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剛過,陽光就像是情人的擁抱,把人照得暖烘烘的。
 
正午也剛過,經過整個上午的操勞後,如果這時候能坐下來歇一會,再來一碗陽春麵,的確是個不錯的享受。
 
林閒和老楊坐在一家簡陋的麵店裡,雖然桌子缺了一角,椅子也不太結實,坐起來有點搖晃,但他們並不介意。
 
林閒面無表情,甚至有點失神,雙眼雖看著擺放在桌上的碗筷,心思卻不知飛到哪兒去。
 
今天早上,他們去了一個地方,然後和一個人交了手。
 




去的地方是李老大的莊園,李老大不但身纏萬貫,而且為人仗義疏財。他的武功並不精明,但他的義氣已贏得了眾人的尊重。如果由他來為一場決鬥作公證人,可謂最好不過,亦沒有人會有異議。
 
那他今天主持是誰的決鬥?是林閒和蕭懷玉的決鬥。
 
蕭懷玉是位成名已久的劍客,雖然多年前已退隱,但不認識他的人並不多。
 
他今天與林閒的決鬥理應是一場江湖中最轟動的大事,但他事先要求把消息保密,因此知道今次決鬥的人並不出五個。
 
他們在李老大的莊園裡悄悄地閉門決鬥,整場決鬥只有兩位當事人和李老大在場,其他人包括老楊只能在門外等。
 




林閒此刻仍健全地坐在麵店裡,決鬥的結果當然不必多說。
 
林閒忽然打破沉默道:「蕭懷玉的劍的確很不錯,十年前能與他論劍的人想必不多。」
 
老楊道:「現在能與他論劍的人也不多。」
 
林閒點頭道:「他的劍已經踏入化境,手中有劍但心中無劍。心中無劍,出的招式才真能稱得上是靈動變幻、無跡可尋,叫人捉摸不定。」
 
老楊道:「但他還是敗在大少爺的劍下。」
 




林閒嘆息道:「這是因為他已經病入膏肓,出劍時的力氣只有他以前的七成。再者他的劍法講求一個變字,而變招最講求氣。可是他一用氣,五臟六腑馬上就受不了,即使我不出手,他在三十招內就必定自斃。」
 
老楊道:「結果呢?」
 
林閒道:「我們交手到第二十一招的時候,他的招式間暴露出不足一寸的間隙,我把握住這間隙出手,一劍刺進了他的喉嚨。」
 
老楊嘆了口氣道:「英雄遲暮本來就是最大的悲劇,如果因病而終更是人生最大的遺憾,用劍者死於劍,想必他死也心安了。」
 
林閒答應和蕭懷玉決鬥,是不是就是為了圓他最後的心願?
 
林閒道:「如果他身體無恙,死的一定是我。」
 
老楊道:「如果他仍健全,少爺你怎會答應和他決鬥?少爺你是用你的劍來為他解脫而已。」
 
林閒不回答,沉默豈不是印證了老楊的想法?




 
這時候,店小二拿著整盤的小菜來到。
 
盤上擺放著五道精美的小菜,全部賣相都相當不俗。
 
但是,他們點的明明只是兩碗普通的陽春麵。
 
老楊看著店小二道:「這來錯了吧?」
 
店小二搖頭道:「沒有錯。」
 
老楊道:「可是我們……」
 
店小二打斷他道:「兩位客官點的是陽春麵沒錯,但剛才有位姑娘為兩位準備了這些小菜,所以兩位又何必忍受本店的粗菜呢?」
 




林閒忍不住開口道:「姑娘?她在哪?」
 
只見那店小二默默把盤子放下,直接轉身就走了。
 
林閒和老楊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不必說話也知道彼此在想什麼。
 
老楊看了桌上的小菜道:「大少爺,看來你這次跑不了,但依我看來,這不一定是件壞事。」
 
林閒沒有說話,只是定睛看著桌上那盤炒雞蛋,五道菜中就數這盤炒雞蛋最平凡樸素,但林閒卻彷彿看不見其餘四道菜般只看著它。
 
老楊知道林閒又陷入了沉思,於是閉嘴不打擾他。
 
良久,林閒才說:「我去春月樓用膳,每次點的小菜都不同,但是這道炒雞蛋我吃過五次。」
 
老楊道:「像炒雞蛋這種平凡的菜式,本來就特別容易令人留意,畢竟在春月樓這種高級地方吃炒雞蛋是很罕有的事。」




 
林閒道:「有些小菜我也常常點,但是我只是喜歡看它們的賣相,並不喜歡它們的味道,只有炒雞蛋我才會吃個清光。」
 
老楊說不出話來了,他也察覺到這件事內裡另有乾坤,那位神秘的姑娘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而且仔細得不可思議。
 
林閒忽然一笑,問老楊:「你知道為什麼我常常吃炒雞蛋嗎?」
 
老楊搖頭,於是林閒繼續說下去:「因為思情第一次做菜給我吃就是炒雞蛋,像她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能炒出一盤完好的雞蛋委實也不容易。」
 
思情自然是唯一能令林閒魂牽夢繞的人,老楊馬上識相的閉嘴,靜靜地聽著林閒說話。
 
林閒舉筷挾了一口炒雞蛋放進口,雞蛋炒得很嫩,吃起來也很香。
 
如果他不是吃到這盤炒雞蛋,他也不知道原來炒雞蛋也可以如此的美味。
 




林閒接著道:「她炒的雞蛋不是下太多鹽,就是炒得太老,不過我總是會吃清光。現在吃到的炒雞蛋雖不是那時候的味道,但我仍然會吃清光,因為它讓我想起那時候的事情。」
 
在他面前的炒雞蛋是完美的,完美有時卻是一種缺憾,因為林閒要的並不是完美。
 
林閒悽然一笑道:「我話太多了,老楊你想必餓了,趕快起筷吧。」
 
他們的確餓了,轉眼間就把桌上的小菜都掃清光,這也是因為每道小菜都做得很好,叫人一動筷就停不了手。
 
老楊道:「不管怎麼說,這位姑娘做菜的手藝已不下真正的大廚子,如果能娶得了她也是種福氣。」
 
林閒點頭道:「她想必也會是個賢淑的妻子。」
 
他嘴上雖如此說,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老楊看著林閒道:「那你剛才為什麼不追?她那時想必還沒走遠,難道大少爺你不想知道她是誰嗎?」
 
林閒靜靜道:「在上菜的時候,我聽到一輛馬車從後門離去。即使我的輕功再好,也追不上一輛由兩馬並驅的馬車,更何況那兩頭都是氣很足、很壯健的良駒。」
 
老楊眼睛一亮道:「大少爺的意思是不是如果能追得上就會去追?」
 
林閒望著青綠聳立的遠山,道:「你有辦法?」
 
老楊精神一振道:「這方圓十里都是郊外,馬車行走一定會在泥地上留下痕跡,我們用更快的馬車沿著痕跡去追,也許還來得及。」
 
老楊是個相馬的高手,有次林閒向他請教相馬的秘訣,老楊只說了兩個字:性格。
 
老楊道:「每匹馬都有牠獨特的性格,不是我誇口,世上能看出馬的性格的人不出五人。這本來就是一種天賦,不能靠練習或經驗累積得來。有些馬性格溫馴,不必特地去鞭撻或控制也走得很穩,絕對不會亂跑,這種馬最適合用作日常出行。有些馬性格剛烈,喜歡大步快行,這種馬就適合用來趕路。馬和人一樣,有著千萬種性格,我也無法一一列舉,只能說個大既。」
 
老楊現在選擇的那四匹馬,無疑全都屬於最剛烈的性格,跑起來像是不要命般一直往前衝,片刻也沒有遲緩。
 
老楊不單只是個相馬的高手,亦是個御車的能手。
 
四匹馬雖然跑得極快,但步伐卻是一致,馬車行走起來穩得很,林閒手中拿著一個裝著茶的竹筒子,但裡頭的茶卻一滴也沒有濺出來。
 
路上果然留著馬車駛過的痕跡,老楊沿著蹄印和車轍一路追蹤。
 
他們由開闊的平地,漸漸追到了樹木漸多的林區。
 
地面也由黃土滿佈,變成了遍地枝葉,地上的車痕也愈來愈淺。
 
此時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他們追出了接近五十里,四匹健馬的步伐也放慢了下來,似是已經累了。
 
車輪止住,老楊低頭看著地面怔了半晌,轉頭對林閒道:「大少爺……地上的痕跡沒有了。」言下之意,也追不下去了。
 
林閒沒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是對老楊道:「你抬頭看看,我們已經到了。」
 
老楊回個身去,放眼一望,離他們十丈之外的一棵樹下,停住了一輛馬車,拉車的兩頭馬匹仍在,一邊廝叫一邊渡步。
 
老楊深吸了一口氣道:「大少爺…」他已經興奮得話說不下去。
 
林閒卻露出了苦瓜般的笑容道:「老楊,你先去通傳一聲吧,這些禮節總少不了的。」
 
老楊此刻心情甚是激動,並沒有留意到林閒的表情就道:「是!」
 
老楊躍下了馬車,故意放慢腳步走向了面前的馬車,心中拚命的壓止著躍動的情緒。
 
老楊在那輛馬車的三丈前停下,拱手揚聲道:「小人代表我家主子林家大少爺前來請安,請問馬車裡是哪一家的小姐,可否出來相見?」
 
過了半載,馬車裡卻毫無回音,此間只有風吹過樹木時發出的聲音。
 
老楊沉思道:「難道這位小姐見我們冒然追來,所以不願見人麼?即使如此,也理應派下人出來傳訊才對。」
 
老楊又是朗聲叫道:「冒味追來,實是抱歉。如果小姐不願相見,也煩請通報一聲,禮數有缺,敬請見諒。」
 
林閒忽然從馬車上走下來,輕拍老楊的肩膀道:「我們還是回去吧。」
 
老楊道:「可是……這……」
 
一陣強風忽然捲起,把四周的樹木吹得枝葉直搖,甚至把那輛馬車的帷幕也吹得揭了起來。
 
帷幕被吹起,馬車的裡頭竟然是空的,連一個人也沒有。
 
老楊當然也看到,他回頭對林閒道:「馬車是空的。」
 
林閒沒有回答,他的表情毫無一絲驚訝,像是早就料到事情會如此。
 
老楊道:「大少爺你早就知道了?」
 
林閒道:「我從車轍的深淺就能看出車裡有沒有人,其實馬車裡的人在路途一半就下車了,只剩下馬夫一個人,到了入林之前,連馬夫也跳車了,是馬匹自己跑到這裡來的。」
 
老楊愕然道:「既然大少爺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叫停小人?」
 
林閒道:「因為我想你明白一件事,如果對方有心躲起來,不願與我們相見,我們就算緊緊追迫也不會有結果。等到對方想見我們,自自然然地就會來找我們,所以壓根兒不必費心。」
 
老楊低頭道:「是。」
 
那林閒又是為什麼在一開始的時候讓老楊去追?
 
這也許是因為林閒已經暗地裡把老楊看成是朋友而不是下人,對於朋友的一番好意,總是難以拒絕的。
 
林閒看著老楊的臉,表情變得柔和,道:「我不是在怪責你,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和那位姑娘的事情,但我自有分寸。」
 
老楊道:「可是那位姑娘……」他腹中有千萬句說話要說,卻不知要從何說起。
 
林閒抬起頭,透過茂密的枝節望向澄明的藍天,即使隔著樹枝,仲夏的陽光仍然相當刺眼。
 
林閒喃喃自語道:「不管男還是女,如果你想要一個人喜歡上你,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對方不斷的想起你、琢磨你。這位姑娘用的辦法也許不是最高明的那種,但她無疑已經讓我無法不費神去想她。」
 
老楊只覺彷彿有樣東西哽在喉嚨裡無法吐出來,他不願看到林閒因為以前的人一直消沉下去,而現在眼前終於有一個珍貴的機會讓林閒走出舊日的陰影,他希望林閒可以再上心一點,不要錯失了今次的機會,但他卻不敢說出口。
 
林閒道:「大家都累了,回家吧。」
 
老楊道:「是。」
 
但老楊心中想說的是:「只有一個人的家還算是家嗎?大少爺你還是趕快娶一個賢良淑德的娘子,那才是真正的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