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他最後的記憶。」

子誠吐了一口濁氣,闔上「追憶之瞳」,然後將「指引之瞳」交給我。

眾人聽完他覆述『傲』生前的最後時刻,一時之間都沉默起來。

這顆「指引之瞳」和『赤弓』,皆是『饞』在一個他們撒旦教的秘密通訊點中取得,不過他也是直到現在,才真正肯定『傲』的生死。

同為『七罪』的『慾』與『慵』,與『饞』一同垂首不語。





雖然他們的情感被薩麥爾調整過,但此刻三人臉上,只有哀傷。

至於薩麥爾依舊一臉冷漠,神情如常,但我卻嗅到他身上,有一絲傷心的氣息。




畢竟,他與『七罪』雖是主臣關係,但我知這七名手下對他來說,實比親生女兒還要重要。








沉寂良久,薩麥爾首先開口,淡淡說道:「雖然只看到了他將魔瞳放進機械隼為止,但以『傲』的性格,他既然將一切送走,就必定是抱著必死之心,離開草舍。再說,以項羽所表現出來的狀態,『天劫』離他亦不遠矣。三名凡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鬥得過邱比特。」

看到眾人一臉疑惑,薩麥爾進一步解釋道:「邱比特是他的名字。月老是他的稱號。月老月老,月下老人,因為他在創世之初,只會在夜間活動。」

「只在夜間活動?」我聞言更感好奇。

「邱比特的工作,就是控制動物,強制交配,以增加生物數量。」薩麥爾語氣冰冷:「那一對金銀針,能同一時間接連海量生物,確保他們的繁衍,精準無誤。」





「如此說來,『錦繡』豈不是比『傀儡之瞳』還要厲害?」

「魔瞳神眸千萬顆,神器從古至今卻只有十二件,自然是厲害得多。」薩麥爾說道:「不過,『傀儡之瞳』只需要目光相接,再以精神力壓制,便可控制對方,『錦繡』則需要金銀針刺中身體,以血線相連才能發揮效用,目標越多,便有越多的物理限制,這亦不是一件容易事。」

「這月老到底是十二大天使,實在不能小覷。」我摸著下巴,皺眉說道,「現在『赤弓』及『方舟』雖順利到手,但我方又折一員,而且是戰將韓信,實是一大損失。」

韓信乃是用兵奇才,進攻雅盧若有他輔助,定必大有益處。

「死者已逝,婉惜也是無用。」薩麥爾冷冷說道,身上那一絲傷心已消失不見,「何況你現在手下,亦不乏軍事良將。」

「你指的是他?」我將視線,投向其中一個屏幕。

屏幕正轉播著下層眾魔的狀況,畫面中有一半身赤裸、露出精壯肌肉的大漢,與另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在地板上下圍棋。

壯碩者獨缺左臂,另安上機械義肢,正是努亞達;坐在他對頭的,與之對奕者,則是埃及神話裡的賽特。





二人皆摸著下巴,看著棋局沉思不語,看樣子正陷入苦戰。

我一生下棋次數寥寥可數,但在『地獄』裡經歴過不少大棋士的人生,眼光自然不差,稍加咀嚼他倆棋局,發現黑子白子表面看似勢均力敵,但努亞達所使的黑子顯然暗藏數道殺著,不論白子如何取道,他都似乎計算在內。

他那滿佈雜亂金鬚的方臉上的愁容,似乎只是在裝胸作勢。

「不止是他。」薩麥爾不置可否,「不過,他確實不如外表般粗獷。」

「粗中帶細的人物。」我點了點頭,道:「我也一直在留意他。」



此時,耶穌的聲音忽然在我腦中響起:「當年師父亦有提及過這人物。」不知何時,他的身影又再出現在薩麥爾旁邊。





「嗯?撒旦是怎樣形容他的?」我不動聲色,在腦海中回應。

「令人傷腦筋的傢伙。」耶穌走到我身旁,一向看著屏幕,「你也知道第二次天使大戰是不存在吧?為了令整個騙局變得完美,師父花了整整一百年的時間,為每名魔鬼度身打造切合其反應的幻覺。當中,努亞達是其中一名他最需要花心思的魔鬼。因為他不單武藝不凡,而且鬼主意也特別多,等閒天使根本不可能輕易『取他的命』,所以師父故意引他和同伴到荒島,就是要令觸發他假死的條件,更容易控制得到。」

我先前未曾聽聞過努亞達這名字,但把他解封以後,我亦閱讀了一些相關傳說。

身為凱爾特神話的戰神,他率領國人攻佔其時的愛爾蘭,雖然之後因身體殘缺而遭下臣逼宮,但不久便配上一支銀臂,捲土重來,再次為王。

在古時候,能二次成王,自然不會是泛泛之輩。

「不單如此,」耶穌閱讀了我的思想,笑著說道:「師父更曾一度把他,視作其中一名七君替補人。」

我聞言一愕,但相關記憶,亦隨之在腦中浮現!








當年別西卜失蹤,七君補選,撒旦確實有意將努亞達列為其中一名候補者,但撒旦最終沒有提出他的名字,因為他想確保努亞達,在這一刻仍然安全無恙!




「怎麼了?」薩麥爾察覺到我神情有異,皺眉問道。

「沒甚麼。」我微微一笑,道:「待會兒,我會找他談一下。」

「在此之前,你別忘了還有一事要處理。」薩麥爾說罷,跟『饞』打了一個眼色。

『饞』不發一言,後退數步,騰出了一點空間,然後睜開了「容物之瞳」。





只見他喉頭抖動幾下,雙眼猛然一睜,臉頰鼓脹起來,接著「哇」的一聲,哇出一大團事物到地上!

那事物呈長方狀,若莫棺材大小,通體佈滿意義不明的坑紋,看起來像是以枯木所製,但我伸手一摸,只感觸手冰涼,卻更似是金屬物質。

雖然『饞』仍在擦掉嘴角唾液,還未作說明,但這個和『約櫃』外表完全一樣,只有色澤有異的箱子,自然是『方舟』!

這時我再仔細觀察,發覺其表面刻紋,與『約櫃』的剛好完全相反逆向。

『約櫃』凸處,則是『方舟』凹陷的地方,而且每一面亦是如此。

換言而之,不論是那一面,兩者都總能完美嵌合一起。



「這……就是挪亞方舟?」好奇心極重的伊卡洛斯忍不住拋下手上工作,走到『方舟』前,像是得到一件新玩具般,又摸又嗅,「這到底是甚麼物料啊?似銅非銅的。」

「它是由神器分裂出來,自然不是凡間可見的等閒物質。」薩麥爾睨視了他一眼,跟我繼續說道:「要將它和『約櫃』合成一起嗎?」

我沒有立時回答,而是輕撫著『方舟』那凹凸不平的表面,反問道:「聖經中關於『方舟』的描述,到底有多少是真?」

薩麥爾一雙如海的蔚藍眼睛,先是閃過一絲疑惑,接著恍然說道:「你想將『方舟』當作載具?」

「不錯!」我微微一笑,手指敲了敲那冰冷的表面。




現在基地裡頭的魔鬼,總共數量接近三千。

要是以一般運輸方式進攻雅盧,此等數目的兵力,所需載具必然不少,如此規模的軍艦戰機在海上招搖行軍,定必在半途便被太陽神教阻截攻擊。

我曾想過參考撒旦教在邪龍三角洲一役中的方法,以『饞』為容器,可是他吐人速度始終不快,尤其打開「容物之瞳」一刻,魔氣便即湧現,到時恐怕才吐出百人未夠,天使大軍便已趕至。

雖然眼下所見,『方舟』的尺吋與聖經描述的完全不同,但若果它的容量切合經中提及到的,能容納大量動物的話,我們便可以它為艦,殺太陽神教一個措手不及!




怎料薩麥爾臉龐仍然如霜冰冷,道:「你想的,我自然也想過。若然能做到無聲無息地大規摸移動戰力,我們和殲魔協會間的戰爭,說不定早就完結。」

「難道『方舟』並不能容納多人?」

「『方舟』與『約櫃』一樣,裡頭的空間極其有限。」薩麥爾淡淡解釋道:「在將它秘密收藏在死海前,我們曾作實驗,人若躺於『方舟』中,頂多只容下三人。」

「嘖,和聖經描述的差得還真遠。」我摸著下巴想了想,問道:「實驗中,那幾個同時在裡頭的人,有甚麼感覺?出來後又有沒有異樣?」

「對他們來說,只像眨了眨眼,在闔上與重新解放之間,時間的感覺並不存在。」薩麥爾說道:「我們分別讓人在裡頭待上不同時間。像一天,一星期,一個月等。在裡頭的人,可是完全沒有任何能量消耗。就算是隔了一整個月才出來,亦不會餓死。」

「沒有能量消耗?」我聽到這句話,腦中閃過一個主意。







「我沒試過『捲軸之瞳』的極限。」

蘭斯洛特摸著修剪整齊的金色鬍鬚,皺眉說道:「以往我一直被義父視作秘密武器,真正執行任務的機會不多,頂多只帶著百人小隊,作一些閃電突襲。始終要維持他們捲起的狀態,『捲軸之瞳』便得長期打開,魔氣會輕易洩露我的行蹤。」

「你覺得,你能同一時間,捲起基地裡三千名魔鬼嗎?」我笑著問道。

「三……三千?」素來冷靜的蘭斯洛特,驚訝得張大嘴巴,「同一時間,將三千名魔鬼壓縮成捲軸?」

「有信心嗎?」我再追問。

「沒有。」蘭斯洛特回答得斬釘截鐵,「我根本沒有那麼多的魔氣。」

「魔氣不是問題。」我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我這裡有足夠的存貨。」

「就算有足夠魔氣,我亦擔心另一個問題。」蘭斯洛特頓了一頓,道:「走火入魔。」

魔鬼使用魔瞳能力,若然超過平常上限,不外乎得出兩種結果:突破樽頸,或是走火入魔。

一般來說,要是一步一步的修行鍛煉,是可以慢慢提升自身極限,但現在蘭斯洛特要在不足半年時間內,一下子將壓縮人數由一百人提升到三千人,自然是凶險得多。

「我知道這是兵行險著,但若然我軍三千人能如鬼魅般突然在雅盧現身,定能殺太陽神教一個措手不及。」同一時間,我從懷中取出一團事物,交到他手上,正容道:「我也不會任由你冒此大險。這是萬一你走火入魔的保險。」

蘭斯洛特低頭一看,只見手中之物,輕薄柔軟,色如墨黑,正是神器『墨綾』!

看著手中神器,湖上騎士眼神複雜,一時沉默不語。




「神器你暫時收下,不用立時決定。」我淡淡笑道:「只是,時間對我們來說,和神器一般珍貴。」

蘭斯洛特目光仍然放在『墨綾』上,卻忽然問道:「你知道,我為甚麼會加入殲魔協會?」

「願聞其詳。」

「因為我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蘭斯洛特如湖水般的雙眸裡,盡是唏噓,「我自幼便被一名在湖中居住的女魔鬼養育成人,培訓為騎士。成年後,我加入亞瑟王麾下,與他征戰四方。在成為亞瑟王的圓桌騎士後,他對我委以重任,讓我當他的王后,桂妮薇亞的守護騎士。但我和桂妮薇亞其實自幼認識,我亦一直對她暗中傾慕。她與亞瑟的婚姻,實乃是一宗政治交易,以結合兩大勢力。不過,為了王國和圓桌騎士的穩定,我將心中愛慕藏起,只在她身邊默默守候。成婚以後,他倆一直相敬如賓,只是有一次,桂妮薇亞撞破亞瑟和同母異父的姐姐摩根私通。那時我正在巡邏,看到她淚流滿臉,一問之下得知事情真相,盛怒之餘,卻忍不住乘機向她表露我的心意。或許是傷心過渡,或許是報復丈夫出軌,或許她亦一早對我有感覺,總之那夜以後,我倆關係便不再單純。」

說到此處,蘭斯洛特忽然沉默下來,我見狀說道:「雖然你的確是背叛了亞瑟王,但那亦是因為他首先與姐姐搞上啊。」

「的確如此。只不過……」蘭斯洛特俊秀的臉龐,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那一夜,那一場私通,其實是我與摩根合謀的詭計!」

蘭斯洛特的話,令我略感意外,頓時興趣大增。

「亞瑟是一個忠貞不二的君子,由始至終只深愛桂妮薇亞一人。他之所以會和摩根私通,全因我穿針引線,讓摩根以她的『畫皮之瞳』,將外表換成桂尼薇亞!桂尼薇亞的撞破,亦是我倆悉心安排,因為摩根想要報復亞瑟的父親害死自己親父,而我……則只是希望乘虛,希望自己的愛,得到迴響。如此而已……」蘭斯洛特微微垂頭,語帶歉疚,「那一夜後,我和桂妮薇亞便開始暗中來往。雖然並無肉體上的接觸,但我倆之間確實存在不倫之愛。這不道德的感情在夜影中滋長多年後,終被他人悉破,令圓桌騎士決裂,更使亞瑟王大發雷霆,判桂妮薇亞受火刑!我冒死將她救出,並帶到法蘭西,逼使亞瑟王怒極出兵遠征,但這亦導致他和摩根所生的私生子,莫德雷德借機奪權。後來亞瑟領著行軍多時、疲態盡現的大軍回朝,與莫德雷德決一死戰。雖然最終殺死了莫德雷德,但亞瑟亦因此身受重傷。其時我領兵想支援亞瑟王,但回到卡美洛時,戰事已然結束。之後,貝德維爾揹著垂死的亞瑟王,回到那個我成長的湖邊,將魔瞳歸還給湖中魔鬼……」

「慢著,魔瞳?」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出言打斷,奇道:「他歸還的不應該是王者之劍嗎?」

「王者之劍,其實是亞瑟故意散佈的一個流言,目的是每次與敵交手,敵人皆會第一時間,將目光放在他握劍的手上。」蘭斯洛特微微一笑,道:「真正令亞瑟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神物,乃是他握劍手背上的『遲緩之瞳』!」

蘭斯洛特此刻臉上微笑,溫柔之極,似乎是憶起那個初出茅廬,仍然年少氣盛的亞瑟。

「原來如此,這樣倒易理解。」我點了點頭,旋即又皺眉問道:「不過,亞瑟王既然是魔鬼,再重的傷,按理亦能以魔瞳回復啊。」




「不,不是所有傷痛,也可靠魔瞳治好。」說到這兒,蘭斯洛特淒然苦笑,「至少,被妻子出賣的傷不可,被至友背叛的痛不可。」



「他……是不想活下去了。」我明白蘭斯洛特話中之意。

「兒子奪權,民眾離棄,大半生打下的江山四分五裂,經過卡姆蘭戰役的亞瑟王心死如灰,生無可戀。我暗中追隨他倆至湖邊,看到亞瑟挖出魔瞳一刻,便知他死意已決。待貝德維爾交還魔瞳後,我便現身跟垂死的亞瑟坦承一切,希望能得到他的寛恕。」蘭斯洛特說著,雙眼有點濕潤,似是憶起那千年前的一幕,「聽完我的告誡,亞瑟不置可否,只是看著我的眼神變得複雜,當中有怒有恨,亦有莫名笑意。我看在眼裡,心如刀割,便將隨身配劍交到他手上,希望他能賜我一死。亞瑟握著劍,沉默不語,劍尖一直抵在我的咽喉,手不知是因為身上的傷,還是心情過份激動,抖過不停。最終,他只是將劍拋在地上,長長地嘆了一聲。我再次請求他原諒,他始終沒有明確答應,只是氣虛力弱的道:『我辜負了師父的栽培……始終未能驅趕撒旦教出歐洲大陸……』」

「撒旦教?」我忍不住眉頭一揚。

「那是我首次聽到撒旦教這組織。」蘭斯洛特繼續回憶,「滿腹疑惑的我正想追問,亞瑟卻抓住了我的手,說:『蘭斯洛特……你與摩根合謀,陷我不義,是為第一次背叛;我按王國法律,判桂妮薇亞死刑,你卻公然違抗,將她劫走,是為第二次背叛;我親臨法蘭西,給你自首機會,你非但不降,更出兵反擊,是為第三次背叛……我此生難以原諒你的錯……但我曾經的兄弟啊,替我完成三件未完的事,以及今後永遠格守圓桌騎士的規條……或許、或許我倆在天國重遇時,能握手言好……』。接著,他便在我耳邊說出那三件未竟之事,沒等我答應,便已氣絕魂斷。」

「是哪三件事?」

「殺死摩根、守護桂妮薇亞到老、以及……」蘭斯洛特頓了一頓,道:「頂替亞瑟在殲魔協會的職位。」

殲魔協會。一個沒有令我太過意外的名字。

當事情牽涉到兩教之爭,整個故事便頓時明朗起來,因此我稍稍咀嚼一下,便即問道:「你提過,亞瑟王是協會的分會會長,但看來似乎不止於此。難道,他本來是其中一名目將?」

「幾乎成為目將。」蘭斯洛特糾正道:「那段時間,義父在世界各地挑選了幾名人中龍鳯,讓他們得瞳成魔,並重點培育成一方英雄。當中戰績最亮麗者,便可成為目將。亞瑟本來已然當選,只是我與桂薇尼亞的苟且之事,令他失控,最終使他失去生存意志。」

雖是長話短說,但亞瑟顯然對桂妮薇亞的愛情及蘭斯洛特的友誼重視萬分,因此二人的背叛,實在比任何刀傷劍傷還要痛。

「亞瑟頭兩個要求我都理解,最後一個我卻聽得一頭霧水,不知何執行。此時,貝德維爾忽然鉅細無遺地解答了我的疑問,原來除了亞瑟王,貝德維爾亦是協會會員,他和梅林更是義父親自安插在亞瑟王身邊的守護者。貝德維爾知悉亞瑟遺願,在處理好他身後事後,便將我引薦進殲魔協會。」蘭斯洛特說道:「不過,我並沒有立時履職。我先是處理掉摩根,奪過她的『畫皮之瞳』,之後便尋上桂妮薇亞。誰知她因為自覺害死亞瑟王,引致王國四分五裂,悔疚萬分,終決定捨卻繁華,遠離權力,在一所僻靜的修道院裡,當一個不起眼的修女。而我……雖仍深愛著她,但亦再無顏面與她相見,便以『畫皮之瞳』,換個臉目,在同一所修道院裡當起修士。只是直到她歸天之日,我倆都未曾交換過隻言片語,未曾有過眼神接觸。」

說到這兒,蘭斯洛特再次沉默起來。那略帶消瘦的身軀,散發盡顯然易見的哀傷。

半晌,他終於收拾心情,眼神回復平淡,道:「在桂妮薇亞死後,我便正式加入殲魔協會,之後沒多久,便得到義父認同,成為最不為人知的目將。」

「圓桌騎士的真實故事,與流傳神話還真有頗多差異。不過,」我看著蘭斯洛特,問道:「這和捲起三千魔鬼的決定,有甚麼關係?」

「自從義父死後,協會便由我們一眾目將帶領。楊戩被殺,項羽叛變,武藏退隱,轉眼間只剩下我與嘯天領軍。殲魔協會成立的宗旨就是保護人類,免受魔鬼傷害,而帶著三千名魔鬼上島與天使軍一戰,看來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蘭斯洛特微微一笑,道:「因為,我們能全身而退的機會,似乎十分渺茫。」

「是悲觀,抑或是對我沒有信心?」我笑著問道。

「只是審慎推算的結論。」蘭斯洛特露出一個優雅的微笑,「再說,我還有一個原因。」

「嗯?」

「圓桌騎士規條中,有這麼的一條。」蘭斯洛特不徐不疾地覆述:「『永遠盡力完成垂死之人的一個願望』。」

「有趣的規條。只不過,你這樣子是把我視作一個垂死的人?」

「同樣地,只是審慎推算的結論。」蘭斯洛特微笑說罷,忽然將神器遞回給我,「『墨綾』你還是先收回吧。」

「你不是說要盡力完成我這個垂死者的一個願望嗎?」我拿著神器奇道。

「我一直訓練,時刻不敢鬆懈。無論你有沒有提出要求,大軍出兵一刻,絕對會是我此生狀態巔峰。反正到那時我才會將大家捲起來,要是真的走火入魔,其時再決定是否要使用『墨綾』吧。」蘭斯洛特正容說道。

「謝謝你。」我朝他認真說道,稍微催動魔氣,讓『墨綾』如活蛇一般,竄進我衣服裡,裏纏我周身。




蘭斯洛特離開實驗室,回到下層訓練後,一道聲音忽然在我身後響起:「我信不過他。」

我回頭一看,只見說話者身穿黑色袈裟,留著一頭及腰雷鬼頭,左眼戴著眼罩,盤膝坐在地上,正是嘯天。

「你剛剛縮小在旁偷聽?」我笑著問道,因為剛才和蘭斯洛特交談時,四周並無一人。

「無意偷聽。我本來在這兒靜思冥想,只是不想被人打擾,所以才會縮小成塵。」嘯天以手托臉,神情帶著慵懶,「不過,我未到老頭子那六根清靜的境界,當談話內容惹起我的興趣時,我便忍不住豎起耳朵去聽。」

「你為甚麼不相信蘭斯洛特?」我好奇問道。

「不。我不是不相信他。」嘯天揚起一邊濃密的粗眉,咧嘴笑道:「我只是不相信老頭子。不相信蘭斯洛特不是候選人之一。」

「此話怎說?」

「老頭子是個疑心極重的人,目將在協會中地位重要,他不會輕易委任外人。若果亞瑟王真的因為心死而放棄魔瞳,以老頭子的性格,也只會挑選其他候選者成為目將。所以依我看,蘭斯洛特本來就是其中一名目將候補。」嘯天分析道。

「的確,這比較切合三頭犬的個性。」我綜合自己對塞伯拉斯的印象和撒旦殘存的記憶,皆偏向嘯天的說法。

「無論如何,蘭斯洛特是個好人。在五名目將中,我與他相處的時間最少,但卻很了解他的為人,因為他是名真正的騎士,言出必行,說話行事從不轉彎抹角。」嘯天笑了一笑,道:「老頭子亦說過,最信任的目將,就是他。」

「比你還信任?」我笑著問道。

「嘖,作為他親生兒子,數千年來我頂撞他的次數比服從的要多得很。有好些時候,他只對戩下命令,等他再覆述給我聽。」

我本來便覺得湖上騎士是一名穩靠的人,聽到三頭犬及嘯天對他有如此高的評價,自然更為放心。

「不過,捲起三千魔鬼,始終是一件極為凶險困難的事。」我心下暗忖,「我得想一想,將兵力分開的可行性。」

此時,嘯天犬忽然說道:「嗯?似乎你那小狐女來找你了。」

嘯天一語方休,我便感覺到一陣狐息自遠處飄來,只見煙兒正氣急敗壞的走過來。

與此同時,有人自連接下層的通道走出來,卻是努亞達。




努亞達的步伐比煙兒要快,轉眼便走到我身邊,但他看到煙兒焦急的樣子,便只環手佇立,讓她先說。

「大哥哥!」煙兒手中揮著一張紙,急道:「楊姐姐……楊姐姐她們出了狀況!」

「別急,慢慢說。」我按著她的肩,問道:「出了甚麼狀況?」

「她倆打開了『先見之瞳』,但亦情姐姐陷入昏睡,而亦懷姐姐則不斷在畫畫。可是,她畫來畫去,只是繪畫著同一個圖案。」煙兒說著,同時將手中紙張遞給我。



我取過一看,只見雪白的畫紙上,有一個以鉛筆畫成的黑圓。



黑圓畫得極其工整,周邊整齊得像以圓規所繪,其表面能看到深刻、來來回回的筆觸,顯然楊亦懷的鉛筆反覆描畫時,極之用力。

雖然只是一個純粹以鉛筆繪畫的圓,但在楊亦情筆下,那黑色的圓深邃得像能吸住別人眼光似的,教人一直忍不住聚焦注凝。

我將紙還給煙兒,轉頭問努亞達,「找我有事?」

「是的,撒旦大人,但並非甚麼要緊事。」努亞達看著煙兒,道:「那對臥龍傳人的情況,看來比較緊急。」

「嗯,你也跟著來吧。」我微微肯首,示意煙兒帶路。努亞達應了一聲,便即跟隨我倆其後。

由於楊氏姐妹行動不便,亦不喜交際,所以我們在基地一隅劃了一個獨立空間給她倆居住。

空間的佈置與她們在臥龍島的居所相近。我們走進去時,只見楊氏姐妹正坐在中央,老姜則緊張萬分地在旁邊,觀察著不斷散發魔氣的連體姐妹。

柔和的燈光映照下,只見楊氏姐妹正與煙兒所描述一般,一人昏迷,一人繪畫。

楊亦情緊閉雙目,秀眉輕蹙,額頭滲著汗珠,但呼吸尚算平穩;楊亦懷則呆濟如常,手中鉛筆在白色畫紙上來回不斷,塗畫圓形,發出機械式的擦劃聲,呼吸卻比以往急速。

但見整個空間,遍地是畫著黑圓的紙。

紙上的圓,每個大小不同,但每個皆渾圓無比,且黑暗度完全一樣。

驟眼看去,房間地面像是佈滿了無數大大小小的黑洞,要把房中一切事物吸走攪碎似的。




看到我們進來,老姜便即上前,皺眉說道:「我今天起床,便發現她倆已陷入這狀態。不論我如何呼喊,亦情始終沒有醒來,至於亦懷……則和以往一般,對外人不瞅不睬。」

我嗅了一嗅,道:「她們身上生命能量仍然充沛,一時三刻不會有危險。」

「只是這情況不知會維持多久,而且我恐怕她們用功過度,走火入魔。」老姜憂心忡忡地道:「昔日先生為觀未來,終導致走火入魔。若非有『墨綾』,早就魔氣盡失而死。」

「大哥哥,能阻止她們嗎?」煙兒拉了拉我的衣袖,神情擔憂。

「她們正在使用魔瞳,若是強行打斷她倆運功,恐怕更加危險。」我皺著眉道:「『墨綾』既在我手,我就暫時先在這裡待一陣子,若有她倆起了甚麼變化,我便立時出手。」

老姜聽到我的話,神情稍寛,但雙眼始終沒有離開姐妹二人。

我吩咐煙兒密切觀察楊氏姐妹,便走到其中一處仍未被紙張覆蓋的空地坐下,又朝努亞達招了招手,讓他與我對坐,問道:「找我有甚麼事?」

「說來巧恰,和這兩姐妹所畫的東西,幾乎一樣。」努亞達豪邁一笑,從懷中取出兩個事物。

我看了一眼,略感錯愕,只見是圍棋所用的一雙黑子白子。

努亞達看到我意外的表情,微微一笑,接著兩指挾著白子,放在冰冷光滑的鋼地上,然後又將黑子,穩穩地疊在白子之上。



扁圓形的黑子,分毫不差地,將形狀相同的白子,完全掩蓋。



「這是甚麼意思?」我疑惑地問道,但話才脫口,腦海忽地靈光一閃,卻是領悟到努亞達的用意!

努亞達嘴角一揚,正要回答時,不遠處的楊氏姐妹突然魔氣大作,原本昏迷的楊亦情,此時猛地睜大眼睛,張口說話。

完全一樣的節奏,努亞達和楊亦情像是預先演練百遍一般,同時吐出同一個答案。



「開戰時刻。」

努亞達和楊亦情,一男一女,一剛一柔,卻說著完全一樣的字句!



努亞達詫異的看著楊亦情,後者則繼續雙眼失焦,喃喃說道:「所有未來,已經消失不見……誰是真正的赤龍?誰勝誰負?師父,我們看不見了!未來……只剩下這個……這個黑色的圓!觸發毀滅與創造的圓!」

語畢,原本仍在繪畫黑圓的楊亦懷,手中鉛筆因用力過度,忽地折斷!

接著,向來不言不語的她,突然放聲尖叫,像是把自出生以來都一直積聚的能量、在瞬間釋放一般,尖叫聲刺耳得令在場眾人都得掩住雙耳!

不過,尖叫只是持續數秒,接著她倆周身魔氣一散,「先見之瞳」倏地闔上,二人四眼一翻,竟同時昏倒過去!

老姜連忙將她倆抱住,努亞達見狀,猶有餘悸的道:「我……是不是做錯了甚麼?」

我沒理會他們,只是以手支頤,認真地看著遍地白紙黑圓。

看著那靜靜安放、毫不起眼的黑子白子。




我知道,我與群魔眾仙,命中注定的最後一戰,已經展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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