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被鳥雲遮蔽,這漫長的夜晚不知到何時才結束。
 
林閒喃喃自語道:「我這才明白到,李十二的劍法實在比我高明得多。那一刻我們已各自盡了全力,手中的劍就如離弦的箭,怎樣也收不回,可是他卻做得到。」
 
九爪金龍輕拍林閒的肩膀,安慰他道:「我很明白一個年青人知道了真相後會有怎樣的感覺,坦白說,我也想不到他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去完成這件事。」
 
林閒這刻終於明白李十二的用心何在。
 
紅鞋子作為江湖上最秘密最龐大的組織,正所謂樹大有枯枝,一定有人心存不軌,密謀作反。尤其是一個以強者為王作原則的組織,卻由一個弱質女流作主。
 




李十二一定是察覺到紅鞋子裡幾位位居權重的長老有叛亂的意圖,所以他主動勾搭上他們,憑著自己的實力成為了這場叛亂的頭號人物。
 
他這樣做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把所有紅鞋子裡有異心的人全部找出來,然後一網打盡。
 
不過他一網打盡的方法不是把他們殺清光,畢竟野草除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樣做也會令紅鞋子陷入四分五裂的結果,即使把叛徒全部除去,也會令紅鞋子內部人心惶惶。
 
他的做法很妙,但很簡單。
 
這法子就是為紅鞋子樹立新的強者,一個所有人都信服的強者。
 




那個人就是林閒,他早已在江湖成名,並在李十二暗中幫助下擊敗了東郭星,聲勢到達了一個足以成為紅鞋子龍頭的高峰。
 
李十二故意讓自己敗在林閒手下,這樣他就會超越所有的前人,成為了江湖裡真正的傳說。
 
由這樣的一個人來擔當紅鞋子的龍頭,那些造反的人自然便會打消念頭,甘心屈膝於林閒之下。
 
而且這一戰之後,趙畫眉便會出來澄清真相,令林閒名正言順地成為晨星幫的幫主。
 
這樣的話,紅鞋子便不用再與晨星幫對立。
 




去盡了內部的異心,外邊最大的敵人亦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內憂外患皆除,紅鞋子將成為武林中最龐大的勢力,興盛程度更是前所未有。
 
原來李十二從頭至尾,都沒有打算自己登上這一個位置,而是協助林閒去成就他想做到的事情。
 
林閒低聲道:「可是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選上了我。」
 
九爪金龍沉吟半載,道:「如果說有一個人能令江湖真真正正的和平,我相信那個人一定是你。」
 
林閒孤疑道:「為什麼?」
 
九爪金龍道:「我早幾天見過東郭夫人,聽她說過你與東郭星還有李十二的事情。我知道你是一個真正的好人,擁有一顆難得的真心,所以你一定會為江湖帶來新的氣象。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又怎能令到一個女人願意為自己的殺夫仇人說話?」
 
林閒咬緊著嘴唇,他並不接受九爪金龍的解釋,因為有一件事情他始終想不通。
 
他與李十二並無特別交集,為什麼李十二會選中他成為這個計劃的關鍵?




 
為什麼李十二非得做到這個地步,甚至獻上自己的生命去成全林閒?
 
再者,他根本無法承擔這個重任。
 
他雖然是一個好人,但在李十二的偉大面前,他卑微得很。
 
很多年以後,林閒成了名流千古的大俠。
 
但他對於這些名頭都一笑置之,因為他明白了一件事。
 
要成為真正的好人,先要不介意當壞人。
 
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君子,就先要當一個小人。
 




林閒用自己的劍,在墓牌上刻上「好人 李十二之墓」七個字。
 
李十二雖然落葬在寸草不生的地方,可是明年這個地方,定必開滿美麗的花朵。
 
李十二與他的劍被人視為死亡的化身,但是死亡其實不是人想像中那麼可怕。
 
死亡不是終結,而是另一個生命的開端。
 
正如李十二以死亡成就了紅鞋子前所未有的興盛。
 
如果沒有死亡,又何來生生不息?
 
林閒把落花半落東流水和李十二生前用的劍都放在他的墓上。
 
林閒道:「我可否請乞幫幫主為我做一件事?」




 
九爪金龍道:「請說,能力之內,定必全力以赴。」
 
林閒道:「麻煩幫主為我去傳一句說話,從今天起,林閒把紅鞋子及晨星幫兩大幫派的掌舵人身分,分別讓給陳紅小姐及東郭夫人,如果有任何人不服,林某定必以這兩柄劍追殺到天涯海角。」
 
九爪金龍愕然道:「你離江湖有史以來權力的最高峰只差一步,你為何要放棄?」
 
林閒道:「因為我不配!」
 
林閒消失在黑壓壓的林中,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將會做些什麼事情。
 
李十二可以放棄一切,將其獻給林閒,為什麼林閒就不可以放棄?
 
明月依舊每夜高掛,可是人呢?
 




思念明月的人又該往何處去?
 
秋,秋分漸近,碧藍天。
 
窗外的菊花燦爛如黃金,在蕭瑟的秋天裡展現出生命的精彩、豐盛。
 
林閒已經失蹤了半年,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此刻是生是死?
 
但是紅鞋子要知道一件事,總有其獨特的方法。
 
如果江湖上還有一件事是紅鞋子不知道的,那就代表那件事根本不存在,除此之外並無其他解釋。
 
如果有一個人是紅鞋子也完全沒有消息,那就代表那個人已經死了,或是根本不存在過這樣的一個人。
 
陳紅面前的桃木桌子上,就擺放了一份有關於林閒半年以來的消息的卷軸。
 
陳紅用她那白玉似的十指展開卷軸,十隻指頭的指甲都醮上了鳳仙花汁,鮮紅嬌艷。
 
「二月初五,陽明村村口酒家來了一個白衣訪客。白衣客與陽明村惡霸梁天相遇,白衣客露了一手劍法,便令梁天從此改過自身。根據酒家裡的村民描述,一道春雷忽然從窗外閃進來,又消失不見,然後梁天面前五個大碗同時一分為二,切口整齊。懷疑此白衣客為林閒,有待考察。」
 
「二月廿八,江南金刀熊八方設下壽辰,同時以比武為其掌上明珠招親。歐陽初以一手前所未見的劍法力壓群雄,贏得美人歸。宴間,有一人中途到訪,送上北海明珠十八顆以及名劍誅邪作賀禮。那人與歐陽初共飲三杯後離去,雖然歐陽初不願透露該人身分,但在場賓客都認為那人就是林閒,可信程度頗高。」
 
「三月初九,關東三十六馬賊劫去鎮東鏢隊共二十萬白銀後失去蹤影,三天後在離出事地點三十里外的密林被發現。尋獲時三十六人全被綁住雙手,每人面上都多了兩條劍痕,左右各一,整齊無比。所有失金亦被尋獲,經拷打後,得知所有事情皆由一神秘劍客做成,懷疑是林閒。」
 
「五月初一,江南有魔教餘黨出沒,綁架、屠殺、搶劫。七天後,魔教的勢力被連根拔起。據一馬夫消息回報,魔教聚了五十餘眾,打算在五月初六夜洗劫某條水鄉。忽見一道白影伴隨劍光而至,有如明月降臨,領頭的魔教四大長老竟招架不住,眾人四散而逃。最後該劍客追出二十餘里,終將四大長老全部誅除,四條屍體已被尋獲……出手的人極有可能是林閒。」
 
陳紅看到此處,不由得會心一笑,輕聲道:「你最後還是贏了他們......」
 
她忽然站了起來,雖然卷軸上的消息還沒讀完,但是木頭回來了。
 
木頭是一個人,不是真的一根木頭,而且比木頭至少有用一百倍。
 
陳紅派木頭出去是要給十二連城會帶一個訊息。
 
十二連城會在最近三年內迅速崛起,關內及塞外都有他們的勢力,顧名思義,他們由十二個城寨組成,手下部眾少說三千多人。
 
他們已發展到一個紅鞋子不得不理會的階段,所以陳紅派木頭去問一件事。
 
朋友還是敵人?
 
當木頭回來的時候,陳紅知道他一定有好消息帶回來,畢竟木頭是個相當能幹的幫手。
 
可是木頭的表情卻真的像根木頭,他木然地說了兩個字。
 
沒有!
 
陳紅眉頭輕皺,道:「沒有是什麼意思?」
 
木頭答道:「沒有的意思就是十二連城會已經沒有了。」
 
陳紅的雙眼本來就已經夠大,現在卻睜得更大。
 
十二連城會勢力之大,連黑白兩道都要避諱三分,而且十二個城寨的寨主都是一流的高手,怎會忽然沒有了?
 
木頭嘆息道:「這年頭金錢比一切都要重要,十二連城會的十二個金庫卻在昨晚一夜之間被人洗劫一空,錢沒有了,他們也做不出什麼事來,自然就沒有了。」
 
陳紅道:「十二連城會的城寨每一個都固若金湯,守備森嚴,要溜入寨中已是難事,何況是金庫?」
 
木頭道:「要進到十二個城寨裡的金庫自是天大的難事,要洗劫一個已足以令人驚訝,更別提是十二個金庫在一夜間全被搜括清光……但你接下來聽到的事情,一定會令你更驚訝。」
 
陳紅道:「什麼事?」
 
木頭道:「洗劫十二個金庫的人,只有一個!」
 
天下間能幹出如此大事的人,也許也只有一個……那個人的面孔立即浮現的陳紅的腦海中。
 
每次想起這個人,陳紅總忍不住咬自己的嘴唇。
 
陳紅道:「你怎樣肯定?要幹下這麼大宗買賣,非得要有好幾組人,而且必須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才能辦得到。」
 
木頭道:「有能力參與此事的人,也許十根指頭就能數得出來。如果這麼一批的高手聚集起來,我們怎會事前一點消息也收不到?」
 
陳紅把嘴唇咬得更緊,明明那個人已經呼之欲出了,她卻不願承認。
 
木頭又道:「今天一清早,由關東至關西上千戶受旱災影響的貧窮人家,全都收到了一筆相當可觀的救濟金。我派人粗略估算過,加起來差不多是十二個金庫所失去的總和。」
 
陳紅淒然一笑,道:「看來的確是一個人,畢竟世間上蠢得如此不可救藥的人並不多。」
 
木頭不說話,他的面孔泛著興奮的紅光,眼神充滿著熱切與期待。
 
他實在很想見見這個人。
 
夜走十二城寨,把黃金萬兩劫走,劫富濟貧。這樣的身手,這樣的豪氣,這樣的善良,實在是世間難尋。
 
而且那個人本來可以站在江湖權力的頂峰,號令群雄,卻寧願孤身飄泊天涯,做盡令人驚嘆不已的事情。
 
陳紅再次坐了下來,輕輕的撫著卷軸上那關於二月廿八的消息。
 
她輕聲道:「你只記得別人的婚宴,那你自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