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燈靈後的第一天,我沒有離開過醫院半步,一整天都是徘徊於自己和阿彩的病房之間。
 
從來只有照鏡時才會看到自己的模樣,現在卻以第三視角來觀察自己,感覺相當奇怪。仔細觀察一下,才發現原來自己那張沒有笑容的臉是那麼欠揍,難怪以前阿彩總是說我板著口臉時的樣子非常難看,叫我多一點微笑。
 
哥和媽早已回家,黃昏的時候,阿彩的雙親也到來了醫院探望我倆。
 
那頭信奉佛教的鬆獅狗原來也挺有我心,竟為我拜神求籤,還站在病房外唸唸有詞,說什麼保祐自己的女婿快一點醒來。
 
時間過得很慢,太陽終於下山了,往常的這個時候,才是加班的正式開始。
 




人真是矛盾,工作忙得透不過氣的時候,會希望能脫離現實一下,現在脫離現實世界,成為鬼魂了,卻又很想快一點回到那個如煉獄般的殘酷人間…
 
或者,人生本來就是充滿諷刺。
 
整天待在醫院,發現到來這裡的人大多都是哭哭啼啼的,除了醫生和護士,基本上我沒見過其他人開懷地笑過…
 
也對,出現在這種地方,不是自己病了,便是自己認識的人生了病,而生病絕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待在阿彩身旁的時候,我憶起了我倆之間的一些往事,想著想著,有時候會像打瞌睡般,意識逐漸變得模糊,然後闖進了回憶的最深處,將一些凌亂的片段重組並進行播放,感覺非常真實,如同真人上演...
 




待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覺原來時候已經不早。
 
就是這樣,我記起了很多往事….
 
醒來…在醫院裡散散步…然後又回到病房,腦海中播起一段段青澀的小電影。
 
漫漫長夜,就是以此來打發破曉前的混沌時光。
 
很快,太陽再次升起。
 




……
 
我睜開雙眼,發現窗簾縫間滲著一絲絲的日光,第二天終於來到了。
 
我伸了個懶腰,正打算站起來鬆鬆筋骨的時候,忽然感到室內有股教人不戰而慄的陰寒,我窺伺了一下身後,竟瞧到角落處有個龐大的黑影,黑影更如同蝙蝠般倒立了於天花板…
 
「哇!」我被嚇得整個人彈起。
 
「哇!」黑影也驚叫了一聲,然後摔倒了在地上。
 
黑影的主人正是阿飛。
 
「你無啦啦做咩大叫!?」阿飛狼狽地爬了起來。
 
「咁你無啦啦做乜匿喺我後面?」




 
「我見你好似沉思緊咁,唔想打擾你,咪諗住喺一二邊等囉!」
 
「咁你可以坐喺啲當眼既地方,同埋…都唔使一定要倒吊架!?」
 
「我驚你一打開眼就見到我會嚇親呀嘛…」
 
「我而家咪一樣俾你嚇親!?」
 
「算…我地唔好再作無謂既爭論。」阿飛以橫臥的姿勢在房間裡飄來飄去:「今日我會示範俾你睇點樣收集靈燈,不過開始之前,我要先教識你如何使用法力。」
 
「法力!?」怎麼感覺有點像打電玩遊戲,現在是新手操作教學嗎?
 
「無錯,我地係鬼黎架嘛,鬼當然有法力,啲鬼片都係咁架。」
 




「……」也對。
 
「唔識運用法力既話,你既靈燈收集任務係絕對無法完成。」阿飛終於站回到地上。「跟我上黎天台。」
 
到達天台後,阿飛說:「你試吓飛黎睇下。」
 
「飛!?點飛啊!?」
 
「咪就咁飛囉,好似超人咁飛,有無睇過超人啊?」
 
「有…」假如不是親眼看過他所表現的各種特技,此刻我定會滿口髒言。
 
「咁你試吓。」他雙手環抱胸前。
 
我隨便在原地跳了幾下,說:「咁啊?」




 
「記住,你而家已經唔係一個人,而係一隻鬼,一定要改變以往既思維方式。」阿飛不斷使出瞬間轉移,肉眼完全無法跟上,只見天台上彷彿多了數十個他的殘影:「一切無可能發生既事,喺我地呢個世界都有可能發生。首先,如果你想飛,就一定要相信你自己係可以飛!」
 
怎麼我總覺得有點像某齣電影的對白...回魂夜!?
 
「你講野咁虛無既…」面對著有點神經質的他,我有點無奈。
 
「哎…簡單啲講,其實係念力,當你個腦諗住嗰樣野,你就自自然然做到嗰樣野架喇。」
 
「哦。」我點頭,其實還是不明白。
 
「咁你再試吓。」
 
我不斷在原地跳躍,心想這樣子便能夠躍上半空,但始終不行。
 




「得個跳字係無用既,用你既念力!」阿飛雙腳離地,身體開始飄浮:「合埋眼,集中精神,幻想自己頭頂上有個竹蜻蜓啦,我第一次學飛嗰陣都係用呢個方法。」
 
於是我幻想自己是大雄,身旁的多啦A夢從百寶袋中給了我一個竹蜻蜓,我將它放在頭上,然後飛了起來….
 
我緩緩張開眼睛,發現自己的雙腳果然逐漸離地…
 
「真係得喎!」我既驚又喜。
 
「好!然後再用念力控制飛行。」
 
感覺就像初次學習踏單車和蹓冰時,練習平衡力一樣,這沒難度,自身平衡力一向很好,加上我開始體會到他口中的念力,只要加以控制便可。
 
很快,我便學懂了如何在半空中自由飛行,雖然飄浮中的身軀經常搖擺不定。
 
回到地面後,阿飛又說:「學識飛之後,第二步就係收集靈燈。」他掏出了靈冊,並將其翻轉:「介紹一下先,靈冊既背面有個類似指南針既物體,我地稱呢樣野為『測靈儀』…」
 
我也從褲袋拿出了自己的那本靈冊,發現那個什麼指靈針的外觀並無什麼特別,只有一根搖搖晃晃的綠針,與一個普通的羅盤無異。
 
「嘩…個指南針係內置架喎,乜鬼既世界都咁先進架咩!?」我端詳著這手上的新科技。
 
阿飛睥睨著我,露出了厭惡的神情:「佢既用途,係話俾我地知下一盞可被收集既靈燈既所在地。」
 
「只要跟足佢既指示去做就得?」
 
「咁又唔一定要跟足,佢只不過係一個指引黎者,只要係有人死既地方,就代表有靈燈可以收集…」
 
「哦。」
 
「跟我黎啦。」
 
接著,我跟隨他在烈日下的城市上空飛翔,從幾百呎高空望向地面時,產生了強烈的離心力,更有種難以言喻的恐怖。
 
「咦!有發現!」騰空的阿飛突然加速,我只好跟隨。
 
然後,我們來到了某大廈的天台上。
 
「咦!?」我發現有一位身穿校服的男生,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五左右。
 
他在幹什麼?我心想,這種時候,他應該在學校裡上課吧。
 
「睇實喇,呢個細路準備要跳樓喇。」阿飛摩拳擦掌,興奮得像是發現了寶藏一樣。
 
自殺!?不是吧!?
 
「佢頭上嗰盞,就係你今日要收集既第一盞靈燈。」他突然又變得嚴肅了起來。
 
「哦…」我傻兮兮的點了點頭。心中閃過了一絲興奮,因為我即將可以開始執行任務,同時,亦有種說不出的忐忑和難過…
 
男孩從背包裡取出了一張寫滿了字的草紙,他一邊看,一邊流淚…
 
我猜,那應該是一封遺書。
 
他把遺書看了一遍後,便將其收回到放了在地上的背包內,然後動身爬到了天台的石牆上…
 
只要再走前一步,他便會由三十幾樓的天台直墮向地面,最後粉身碎骨而死…
 
「我地都準備喇。」阿飛將我拉到了石牆上。
 
我沒有考究他此舉的用意,因為思緒漸漸變得凌亂,望著眼前這位尋死的小男孩,我快要哭出來了…
 
為何要自尋短見!?想一下你的爸媽將會是何等傷心!
 
真的很想勸止這位男孩,但,在他的眼中,我只是一團無聲的空氣。
 
「你睇清楚喇,收集靈燈既方法。」阿飛。
 
男孩右腳踏前了一步…
 
落空…
 
身體傾斜,繼而急速墮下…
 
我流淚了,根本沒有誰可以拯救這位小男孩…
 
「GO!」阿飛拉著我的手臂,與那位男孩同一時間衝了下去…不,是跳了下去。
 
「哇啊~!」我一邊哭,一邊在驚叫…
 
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跳樓。
 
視線一直離不開身旁那位男孩,急墮中的他害怕得一直緊閉著眼。
 
男孩頭上的綠色火焰不斷在晃,且逐漸變小,看似快要燒完的時候,火光變成了與一般燭光無異的鵝黃色…
 
「留心睇住!」說罷,阿飛往男孩的頭上輕輕吹了一下…
 
呼!
 
火焰被吹熜,生命之火消失,男孩的生命正式結束。
 
接著,阿飛抓著了我的手,引導我握向男孩頭上那盞灰銀色的靈燈,然後輕輕旋扭了一下…
 
「咔嚓!」靈燈頓時化作了點點只會在童話故事裡出現的銀色碎光。
 
閃爍的銀光,連同我的淚光,飛舞於半空中…
 
「瞬間轉移!」阿飛大喊了一聲。
 
我再次墮進了那條白色的時光隧道,依稀,我清楚聽見了一聲龐然巨響...
 
「砰!!!」男孩墮地的聲音。
 
整個過程,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
 
「嗄…嗄…嗄…」我跪了在天台的地上,邊哭邊急喘著氣。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一時間未能消化,也完全無法接受。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係咁架喇…」阿飛拍了拍我的手臂說:「係需要啲時間去適應。」
 
難道每收集一盞靈燈,便要親眼看著一個人死去嗎?
 
太難受了…這簡直就是折磨。
 
「你要做既野,主要就係好似頭先咁樣,喺靈火處於完全熜滅既狀態既時候,用手輕輕將靈燈一擰,非常簡單既動作。」
 
阿飛若無其事,我卻仍然哭個不停。
 
「你可以睇下自己本靈冊…」阿飛將我的靈冊從褲袋中掏出,然後翻開了第一頁,並放到了我面前:「第一欄嗰到,就係啱啱個男仔既名字,同埋死亡日期…」
 
我看了看,原來那位男孩的名字叫李旭健。
 
阿飛說,靈燈只是靈魂的載體,當一個人離世,靈火燃盡,其靈魂會傳遞至所屬的地方,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獄,視乎命運的安排。當靈魂離開了軀殼,即肉身,便再沒有任何意義,在世的人會將屍體埋葬或者火化,而作為燈靈的我們則須要收回死者頭上的靈燈,它化作銀光後,便將會再次出現於下一個新生命的頭上,一直以此作為循環。
 
某程度上,靈燈就等於一只USB,靈魂只是一堆資料,舊的資料被刪除掉後,便會有新的資料被存放進去。換言之,每一盞靈燈均有機會被前人使用過,所謂的前世今生,什麼回憶起上一世的畫面,可能就是因為靈燈這個重置方法的緣故。
 
「.....」我一邊聆聽著,一邊調整自己的情緒。
 
「其實呢本的確係一本死亡筆記,因為出現喺裡面既名字,都一定係同死亡有關…其實今次係一個好好既示範,頭先我地跟埋個男仔一齊跳落去,係有原因…」
 
「!?」我的情緒開始穩定了點。
 
「如果剛才我唔喺佢墮樓既過程中吹熜佢頭上既靈火,佢會直接衝落地面,體驗粉身碎骨既滋味…」阿飛仰望天空,若有所思:「我咁樣做,係希望減輕死亡為佢所帶來既痛苦同恐懼…」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不過咁做係有條件,我地作為燈靈,係無能力左右一個人既生死,只有即將死亡既人,靈火變成最虛弱,即火焰變為黃色既時候,我地先有權決定佢既死亡時間…」阿飛頓了頓:「我講左咁多野,其實你明嗎?」
 
「嗯…」我點頭,擦拭了一下眼淚。
 
「哈...其實我已經喺佢臨落地既前一刻,用瞬間轉移將你送翻黎天台架喇,如果俾你見到個佢啲腦漿爆出黎同埋啲手腳斷哂嗰一幕,我諗你暈低都似。」
 
「親眼睇住一個人死,太殘忍喇,加上死狀咁恐怖…」我有點想吐,卻吐不出。
 
「其實你可以揀一啲安詳去世既公公婆婆作為收集對象既…」阿飛搔著頭說:「不過咁揀擇既話,過程會變得慢啲囉,你唔係想快啲醒翻咩?」
 
「想啊。」我大力點頭。
 
「咁咪係囉…香港地成日都有人跳樓自殺架,你敢去面對既話,對你完成任務會有好大幫助,所以無論場面有幾核突都好,你都要照去。」
 
「嗨!阿飛!」這時,天空中來傳來了另一把男聲:「教緊新人啊?」
 
那個男人滿臉鬍鬚,一把及肩的飄逸長髮,他頭上並沒有頂著靈燈,而且身體是飄浮著的…跟我們一樣,都是鬼嗎!?
 
「係啊。」阿飛回應。
 
「等陣再講,去收埋盞燈先!」那個陌生男人說完後,便瞬間憑空消失。
 
「佢….佢係咩人?」我心感愕然。
 
「佢同我地一樣,都係燈靈。」
 
「原來燈靈唔剩止我地兩個!?」
 
「唔止架,所以我地其實係有競爭,因為大家既最終目標都係一樣,就係完成任務然後去投胎…不過你可以放心,話就話有競爭,但我地係行先到先得制度,邊個發現死者先,盞靈燈就係屬於邊個,基本上係唔會出現爭奪既情況,亦唔會有人夠膽搶,因為靈界一直都有個傳說,就係邊個去搶靈燈既話,投胎之後會變左做一枝電燈柱架!」阿飛說得七情上面,我總是覺得他是在吹牛。
 
「等等先…你頭先係咪話…投胎!?」我問。
 
「啊!係,可能你唔知,其實你既情況係有啲特殊,我同頭先你見到個人一樣,都係一隻鬼,但你其實只係半人半鬼,因為我見到你頭頂上面仲有團綠色既火焰喺度。」
 
「吓!?」我伸手到頭上摸了摸,除了頭髮,沒有摸到其他東西。
 
「其實我喺五年前就已經死左架喇,下一步就只有投胎,但你就唔同,你仲有機會醒得翻,繼續做人…」
 
我聽得一愣一愣,而阿飛則繼續娓娓道來:「一個人死後成為燈靈,其實係有原因…」
 
另一把聲音忽然出現,是剛才那個陌生男人:「我地之所以成為燈靈,係因為我地生前都係用自殺既形式黎結束自己既生命。」
 
「嗯。」阿飛點頭。
 
陌生男人又說:「因為我地唔珍惜生命,所以死左之後就要服刑,成為燈靈,喺收集靈燈既過程中見盡世間上既生生死死,等我地反省,慚愧…呢個應該係上天對我地既懲罰。」
 
阿飛撫著下巴說:「無錯,一切都係神既旨意,如果燈靈係一個職業既話,某程度上,你而家只係Part time...」
 
「咁…我又唔係自殺,點解要懲罰我啊?」聽完後,我感到很不甘。
 
陌生男人:「既然你出現得喺呢度,背後實有原因既。」
 
「哈!東哥,你嗰五萬盞靈燈收集成點啊?」阿飛問,原來他叫東哥。
 
什麼!?五萬盞!?
 
「都係咁啦,長命功夫長命做。」他搔搔頭,表現得異常淡然和輕鬆。難道他不想早一點投胎做人嗎?
 
「慢慢跟阿飛學野啦,再見喇新仔!」說罷,東哥再次憑空消失。
 
「今日都差唔多喇,就教住咁多先,你繼續自己一個練習啦吓,我有野做要走先喇。」
 
「等陣!」
 
「嗖!」的一聲,阿飛也消失了。他總是這樣子,來無影去無蹤。
 
當下的心情有點複雜,沒有了阿飛的相伴,孤單感一直縈繞於心。
 
繼續自己一個執行任務嗎?
 
心裡的不安卻令我一直在躊躇,可能是剛才近距離見證別人慘死而留下了陰影,導致情緒崩潰的關係吧。
 
最後,我還是選擇回到醫院,來到了阿彩的病房,唯獨待在她身旁,我才重拾一點安全感。
 
或者,我仍未能接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處境,什麼靈燈靈火投胎之類的科幻情節…
 
若然這只是個夢,能否快一點讓我醒來?
 
 


靈燈數量:1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