們的窩,手上拿着小木棍。他們把再沒力氣掙扎的黑貓從窩中拖出後直接甩在地上,黑貓並沒有逃跑的念頭,只如一攤泥沙無力地躺在雨中。我很想衝過去。其中一個高大的男子見狀,笑臉穿過雨衣的透明膠膜映入我眼簾。閃光又熄滅,待它再臨時,那男人已是高高舉起木棒,準備好了下一個動作。

                我馬上放下口中叼着的魚,想往前直奔,眼淚被恐懼和憤怒逼了出來。「哭是懦弱的表現,眼淚是廢物的氣息。」黑貓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我確實想做到他說的,可我怎麼怎麼也無法做到,黑貓疲憊的身軀好脆弱,這讓我更加想放聲大哭了。

                「喵!」

                那是黑貓真正的聲音,在一聲雷鳴後緊隨而生,音量很大,捎帶了恐懼,也隱隱埋着絕望。又一道白光掠過,他好像瞄到了我正向前奔去,便像用盡全身所有力氣朝我吼道,「快走,不要過來,逃!」黑貓好可憐,可是他們臉上怎麼還充滿齷齪的笑容。他們是不會哭的人,縱使看到黑貓可憐又脆弱的生命卻又無動於衷,真的比山上的野狗還兇殘。

                我在半路上愣住,黑貓已經躺在了血與雨交融的石板地上。他用最後一口氣對我大聲說,「不要哭,哭的是廢物。」

                他微微揚起了嘴角,然而他卻在流淚。也許他已經了解到他已再沒機會去搶奪自己要的東西了。慢慢地他閉上了眼睛,在血泊中再也沒有看我再也沒說一句話了。那些人類把木棍甩在地上後慢步離開,好似還唱着歌,喜悅的歌。正當我回過神來想說到黑貓身邊去時,其中一人忽然回頭發現了我,馬上發了瘋似的大喊,然後再拾起小木棍朝我扔來。幸好我回過神來往外一閃才倖然逃開飛棍,馬上拔腰就跑,耳後除了雨和風的聲音外,人類冷酷的叫聲也一直緊追着我。

                我逃到一個暗角處去,那裡是燈光照射不到的花圃草叢,被沐浴過後的葉子沾滿了未乾的雨水,我已沒有任何動作,但風一吹,葉子上的刺骨雨水便會使我冷得滲出淚水。但我還是不敢吭一聲,我實在很怕,怕得四肢發麻就連逃的力氣都沒有了。雖然雨短暫停了一會兒,可又旋即下起了另一波滂沱大雨,而雷響和閃電也一併重新回到黑夜,我在葉間顫抖,生怕被人類看見。

           很難再形容當時的我有多怕,具體而言,就是事隔多年後的我仍對雷雨夜耿耿於懷,甚至該說是杯弓蛇影。就像看見房間裡的黑色巨大倒影,我也會當作是那群高大的兇殘的人類身影。無論我多明白房間是很安全的,或者我已被廢物寵得只懂耽於逸樂(這用在貓身上可絕不帶任何貶義,懂得享樂才是真正活着的貓),也無法讓我拋開心中的陰霾。

                「咚。咚。咚。」

                愈來愈靠近,愈來愈靠近。那是我此生最害怕的時間。我在顫抖卻又害怕顫抖,小木棍敲打牆身的聲音愈來愈近。「咚。咚。咚。」我緊縮成一團瑟縮在角落裡,同時也害怕閃電會曝露我的行跡。頭好暈、心跳好快、眼皮好重、身體好冷好累,但無情的世界偏偏在此時將一切不安強加在我身上,獵人、大雨、暴雷、閃電,在讓我心中狠狠地鎚下了一根有倒刺的鐵釘。

                不知在何時雨停了,所有威脅與不安也消失了。早已遍體鱗傷的我迷迷糊糊地暈過去了。
               
                窗外的的雨跟當天晚上的沒兩樣,就連雷聲與電光都形如昨日,我想是我心理的影響,才會覺得每場暴雨都是如此冷酷無情的。縱使如今躲在被子中,仍難忘當天的惶恐,就如我所說的,每個這樣的夜晚,都在想用力拔出我心中那有倒刺的釘子。

                當天晚上往後的事,我全不記得了。記憶從那晚後的清晨繼續。記得雨後的天空仍是半晴半陰,幾大塊烏白相參的雲往同一個方向徐徐移動。而昨日那滿是金黃葉子的銀杏樹,已是瘡痍滿目,光禿禿的不再華麗。不過我至今仍然覺得當天的一切都很美,經風雨摧殘後的暗啞的花雖然敗落,形色見慚,但卻呈現了另一番頹廢之美;銀杏樹不再披着金身的外衣,葉子以另一種美鋪滿大地,由華麗頓變成一片狼藉,交錯在高傲光鮮與衰敗枯寂的視覺差距,反讓我有種融入其中的感覺。

                一切都很美,還包括當天我遇見了他。

                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