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夢迴的目的地,是那個金星凌日的早晨。
 
金星凌日,顧名思義就是金星掠過太陽,遮蔽太陽輻射的天文現象。
 
那時的我因為天文知識的缺乏,以為那會是如同日蝕一般天昏地暗的一天,其實卻不然。雖然正值嚴冬,羲和卻依舊御六龍於天上發光發熱,與盛夏之季並無分別。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全球暖化吧?
 
作為多年一見的天文現象,金星凌日引起了極大的注意,連我小學的母校也不例外。小息的時候,同學遞給我一片半透明黑色的濾鏡,讓我隔著濾鏡觀日。良久,也才勉強看到橙紅火球上的一個小黑點。
 
在太陽面前,那明亮的晨星顯得多麼的渺小,軟弱。
 




一個下午就在失望之中匆匆度過,但下午之時,天色卻如同我預料一般黑了起來。
 
——稱為『厄客德娜』的暴風雨席捲香城,東南西北四區共同進入緊急的戒嚴狀態。
 
警告訊號發出之際,我已經放學回家,也就免卻了留在學校的麻煩。父親和母親一如往日般在外國加班,我在家中獨自一人,坐在家中柔軟舒適的沙發上,傾聽著淅瀝暴雨擊打窗框的聲音。
 
我從未預期過家中的鈴聲會在那天響起,但我的耳邊偏偏是傳來了一小段『給愛麗絲』的旋律。
 
——是送快遞的嗎?還是來查水錶的?
 




當時的我心中生起諸多想法,但打開大門之際,仃立外欄之外的卻是一個傴僂的老人。
 
我的爺爺,魏椋節。
 
還記得小時候,我經常倚在爺爺身邊聽他說故事,有最平常不過的童話,也有各種荒誕的小知識,可惜大多已隨記憶而逝去。我一天一天地長大,爺爺的身影就越發得模糊,直到耳邊連那喃喃說書之聲都沒半點剩餘的那天,卻突然又見到了他。
 
當時的我甚至不太肯定他仍然活著。他沒有打招呼、沒有說話,就只是站在門前,走廊窗戶透出的北風讓他衣袖飄飄。他臉色蒼白,身體軟弱如薄紙,在風中搖搖欲墜,似是隨時要倒斃,又或者是早就死了、此刻不過是返魂而來的鬼魅。
 
『還看什麼,快讓我進來,快冷死了。』
 




良久,老人才勉強睜著青白的嘴唇,顫抖著說出這句話。我這才從恍神中恢復過來,拉開了外欄,讓爺爺進來歇息。
 
毫不客氣地坐到沙發上,爺爺就拿出了一個紅色的小紙袋,不住摩擦。當時的我心中只認為那是一個暖袋,現在知道了爺爺的魔法力量……依然覺得那是一個暖袋。
 
說來神奇,在舊日模糊的記憶之中,偏偏是這個紅色的暖袋以清晰的畫面延續了下來。
 
爺爺哆嗦了一陣,從背包端出一個塑料水瓶,把其中暖暖的棕色液體倒進口中。在暖袋和熱飲的幫助下,爺爺的臉孔逐漸恢復了血色。
 
『阿辰……你父親不在家嗎?』爺爺喝了一口熱飲,嘴中模糊不清地說道。
 
阿辰大概是對我父親魏辰的暱稱,我也沒多理會。於是我馬上搖了搖頭:『不在。出外公幹了。』
 
『阿廉,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你幫一個忙。』爺爺的神色忽然就凝重起來。他蓋上了熱飲的蓋子,把瓶子放回背包之中,又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套薄薄的卡牌。
 
『無聊想找我打牌嗎?沒問題……』




 
爺爺沒有回應自作聰明的我,只是合掌作肅穆的樣子,乍如閃電伸手抽出一張卡牌,放在桌子上面。
 
閃電、火焰和冰雹自上而至,如天罰、如神啟,擊中了風格古樸的萬丈高塔。在高塔的前方,兩個身上燃火的模糊身影墮落而下,直墮無底深淵。
 
XVI,意指『十六』的三個羅馬數字潦草地書在卡片的左右角落。
 
『看著這張牌。』爺爺嚴肅地說道:『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大叫,只要悄聲說說你對紙牌的觀察。』
 
當時的我應聲點頭,出於某種怪異的預感,死死地瞪著卡牌。開始的時候,卡牌沒有任何的變化,直到我集中精神,那兩個模糊的人影似乎變得越來越清晰。
 
『紙牌上的人影似乎變得清晰了……』我帶著夢囈般的語氣,不確定地觸碰著卡牌:『我看到了,其中一個人金色長髮飄渺,身穿黃袍,頭戴王冠,是個西方的女王……另外的一個人一直都在陰影之中,除了一頭黑髮之外看不出任何東西……』
 
『再仔細看看?』爺爺嘆了口氣:『看看那個黑頭髮的人……他是男是女?長髮短髮?他的手中拿著桂枝嗎?』
 




『性別不清楚,但他頭上留著短髮。至於桂枝就沒有了,他的雙手展開,沒有拿著任何東西……啊等等,似乎有一個白色的小圓點。』
 
『白色的小圓點?請描述得仔細一點。』爺爺瞪大了眼睛。
 
『啊,不是圓點,是一個正方形……裡面似乎有個字。』我努力地瞪著卡牌看:『看起來,有點像英文字的MEN,有時似乎變成了MOON。』
 
『男人和月亮嗎……這說明不了什麼。』爺爺嘆了口氣:『還是看不出什麼嗎?那黑髮男子的額頭……』
 
滂!
 
彷彿有一滴豆大的雨點滴落在帳篷之上,在背景的淅瀝聲中顯得分外突出。
 
在聽見這一聲雨聲之際,爺爺的神色卻是更加迫切了:『快點!快點看看……還有什麼!高塔的背後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沒有,只有黑暗的星空……』




 
『什麼星座!』爺爺的語氣迫切得像是咒罵一樣,時不時看著手錶,提起了背後的背包,把其他的卡牌都塞了進去。
 
『我不知道……』無奈地,我懂的星座知識不多,一時也說不出什麼東西。
 
『天上的月亮是新月還是滿月!塔上的火焰、冰雹和雷電分別有多少道!』
 
『天上沒有月亮,但有一顆明亮的星辰。至於火焰、冰雹和雷電……』我細心數算著:『十六,二十,和八……』
 
『不好!』爺爺卻是神色一震,以驚人的速度奪門而出。他的速度很快,不似老年人,細想恐怕連奧運選手都沒有如此的爆發力,我連喊住他都來不及。
 
我手上的卡牌是他來過的唯一證據,但回過神來,便發現卡牌在慢慢褪色,變軟,直到變成一張皺巴巴的白紙。
 
那是我最後一次真正見到爺爺。
 




幾個星期前,我在肖邦的葬禮進行曲下出席了他的葬禮,優雅的奏鳴曲中,作為伴奏的重音如腳步聲黯然落下。一,二,一,二……亡者正拖著沉重的枷鎖,緩緩步進死後的世界。

較為旖麗的旋律隨後響起,彷彿有天使歌唱徘徊,卻遮蓋不了那哀傷的情景。

我彷彿能穿透房間的牆壁,看到爺爺的遺體化為灰燼。

我也能看到棺木之中,身穿黑衣的他是多麼的安詳,多麼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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