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恩典,甘美難言。除我罪孽⋯⋯無邊!舊我失喪,重拾方向,盲眼今終⋯⋯得見!」
 
 
 
十數名年輕男女組成的詩班,在輕快的琴聲引領下,齊聲頌唱著名的詩歌「奇異恩典」。

這天天朗氣清,湧進教堂內的陽光被琉璃窗染上七色,灑在一眾歌者身上,使他們散發著獨特的神聖莊嚴感。

琴音歌聲悠悠地在教堂內迴盪,能容納過百人的教堂內排了數十張長椅,但此刻卻只疏落地座了十來名信眾。





修伊・布徹正是其中一人。

修伊坐在最後的一張長椅上,雙手合十,低聲跟隨吟唱。

他一邊唱,一邊看著那些領唱者,每一人臉上都滿是祥和平安。

修伊很想擁有那一份祥和,可是他內心始終難以感到平靜。
 
 
 




因為他每每闔上眼,便會不期然想起那些被烈火活活燒死的異教徒。

那些淒厲無比的慘叫聲,常常在修伊的耳邊,似有還無地響起。
 
 
 
「奇異恩典」的音樂持續,但歌者此時所唱的歌詞,開始與原來版本有所出入。

雖然內容仍是讚頌上主,但卻增添了許多與「太陽」、「烈火」有關的句子。





台上歌者依舊熟練地齊聲高唱,神情沒有絲毫異樣,倒是修伊卻沒再跟著伴唱。

修伊比教堂內任何一個人,都要早改信太陽神教。

本為美軍陸戰隊成員的他,在「千日下凡」之前,己被招攬加入太陽神教。後來,太陽神教掌控全球,修伊便因過往出色的戰績而被編入神教的維和部隊裡。

所謂「維和」,其實就是清除世界各地的「異端」。

起初,修伊會完全盲目地相信上級關於「異端」的資訊,譬如是串謀地下魔鬼勢力,密謀動亂;譬如是集結武器,嘗試顛覆神教。

可是,在執行了一個又一個「潔淨」異端的任務後,修伊內心開始起疑。

他接觸過許多異端,有些的確是撒旦教教徒,有些的確是殲魔協會成員,但更多更多的,只是沒有改信太陽神教的普通平民。

他們所要求或爭取的,大多是一些以往社會常見的自由;有不少只是在無人的情況下,說了一些太陽神教的壞話,被光蟲偷偷記錄下而被捕。





這些所謂「異端」,無論怎樣辯解,太陽神教的法庭全都會判定他們為叛亂份子。

而叛亂份子的下場,輕者接受再教育,重者則會被「淨化」。

原本堅信神教一切指示的修伊,心裡開始動搖,但面對神教權威並親手執行過那些狠辣無情手段的他,不敢對任何人展示半點質疑。

修伊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回到這一所他從小到大流連的教堂,靜靜禱告。

教堂裝潢二十多年來都沒有改變,長椅依舊,獻願蠟燭的火光搖晃不息,琉璃窗上刻畫的仍然是耶穌與聖母的聖像。

唯一不同的,就只有原本的十字架,被代表太陽神教的八角星所取代。

而那告解亭雖然仍在,但修伊已經不敢進去了。
 




 
 
 
饒是如此,這裡還是修伊僅有可以讓心靈稍稍放鬆之所。
 
 
 
先後信奉過天主教與太陽神教,修伊對宗教開始感到迷茫。

他依舊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只是那個神,到底是聖經所說的耶和華,還是現在不斷施行神蹟、擁有無數天使護航的寧錄所宣揚的太陽神,修伊已開始分不清楚。

修伊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默默祈禱,祈求「神」賜給他信心,令他心裡得到片刻寧靜。

修伊很想放棄思考,只願聖靈也好,聖火也好,直接告訴他接下來的每一步。





修伊只希望順應「神」的意思,讓自己能幹正確的事,在死後得到永生。
 
 
 

「抱歉。死後的世界,並非如此運作。」一道男聲在旁邊響起,打斷了修伊的思緒。

修伊聞聲枱頭,只見一名身穿黑西裝紅襯衣的俊秀男子剛好坐了下來。

修伊左看右看,發現附近就只有男子與自己二人,便疑惑地問道:「先生⋯⋯你在跟我說話?」

「是的。」男子輕輕點頭,露出一個令人感到心情放鬆的笑容。

「難道我剛才不知不覺將祈告內容說了出口?」修伊心下奇怪,但沒有深究,只是朝男子淡淡笑道:「剛才我只是在胡言亂語,請別上心。」





「不。希望在死後得到永生,是世人常有的願望,千萬不用覺得尷尬。許多人覺得自己一生行著正道,死後必得永生;亦有許多人是明知自己幹著不光明事,但希望藉著禱告獻祭懺悔,去換取一個贖罪的機會。」男子笑道:「可惜的是,這些都不是進入『天堂』的方法。」

「哈哈,我看,我們都誰也不可以斷言誰人或如何才能進入天堂吧?那可是上帝⋯⋯呃,太陽神才可以決定的事。」修伊乾咳了一下,才繼續說道:「我等罪人,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虔誠地、恭敬地執行衪的指示,祈望衪的聖火會燒淨我們靈魂中的所有罪。至於氣絕之日,魂歸何處,則是由衪定奪了。」

「衪一早已經決定了上天堂下地獄的準則,只是這套準則,與世上所有宗教所宣揚的完全不同。」男子雙手放在交疊的雙腳上,笑道:「所以我說,布徹先生,你不用為你手上的鮮血而感到煩惱。」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修伊瞪大雙眼,神情立時變得謹慎。

「我不單知道你的名字,我還知道你的成長,你的一切。」男子淡淡一笑,不徐不疾地道:「你曾在十歲因在樹上掉下來弄斷手臂;你在十四歲那一年失去童貞;你在二十歲加入美國軍隊,因在伊拉克建功,所以軍階扶搖直上,但在回國前的一夜,你卻被太陽神教的人招攬了。」男子奾奾道出:「你之所以會加入太陽神教,就是因為你在伊拉克殺過太多人,令你對國家動搖。只是你沒想過,加入太陽神教後,雙手的鮮血會越沾越多。」

男子一邊說,修伊的臉便一陣青一陣白。

「我還知道,你這陣子在動搖。你心底裡明白,自己所作的事不公不義,但你害怕。你怕作聲的話,下一個被燒成灰燼的人會是自己。所以即使你多麼想反抗,多麼想說不,你還是一次又一次,將那些無辜燒成火人。」男子頓了一頓,笑道:「你如此頻密地到訪教堂,就是希望能夠贖罪,嘗試清洗雙手的血。不過正如我剛才所說,『罪』這概念,其實並不存在。你死後靈魂進入『天堂』或『地獄』,完全和你現在所作的一切,沒有關係。」

「你⋯⋯你到底是誰?」修伊心下駭然,念頭一轉,卻忽然冷靜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難道⋯⋯你是天使?」

男子不置可否,只笑著問道:「為甚麼會有這想法?」

「不然,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修伊似乎堅信自己的推敲,神情稍寛,「這裡是神聖之所,是衪的光所照耀之處,魔鬼絕不可能進來。所以,唯有天使才會有如此神通。」

「你猜的很接近。」男子大笑一聲,然後輕輕搖頭,道:「但我不是天使。」

修伊忽瞪大雙眼,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男子:「難道⋯⋯難道你是⋯⋯」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男子直笑得雙眼瞇成一線,「很接近,但不是。」

修伊剛剛正在猜想,男子會否就是「太陽神」本人。

神教諸多經典,不乏關於太陽神下凡的故事,而每次下凡,太陽神都會化成不同形態,像是渾身不斷燃熾的火鳥,或是腳踏火球的童子。

所以當男子否認自己是天使時,便轉而推測他是太陽神

只是,男子連這個答案亦否定時,修伊便開始感到摸不著頭腦。

神就是神,怎樣才能算是「很接近」呢?

「抱歉,我實在有點迷茫。」修伊一臉茫然,「你到底是誰?這是⋯⋯某種測試嗎?」

「這一次,你猜對了。」男子輕輕拍手,以示嘉許,「不過,這不是對你的測試,而是對我的測試。畢竟,這是一顆新的魔瞳,新的能力」

「魔瞳?」修伊聞言大駭,道:「你、你是魔鬼!但這怎麼可能?」

「教堂、聖座,諸如此類的建築,也不是凡人堆砌而成的脆弱之物。它們唯一的用處,就是聚集一些心靈脆弱、想尋求慰藉之人。而且,在這些地方產生的『罪』,絕不比別處少。狎童、斂財、杯葛等等惡行多不勝數。若果真的有神,而衪的目光真有聚焦在這些建築上,千百年來,又怎會又有如此多的『罪』,在所謂神聖之地發生呢?」男子朝詫異萬分的修伊笑道:「所以,布徹先生,我是魔鬼,絕不奇怪。」

聽得男子自認魔鬼,修伊驚慌得想要站起來,可是發覺自己不知為何離開不了長椅,彷彿有一束無形的安全帶,將自己牢牢扣在長椅上!

「你他媽的對我施了甚麼妖術!」修伊又驚又怒,可是無論如何掙扎,始終動彈不得。

「我只是替你所見的一切,加了一點層次。」男子笑著說道,眼神露出一絲邪意,「布徹先生,你忘記了嗎?你不應該在教堂裡的。你本來和所屬的小隊在印度執行任務,然後你們收到神教的指令,要飛到雅盧備戰。」

經男子如此一提,修伊有點印象,真有聽過去雅盧報到的命令,但他想憶起來教堂前的一切,卻如陷迷霧,完全回想不起。

「除了你們的小隊,太陽神教基乎召集了世上所有戰力,到雅盧之上。」男子忽然喃喃說道:「似乎,『他』也預算到我們會隨時發動攻擊。」

「我不是身在美國嗎?還是這是一個夢?」修伊開始感到頭昏腦脹,只得舉起雙手,高聲呼道:「求聖焰燒掉一切污邪!求聖焰的火光,照亮我的前路!」

「你就那渴求真相嗎?」男子邪邪一笑,道:「也罷!反正我們也差不多到達目的地了。」

語畢,男子輕輕打了一個響指。

響指聲落,修伊忽然感到長椅傳來一陣顛簸。

這種顛簸,修伊很是熟識。

因為這是他每次作戰,乘坐運輸機遇上氣流時感受到的震動。

接著,一個眨眼,修伊發覺四周的景像,頓時完全改變!

他發現正坐著的,並非教堂裡的實木長椅,而是軍用運輸機的冰冷鐵椅;自己並非安坐教堂之內,卻是身處於萬丈高空之中!

修伊發現自己之所以動彈不得,是因為身上真的扣上了五點式安全帶。

他想要解除束縛,但此時他卻發現同機的所有維和部隊隊友,全都目光呆濟,嘴巴不停一張一合,但沒一人作聲。

「他們仍在幻覺世界之中,只有你比較幸運,率先醒來。」黑衣男子的笑聲在修伊身旁響起,「抑或我該說,你是比較不幸的一個呢?」

修伊別頭一看,只見黑衣男子與剛才在幻覺中的教堂裡一樣,正神態休閒地坐在自己旁邊。

唯一與幻覺裡不同的,就是男子此刻的左眼,瞳色赤紅勝血!

修伊見狀大是驚慌,卻不敢反抗,因為他心想,對方有本事可以混上太陽神教的運輸機,並對機上所有士兵施展瞳術的話,自己就算有火力再強的武器,都不可能傷到對方分毫。

此時,修伊目光一斜,朝依附在自己肩膀的光蟲一瞥。

光蟲能夠偵測魔氣,而且只要探測得到,便會即時發訊到太陽神教總部,以便神教指派天使去應付凡人處理不了的魔鬼。

修伊希望總部已發現這艘運輸機的異樣,不過,修伊發現光蟲此刻只是閃著一般的閃爍頻率,並沒有發出任何「求救」或「增援」的訊息。

「光蟲的確是一個很強大的監控系統,世上除了『墨綾』,並沒有真正的銅牆鐵壁。」男子看穿修伊的想法,笑道:「我們還是有一點手段,令它們短暫失效。雖然時間不長,但是足夠讓我們來到目的地。」

修伊聞言往窗外一看,發覺不遠處海上,有一座巨大孤島。

島上聳立著無數高高低低的鏡面大樓,大樓與大樓之間又有無數天橋連接,看起來像一個巨大捕夢者,又像一個冰冷、危機四伏的蜘蛛網。

密密麻麻的大廈正中,獨有一座外形獨特,成螺旋狀的尖塔一支獨秀。



雖然沒有正式踏足過,但修伊一眼便認出這孤島便是雅盧,正中螺旋塔自然是巴別!



修伊此刻心裡百感交雜。

雅盧在太陽神教信徒的心目中猶如聖地,看到巴別塔的奇特宏偉,更使修伊頓生敬畏之意,但有神秘魔鬼在側,修伊實在不敢斷然,運輸機能否成功降落雅盧。

「哦,你這個問題,我可以為你解答。這運輸機一定不可以安全著陸。」男子忽然笑道:「因為我們的訊號干擾器,快要失效了。」

男子一語方休,修伊發覺機上所有光蟲,閃爍的頻率同時改變。他認得,那是代表發出「增援」的訊號。

「別再裝胸作勢了,這裡和聖地如此近,天使們轉眼便至,到時你完全沒可能逃脫!」修伊強自鎮定地威嚇道:「若果你識趣投降,教主說不定還會願以聖火,燒淨你的罪!」

「何必說一些,你也完全沒有把握的話呢?」男子好整以瑕地看著圓窗外的風景,道:「他們得知機上有魔鬼,只會有兩種做法。一,就是直接將運輸機擊落,二,就是派天使來,或擒或殺。但無論是那一種,這運輸機都只會在到達雅盧之前,粉身碎骨。」

雖然對方是魔鬼,可是修伊心底裡萬分明白,男子所說的話完全沒錯。

此時此刻,修伊自知命不久矣,唯一想做的,就只有祈禱。

可是死亡將至,他雙手抖得連緊合成球都做不到。

這時候,黑衣男子忽然問道:「你想上天堂嗎?」

修伊聞言一愕,隨即點了點頭。

「你的死亡,已是無可避免,你命運終章唯一還有變數的,就只有死後靈魂歸處。只要你死後時候,心存喜悅,靈魂便可以在死後,進入天堂。」男子微笑道:「布徹先生,讓我帶你回到,你一生之中,最感安心之所吧。」

「你⋯⋯你要帶我回到教堂的幻覺中?」修伊喃喃問道。

「不。教堂,只是成人們的避難所。那裡一切的冠冕堂皇、一切的神聖無邪,只是經歷了千百年有意為之的潤飾的美麗謊言。」男子收起笑容,正容說道:「真正令人無憂無慮,不懼死亡的時刻,就只有還未懂得『死亡』之時。」

語畢,男子左眼紅光一閃,同時打了一記響指。

修伊眼瞳收縮,四周環境倏地一轉。

沒有高空獨有的氣流震動,沒有振耳欲聾的螺旋翼馬達聲,修伊的視線之中,只有一片模糊的柔和白光,耳邊傳來一陣規律有序、清晰的儀器運作聲。

他認得出,是心跳儀的聲音。

他亦嗅到一陣刺鼻的血腥味,但修伊沒有感到絲毫不安,反而感到一陣祥和寧靜。

此時,他感覺到,有人在用力擁抱他。

那外來的體溫,完完全全地包裹著他渾身上下。

修伊覺得周遭環境很熟悉,卻又十分陌生,就像一道很深刻的經歷,卻又一直塵封至今。

忽然,修伊覺得額頭被誰深深吻了一下。

然後,他聽到一道無比愉笑、無比感動,帶著哭意的笑聲。



是他母親的笑聲。

突然之間,修伊明白到,神柲魔鬼讓他經歷的,是他出生時的一刻。

人生剛剛開始,與死亡最遠的一刻。





「為甚麼要特意讓他上天堂?」



耶穌的身影忽然出現,疑惑地道:「你這樣子,豈不是增加『天堂』裡的靈魂?」

「或許是被你所影響吧。總之,我突然想完成他最後一個願望。」我笑了笑道:「而且才一個靈魂,對大局影響有限。」

「但這一個靈魂,有可能令寧錄提早知曉我方進攻。」耶穌把著長的鬍子,皺眉說道。

「他仍未氣絕,所以寧錄此時不可能閱讀到他的靈魂。」我說著,探頭朝窗外一看,「不過,他們已經以盛大的煙火,『迎接』我們了。」

耶穌走到我身邊一同探視,只見數十枚拖著長長白煙尾巴的導彈,正由遠方急速飛至!

眼看飛彈呼嘯而至,我不慌不忙,以『萬蛇』蛇化自身,穿過厚實的鋼鐵機身,來到機頂之上。

我迎著凜烈強風,站在機頂,目光注視數十名殺氣騰騰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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