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總監:程若辰。項目副總監:畢睿獻。項目副總監:成尚香。」我唸出三個,我十分熟悉的名字。




「他們三人負責的項目,正是半人半機械研究。」薩麥爾淡然說道:「成立撒旦教後,我一直放任手下,開始各種實驗,其中一個實驗方向,就是強化人類。我知道天使大戰再次發生的話,其時地上魔鬼數目只會有減無增,反之人類如蟑螂,不斷繁衍,若能令部份人類強化,成為一股稍能對抗天使軍的戰力,那便可稍添勝算。最初我們的研究,是單純以藥物等天然物或人工化學物來強化人類體格,即是當今的強化劑。只是,那種強化的程度,只能在人類之中帶有優勢,面對一般魔鬼,還是毫無反擊之力。及後,教內有一些離經背道的術士,提出讓人類和野獸結合,亦即是半獸人。」

「就是在梵蒂崗一役中,你們派出的那支半獸人大軍吧?」我問道。

「不錯。」薩麥爾微微點頭,又道:「不過,培育一頭半獸人的成功率太低。而且,牠們的力量雖遠比人類強大,但生命卻很短暫,平均只有不到三年壽命,當中成熟期更只有不足一年時間。由於這種戰力難以大量生產及控制,所以在工業革命後,我們便開始朝另一方向研究,就是在人類身體上,加入較為強硬耐用的機械部件。這項研究發展到現代,便成了生物機械。」





聽到這兒,我忍不住問道:「你知道我和他們的關係吧?怎麼一直不提?」

「我自然知道。但我可不認為他們的研究,對一路以來的事,有何幫助。只是現在伊卡洛斯說要改良『黑羽』,我才醒起這項目而已。」薩麥爾冷冷的瞪了我一眼,「你要記住,他們只是養育你的人,亦僅此而已。你要記住,你乃地獄之主,群魔之皇。」

看到薩麥爾的反應,我沒打算與之繼續爭拗,於是轉頭朝伊卡洛斯問道:「他們的研究中,可有甚麼你用得著的東西?」



「能給我一些靈感,卻不完全有用,因為都只是一些研究方向。不過,我在翻查那個叫成尚香的日誌時,感覺到她死前的研究快要突破蹲頸,但不知何故,卻忽然停滯了好一段時間,而且還讓其組員,展開許多其他研究。」伊卡洛斯稚嫩的臉,極近的靠近螢幕,邊看邊道:「感覺,她似乎在隱藏甚麼,故意讓研究繞圈。」





我聞言追問:「能不能找到她個人電腦裡的記錄?」我記得媽媽生前在家中,常常在書房用電腦工作。以撒旦教的一貫作風,殺死她以後,定必會盜取她生前的一切,記錄在案。

尤其她生前的兩任丈夫,是和撒旦教淵源甚深的人。

「沒有。跟據另一則記事,有一名撒旦教徒負責拷貝成尚香的所有個人筆記,但那教徒聲稱,成尚香的個人電腦,在拷貝過程中因觸發了保安程式,整個銷毀。」伊卡洛斯看了看記書的最後,道:「那名教徒,就是畢睿獻。」

我看了薩麥爾一眼,只聽得他冷冷說道:「這是真實情況。當然,我不知道姓畢的有沒有陽奉陰違。」

我知道薩麥爾實話實說,因為他提起這項研究,目的就是想改良「黑羽」,自然不會有所隱瞞。





「嘖,又是死胡同嗎?」伊卡洛斯咬牙切齒的道,眼瞳不斷左右橫移,快速閱讀文件:「那我只好看看從這些研究中,能不能再鑽深一點。」




「其實,還有一個方法。」我頓了一頓,看著眾人說道:「那就是,我在『地獄』裡,進入她的靈魂,直接觀看。」



我曾經進入過媽媽的靈魂兩遍。

頭一趟,因為我自身的內疚,與她死前的怨恨產生了共鳴,導致靈魂記憶中的『慾』向我攻擊,所以才不得不強行離去;第二次,我進入了『無我』狀態,用母親的親身感覺去經歷她的人生。

若果她生前真的有任何研究資料隱藏起來,那麼只要我經歴她的人生一遍,定會有所發現。





只是,現在我的經歴雖然多了、成長不少,但在那靈魂最赤裸的空間裡,這一次,我不知自己還會有甚麼感覺。

是悔是恨?還是處之泰然?




「這倒是一個好法子啊。」伊卡洛斯立時讚成,薩麥爾則繼續一臉冷漠,不置可否。

「慢著,你們在說甚麼『地獄』和靈魂?我不太明白呢!」努亞達皺起濃密的金色眉毛。

剛才聽著我們的對話,我已留意到他一頭霧水,現在更是一臉疑惑。

我見狀,指著自己的右眼,道:「其實,這就是傳說中的靈魂容器,『地獄』。」接著,又簡單的講解一下『地獄』的運作。





努亞達聽著我的解釋,嘴巴起先忍不住張大,但越聽到後來,他似乎越覺合理,便漸漸神色平淡,只專心咀嚼。

當我解釋完畢時,他很快便點了點頭,道:「的確是一個好方法。」



「也是唯一的方法。」我淡然一笑,接著轉頭朝一直默言不語的薩麥爾問道:「這其實是你提起這項研究的原因之一吧?你想我,重歴成尚香的靈魂一遍。」

薩麥爾雖然素來並不多言,但他其實心細如塵,每一言一語,或是任何舉動,定有更深含義。

先前,他已經不止一次,提及過我母親的死,乃是我的精神弱點,這次重提舊事,他亦應已計算到這一步。

「你總得面對,那個在內心深處的疤痕。」薩麥爾冷冷的道:「我們每一人,不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的,必須達到最顛峰狀態來迎戰末日一戰。這當中,自然包括領軍的你。」





「嘿,若果這一次,我還是被你手下擊倒,退敗而回呢?」我笑問。

「那我只好以『縛靈之瞳』,抹掉你對那一晚的感覺。」薩麥爾一雙蔚藍亮目瞪視著我,俊俏的臉依舊如霜。



雖然說得簡單,但我知道薩麥爾言出必行,若我心魔不除,他定然會鐵心下手。



這時,我轉頭看向子誠,卻見他眉頭深鎖,臉額滿是汗珠,似乎一時三刻都難以完全讀取布蘭的記憶。

在『地獄』裡,體驗一個人生只是一彈指間的事,除非真有變故,不然我應該在子誠讀取完成前已回來。

因此,我沒有再和他們多說甚麼,只是在原地盤膝而坐,自絕氣息,進入「假死」狀態。








呼。

我吐出一口不存在的氣,視線再次凝聚,已然置身於白光空間。

四周依舊是進入靈魂記憶的出入口,而這次出入口的形象,卻是一道道垂直的裂縫,懸浮半空。

裂縫或大或小,每道裂縫形狀不一,有些像閃電,有些呈橢圓;有些周邊佈滿草木,有一些整個鋪滿泥濘。

但往內看去,盡皆是一遍黑暗。

由於我曾進入過母親的靈魂一趟,所以只需要凝神默想,便能順著感覺,找到通道。

母親的靈魂通道,是一道垂直、卻不斷淌血的裂痕。

血水幾乎深如墨水,緩緩溢出,像一道拖延很久卻未得治療的傷口。

裂縫周邊,是無數龜裂向外的痕跡。

看起來,就像被某股力量,強行撐大了一般。




「媽媽,我回來了。」

我喃喃低語,便閉上眼睛,低頭走進血色裂痕之中。





碰!

景象剛轉,我還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額頭便傳來一陣劇痛,卻是被某人按住,硬砸往地!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施襲者是『慾』,而身處的情景,自然是母親死前,被姦殺的時刻。



一個,烙在我靈魂深處,多年不散的時刻。




「嘿,我不知道死後有沒有天堂地獄,我只知道你待會兒被我上,應該會快活過神仙啊!」「慾」淫邪的笑聲,在我身後響起。

被牢牢壓在地上的我,無力反抗,已然能感受到「慾」的呼吸在我頸後傳出。

我知道只要像上一次那般,進入『無我』境界,代入母親感受,讓事情順利發生,就可以在媽媽被姦殺氣絕後,重頭經歷她的人生一遍。

不過,這樣並不能解決我的心理障礙。

因為,我得直接面對。




我保持自我意識,但在靈魂空間,所有情感無所遁形。

自然包括,我對媽媽的悔意。



忽然之間,整個空間震盪一下,我感覺到除了背後的『慾』,底下還有一團事物,𡤕將我牢牢抱住。

垂頭一看,我便看到滿臉污血、樣子猙獰的母親,四肢詭異地逆向屈曲,反扣著我!




「小諾!小諾!你怎會如此狠心,眼白白看著媽媽被人侵犯!」媽媽七孔流血,貼著我的臉,哀怨地問道。

我嘗試掙扎,可是她和『慾』前扣後壓,使我整個人動彈不得;媽媽整個身軀更是寒冷如冰,那股寒意直傳入我的骨頭裡,冷得我一陣嗲嗦。

我現在所經歴的,並不是媽媽的人生,而是我的悔與母親的怨,交織而成的靈魂扭曲。

在『地獄』裡遊歴了這許多人生,我知道唯一拆解這場扭曲,讓經歴回歸正常軌道的方法,就是消除其中一方的情感。

母親已死,靈魂裡的情感自然不能修改,所以唯一可以改變的,就是我自己內心的感覺。



我內心的悔恨。




雖然面前情況危急,但我依然鎮定,因為在靈魂世界浸淫日久,我知道時間在這裡的流動,並非一個絕對。

而現在,我需要空間,去解除心中的障。

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我仍然從容,凝聚心神,將渾身感官,一一摒除。

我閉上眼睛、充耳不聞、放棄口鼻的味覺嗅覺、漠視媽媽的奇寒與『慾』的體溫。



最後,心若止水。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整個世界像是蒙上一層灰塵,所有顏色淡化不少,而一切事物,皆靜止不動。

包括,與我前後緊貼的媽媽及『慾』。



讓靈魂回憶靜止,是我在『地獄』裡流連多時後所發展的技能。

每次進入『無我』狀態前,我必須摒除所有感官,如此反覆練習,我漸至爐火純青之境,有一次,我察覺到在進入『無我』前的一剎,周遭一切,彷彿停頓了一下。

我知道那一剎停頓,確實存在,及後多番嘗試,終於捉摸到,原來只要摒除六感、進入『無我』前的一刻,回復一絲意識澄明,我就能讓靈魂回憶,暫停不動。

回憶暫停,我便可以仔細感受靈魂生前那一剎那的情緒,或是觀察那一刻四周所發生的一切細節。



至於現在,我則能好好觀察自己。




從小到大,我或許因為撒旦的血源,又或因為家庭環境,特別的憤世嫉俗、獨斷獨行。

不過,在發生這姦殺案之前,我也不過是名普通小孩,會因新鮮事而好奇雀躍,會因失足跌倒而嚎聲大哭。

亦會因為看到媽媽、被她擁入懷中呵護,而破涕為笑。



媽媽。



我垂頭,看著那副哀怨的俏臉。

活了這些年,我行事離經背道,卻大多是順心而行,除了錯手殺死師父及被逼殺死拉哈伯外,就是母親的死,最讓我難以釋懷。

其實,當天我不論是及時喝止,或呼喚爸爸,都不可能阻止『慾』的舉動,因為那是撒旦教主薩麥爾親下的殺令。

不過,這麼多年來令我內心介懷的,是為甚麼那一刻的我,會「享受」這慘況。

享受母親的裸體,享受『慾』的粗暴舉動,享受在石地上流淌的淚、血、汗及體液。

享受一切痛苦與歡愉的聲音。

那一刻,只有六歲的我,為甚麼會有如此多的情感與慾望?反是長大了的我,對性慾並沒有特別渴求。

我疑惑,不期然抬頭,看向樓上正在窗台偷窺的『自己』。

那個年幼的我,抓住窗沿,雙眼瞪得老大,褲檔正微微隆起,顯然正在「享受」。

我不解,目光繼續聚焦在那一臉無知、嘴角卻又帶著純粹邪惡笑容的男孩。

這是我頭一趟,看到那一刻的自己。

我凝神細看,心裡很希望自己能回到這個當下,嘗試改變。

不過時間永遠只會向前,現在我只能在媽媽的怨靈中,與自己對視。

那一雙天真無邪的瞳孔,反映著眉頭深鎖的我。




慢著。




我的瞳孔,怎麼一大一小的?




在這凝固的剎那中,所有事物都能看得特別仔細、特別清楚。

雖然燈光昏暗,但我切實看到那年幼的自己,雙眼瞳孔大小不一。

左瞳幼小如針,右瞳卻是正常般大。



霎時之間,我明白了。



那時的我,沒有魔瞳,卻擁有積存所有負靈魂的容器。

『地獄』。

瞳孔不一,是因為『地獄』,正在運作,釋放能量。

純粹的,負面能量。

這就是那股邪念,那刻享受的由來。

我或許是有一小念頭,稍微想歪,不過顯然是『地獄』的負面能量,將那一剎的想法,無限放大。

多年後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原來,是『地獄』在作怪。」我忍不住低頭,朝神態凝固的母親笑道:「原來,我並不是故意要你受苦的。」

我笑說,她卻始終不會再聽到,不會再有反應。

那張沾滿污血的臉,依舊是掛著那凝結了的怨恨。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釋懷,因為此刻一切都在靜止狀態。

唯一可以確認的方法,就是讓回憶,繼續流動。



我重新放開心扉,讓五官回復感覺。

皮膚、鼻、口、耳、眼。

當我雙眼再次與母親目光相對時,四周本已淡化的色彩,再次變得濃厚起來。

然後,我再次感受到『慾』的壓迫,以及媽媽的奇寒。

我繼續與她四目對視。




她那反向屈曲的四肢,卻越抓越牢!




「我仍未能釋懷嗎?」

我不斷掙扎,可是卻始終擺脫不了媽媽的束縛,我與她的情感顯然還在互相影響!

這時,我感覺到整個背部被人壓住,卻是異常亢奮的『慾』已蓄勢待發,轉眼便要入侵!

正當我想再次將回憶暫停時,忽然有一股溫和的男聲,在我耳邊響起:「真正釋懷,並非單純放下、忘卻,而是接受、吸收當中的一切。」

「誰?」我聞聲一愕,沒理會一前一後的夾擊,連忙開口問道。我不停左顧右盼,可是始終看不到任何他人身影。

「你。」那道聲音再次在我耳邊響起,淡淡笑道:「我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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