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治療部。
 
今天,媽身邊多了一位稀客,這個人是我爸…
 
說起他,我不得不提及一件事,記得在小時候,大概是我就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吧,在遊樂場嬉戲時不慎跌倒,看症時被診斷出手腕骨折,最後被送院,須要動手術,還住了院接近兩星期,作為父親的他竟沒有前來探望過我,起初以為是由於他工作太忙的關係,後來我長大些後,媽偶然間再次提起了這件事,她指當時爸是因為不滿媽經常到醫院照料我而忽略了處理家中要務,間接為他造成了不便,於是心感不忿,連自己的親生兒子躺在醫院也不親身前來慰問一下…
 
於我而言,這是一件荒謬至極點的事情,試問世間上那會有如此爛的父親?
 
由那天開始,他於我心目中的分數便開始遞減,人越大,便越發現爸並不是小時候所想那般神聖,正義,偉大和無私,從媽口中得知,年輕時的爸好逸惡勞,不務正業,又愛賭博,不良嗜好多不勝數,只是我和哥逐漸長大,生活迫人,他才不得不低頭面對現實,將不良嗜好通通戒掉…
 




雖然如此,相比起其他更爛的父親,他絕對稱得上為比下有餘,縱使依然嗜賭的他經常都不在家,但至少會每月準時給家用,又給我們供書教學,從來沒有怨言一句。
 
人們常說一山還有一山高,而我則認為此山不比那山低已算是賺了,畢竟人並不是完美,加上自從投身社會後,才驚覺世間上實在太多誘惑,只要自身的定力一時不穩,潛藏於人類體內的劣根性隨時會被勾起…
 
說遠了。
 
媽跟爸於醫院的餐廳吃過早餐後,便各自離去,媽繼續過著她那乏味而單調的獨行俠生活,而爸則來到了小巴站,準備乘車到工場工作。
 
想了想,這真是個奇景,我倆甚少並肩而站,更遑論是一起在車站等車。
 




大概有十年了,我跟爸沒有交談的時間將近十年了…
 
平時碰面,點頭說「嗨」和「早晨」等這些無意義的打招呼當然是有,但兩父子認認真真的坐下來聊天交心…
 
對上一次,已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為何我跟家人的關係竟是那麼糟糕,雖不能以惡劣來形容,但也絕不能稱得上為良好。
 
根據中國人的傳統,男人一般是比較含蓄,一向講求心照不宣,真心話絕少說出口,面對著情人時例外…
 




面對著家人,簡單的一句問候說話,彷如春蠶吐絲般艱辛。
 
天突然下起毛毛雨來,剛好車也來了,身型瘦削矮小的爸坐了到小巴的最後排,放下了那個又殘又破且載滿雜物的布袋,由於他是一名燒悍工人,故經常要隨身攜帶一些工具上班。
 
他那蓬鬆的頭髮,稀噓的鬚根,滿頭的皮屑,眼角上仍沾著一些礙眼非常的眼屎,長得向外暴露了出來的鼻毛…簡直視個人儀容為無物,相當不修邊幅。
 
媽常說我倆於邋遢方面十分相似…
 
嘖…胡說!至少我出門前會照一下鏡,也會定時修剪一下鼻毛。
 
但有一點我們的確很相似,就是坐車的時候都愛選鄰近窗邊的座位,方便看風景。
 
望著他的側臉,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年少氣盛的自己曾往這張臉上揮出過魯莽的一拳…
 
######




 
大學二年級那年。
 
「喂!?」上課途中,媽突然打電話來。
 
「我而家上緊堂啊。」我掩口細聲道。
 
「你阿爸入左醫院啊!」媽表現大為緊張。
 
「吓唔係啊?咩事?」
 
「聽講話撞左車啊!」當時爸剛買下了一輛二手私家車,想不到這麼快便給撞了。
 
然後,我陪媽來到了醫院,途中媽打了幾通電話給爸,卻一直打不通,看似是手機電源不夠。於是我們在急症室內四處搜尋,很快便找到了爸的身影,還揭發了一個大家都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爸的右手受了傷,右邊身子掛著了三角繃帶,以作固定傷勢,幸好傷得不重,還可以自行走路。最令人在意的,是站於他身旁的一個中年女人,爸攙扶著她,這女人看似也受了傷,但傷勢比較輕,這不禁令我聯想到,出意外的時候,二人是在一起。
 
發現了爸後,媽一個箭步衝了上前,第一反應竟不是安撫慰問,而是往爸的臉上甩了一巴,狠狠的一巴…
 
「啪」的一聲,爸呆了,我也呆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投到了爸媽二人身上。
 
「你又話同呢個女人已經無來往?」媽很激動,我大概能猜到目前是什麼狀況。
 
爸掩著被打的那邊臉,忍著痛說:「你發咩神經啊!?我地去做正經野咋!」
 
「正經野!?搵鬼信啊?去遊車河咋掛!?」媽繼續大吵大鬧。
 
「件事都唔係你諗咁樣!」
 
「你呢個衰人!衰人!仲喺度講大話!」手無搏雞之力的媽不斷往爸身上揮拳,




 
「妖!你咪癲啦,呢度公眾地方黎架!」爸一手將媽推開,媽一時站不穩,然後失足往後跌倒,在地上滾了半圈,狀甚狼狽。
 
我立即上前將媽扶起,媽強忍著眼淚,而那個疑似二奶的女人則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得戚模樣,臉上那笑容,無論於那一個角度來看,都像是幸災樂禍的獰笑…
 
爸竟然為了維護這個賤女人,而將媽推倒…
 
想到此,我突然怒火中燒…
 
沒有廉恥的狗男女!
 
「笑乜撚野啊臭西!」我指著那個蕩婦咆吼,作狀出手。
 
「你又想點啊!?」爸試圖將我推開。
 




「打女人既人渣!」雙目被怒火蒙蔽的情況下,我握緊了右拳,拳頭不由自主的往他的左邊臉上轟了一拳…
 
從此之後,爸那比下有餘的形象,連同這個家,都一同破滅了。
 
我倆從此沒有跟對方打過招呼,大家雖仍然同住,卻如同陌路人,互不理睬,比一般房東房客的關係更為不堪。
 
每逢夜闌人靜,頭腦清晰的時候,我會為自己當日的衝動而自慚…
 
只是普通的一拳,卻足以讓我內疚一輩子,並讓自己永遠揹負著「打老豆」的罪名,一個生命中永不磨滅的污點。
 
令自己好過些,唯有說服自己,那一拳是為媽抱不平而打的。
 
事件發生不久後,爸誓神劈願指已跟該名情婦完全斷絕來往,從此,家中再沒有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媽看得很開,一直表現得若無其事,同時看似對爸已經死了心,而我亦沒有閒情逸志理會太多,二奶三奶什麼的,都與我無關,只要沒有為這個家帶來任何影響便行了。
 
時間將一切慢慢沖淡…
 
但是,有根刺,卻一直都無法被沖走。
 
######
 
鏡頭回到小巴上。
 
「前面彎位有落唔該!」爸大喊,司機揚了揚手示意聽見。
 
雨仍在下。
 
我跟隨著他下車,並來到了一個露天的工場。
 
「屌你個老母,成班冚家剷咁撚無手尾架…」工場的工人們看似全部到了外面用膳,卻沒有將器材收拾和整理好。爸正在為了此而埋怨。
 
老實說,我自小便懂得很多髒話,是因為爸在家裡與朋友聊電話時,總是粗口滿天飛。髒話都是由此習來的。
 
建築材料佈滿了一地,然後爸將其整頓了一下,然後拿起電焊,準備動手工作…
 
不知怎的,突然有點心緒不寧…
 
「啊!!」爸突然慘叫了一聲,拿著電焊的他全身不斷在抽搐。
 
「砰!」電焊突然出現了一下小爆炸,爸整個人被彈開,跌倒了在地上。
 
什麼情況!?觸電嗎!?
 
一定是,下雨天進行燒悍可是工場大忌啊!
 
驚惶失措的我立即上前查看爸的狀況,發現他雙眼反白,嘴不斷在顫抖,喘息得有點急…
 
「喂!頂住啊!」我緊張和害怕得眼淚直標。
 
我想要將爸扶離這危險的現場,然後報警。雙手穿透他身體的時候,才記起自己目前的身分。
 
「救命啊!人黎啊!」沒有用,就算我喊破喉嚨,都不會有人聽見。
 
爸頭上那團不斷在晃著的綠色火焰逐漸縮小,顏色亦開始轉淡。
 
很快,生命之火的顏色便會變為返魂乏術的黃,我已親眼目睹過無數次了,即使是神仙也無法打救…
 
況且這世上根本沒有神仙,就算有,它們也只會見死不救!
 
很徬徨,心內焦急已逾越了可承受的程度,親眼看著自己的親父斷氣然後死去,任誰也無法接受。
 
我嘗試集中精神,想要憑念力令爸頭上的靈火燒旺一點,卻沒有產生任何作用,這是當然的,因為燈靈並不能左右一個人的生死…
 
我不甘心!為何當人類的時候已是如此渺小,現在當上了鬼,彷彿比以前變得更加無能!?
 
假如再沒有人前來迎救的話,爸定會就此死去。
 
感到懊喪的我蹲了下來,雙手圍著爸頭上的那盞靈燈,希望能為他那團苟延殘喘中的生命之火擋下一點點無情的冷風和細雨…
 
淚一直在流,腦海中閃過了一幕幕兒時他教導我踏單車的珍貴畫面。
 
「哇!咩事啊!?」工場的出口處傳來了一把男聲。
 
一班工友們終於回來了。
 
「佢好似俾電電倒啊!快啲報警!」
 
他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後,便立刻報警求助和合力將爸抬到安全的角落。
 
……
 
醫院裡。
 
爸被送進醫院後,醫護人員們立即為他進行搶救,躺在病床上的爸一直被去顫器電擊胸膛,瘦削的身軀不斷反彈起來,每被電擊一次,其頭上的靈火便恢復旺盛一點,而我的心也跟隨著猛抽一下…
 
徘徊於生死邊緣,過程動魄驚心。
 
我從不相信神佛,此刻卻誠心祈禱,希望神明會聽到我心裡的說話,然後又雙十合十,喃喃唸起經來…
 
心想情願被電倒的人是自己,因為我的確還欠他一下雷劈。
 
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於醫生們的盡力搶救之下,福大命大的爸成功拾回了小命。果真禍不單行,我遇上了交通意外,如今爸又發生了意外。
 
「唉...」坐於病床旁邊的我嘆氣了一聲,心想他於這一行工作了幾十年,怎會那麼大意,連下雨天有可能出現漏電的情況也不知道…
 
也許是為了我仍在昏迷一事而憂心,於是分了神?
 
哈…會嗎?也許是我想多了。
 
也許他正面對很多煩惱,所以心煩意亂,老貓燒鬚?
 
或許吧,前陣子聽媽說,他好像患上了糖尿病…
 
看真一點,爸頭上的白髮比以前多了很多……
 
幾年前,我曾寫下過一封道歉信,買了一隻男裝手錶,打算於父親節當日送給他,當作是一點心意也好,贖罪也好…
 
說穿了,贖罪的成分居多,因為這些年來,我一直飽受良心的責備,無論如何,當日我絕不應該出手打他,就連阿彩都這樣認為,還說如果天上真有雷公,我早就被五雷轟頂。
 
可是,最後我還是沒有將禮物送出,那封信和那隻錶至今仍被埋藏了於抽屜裡的一堆雜物之下…
 
想深一層,男人之間收送禮物這個行為也太難為情和突兀了吧,所以最後將念頭打消了…
 
想著想著,突然有人從後拍了我一下:「喂!」
 
不用回頭看,也能知道這個人定是阿飛,我不會再被他嚇倒,因為都已經習慣了。
 
「呢個係邊個黎!?」阿飛指著躺在床上的爸問道。
 
「我阿爸頭先工場俾電電親…好彩而家無事。」我回應,心情有點欠佳。
 
「哈!吉人自有天相!」阿飛又展現出他的無憂本色:「我都識少少睇相架,睇你阿爸一雙粗眉,再加埋嗰兩粒厚肉既耳珠…」他一邊說,一邊腑身端詳:「依我睇…佢至少都有八十歲命啦!邊有咁快玩完啊?」
 
換了是之前,我定會對他破口大罵,但回想起有關他雙親的事,頓覺其身勢有點可憐,他如此苦中作樂,我應該欣賞他的樂觀態度才對。
 
「承你貴言!」我拱手以示感激:「但依我睇,你似係招搖撞騙既神棍多啲!」
 
「哈!你老豆幾歲啊?」
 
「……」我想了想,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不知道爸的年歲,我猜大概六十左右吧…
 
「唔係啊嘛!?連自己老豆幾多歲都唔知道啊你?」他反應很大。
 
我難為情地搔著頭:「係啊…」
 
「咁你阿媽呢?」
 
「好似五十掛…」
 
「你有無搞錯啊,點做人個仔架你,自己屋企人幾多歲都竟然唔清楚…」倒吊中的阿飛一邊踩著天花一邊說。
 
我感到相當慚愧,的確,一直以來,我好像忽略了太多東西,除了父母的歲數,還有他們的感受,和心境…
 
阿飛又說:「你就好啦,父母仲健在…」
 
我也覺得是。
 
「醒翻之後,你真係要多啲帶佢地去飲下茶喇。」倒吊中的他闔上眼,點著頭,雙手環抱於胸前,一副「東方不敗,唯我獨尊」的姿態。
 
不知怎的,我對阿飛的觀感,彷彿於一夜之間有了很大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