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大少爺: 第五十八章
二月初二，龍抬頭。
約在黃昏後的不一定是浪漫的約會，也可以是至死方休的死約會。
染著金黃色的風吹過，桃花正在盛開。
今天的夕陽與往日的不同，不同在於紅得特別鮮艷，鮮艷得像血！
一道漆黑的人影頂著夕陽而來，漆黑的衣服，漆黑的劍。李十二選擇黑色，因為他從小就是活在黑暗裡的人，孤獨、無情、還有冷酷！
真正的好劍懂得選擇自己的主人，落花半落東流水如是，李十二手中的劍亦是。
他帶來的劍形狀相當奇怪，恰如李十二那古怪的為人性格。這是一把人得以避之的凶劍，因為劍身上帶著一種古老而可怕的魔力。
凶劍一出，必見血光！
林閒靜靜的佇立於花叢之中，儼如一棵沉默的樹，一身白衣和諧地消融於這片天地之間。儘管李十二身上散發著無比的殺氣，他亦無動於衷。
他甚至身上沒有帶劍。
李十二走到他面前，劍隨時都可能出鞘，可是林閒依舊聞風不動，眼睛似是而非的望向李十二。
李十二道：「嚴格來說，這是我們第三次的對決，第一次是你贏了，第二次是我贏了。」
林閒道：「那不過是因為第一次的時候你留手了。」
李十二道：「第二次的時候，你也受傷了。再者，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只不過是個三流的劍客。但今天的你，已能當我的對手。」
林閒微笑道：「謝謝。」
李十二道：「你已做到不動心，若你的心剛才有半分動搖，我早已出手！」
林閒道：「我並非不動心，而是我的心已散落於這片花海中。」
李十二道：「無心即無情，這本來就是學劍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林閒道：「你隨時都可以出手。」
李十二道：「你的劍呢？」
林閒道：「劍在。」
李十二道：「在哪裡？」
林閒道：「在天地間，在山澤裡，在你我心中！」
李十二心頭一跳，雖然林閒說得玄，可是他懂！
劍法的變化再神通，也不及天地之間的變幻。如果天地就是你的劍，那絕對是世間上最無法阻擋的力量！
斗轉星移，你看不看得見？風吹花開，你又看不看得見？
雖然看不見，但你卻無法否定萬物一直在變化。
看不見的變化，你根本無從阻止，你只能接受！
林閒的劍雖然看不見，卻如運行天地萬物的道一樣無所不在。
如果說林閒的劍來自天道，那李十二的劍呢？
他的劍象徵著死亡與不祥，是不是來自魔道？
天道是什麼？魔道又是什麼？
天道生生不息，魔道視死如歸，兩者根本對立，為何又有人說天道與魔道不過是一線之差？
林閒與李十二雖然作為對手，但彼此的命運卻充滿著相似之處。
兩個人都是因為一個女人而潛心練劍，而且都練成了極厲害的劍法。
兩個人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人手中，卻同樣地破了兩儀劍法。
兩個人因為紅鞋子而相遇，也最終為了紅鞋子而賭上性命！
在這寧靜平和的黃昏，為什麼他們卻不能停下來，好好的欣賞旭日的餘輝和嬌艷的桃花？
林閒忽然道：「你為什麼要叫作李十二？」
李十二冷冷道：「一天有十二個時辰，閻羅王要人死尚要擇時辰。我若要殺人，十二個時辰皆是良辰！」
李十二反問：「你又為何叫作林閒？」
林閒道：「推門見月。」
李十二道：「見月又如何？」
林閒道：「你就得死！」
滿地桃花同時飛起，又落成了漫天花雨。
就在這美麗而短暫的一瞬間，李十二已刺出了一百零七劍，林閒退了七十九步。
零碎的花瓣不斷飄落，但一落到兩人身上，便被無形的劍氣絞碎成粉末、塵埃。
火花一閃！然後這滿天的花瓣、花碎、花粉統統燃燒了起來！
林閒終於出劍，兩劍相擊，只激起了丁點火花，卻引來一幕兇猛而絕美的火瀑布。
他的劍當然就是落花半落東流水，可是劍從何來？就連李十二也看不見他拔劍時的動作。
但這些都成了毫不重要的事情，因為兩人眼中只剩下對方的劍。
兩劍相擊，分開，再次相擊，然後像是一對戀人般纏著彼此不斷打轉。
兩人化成一陣暴風席捲大地，吹過了楓林、山溪，最後又回到這桃花園。
當他們回到原地的時候，剛才那楓木裡的樹才一棵接著一棵倒下。
就連那山溪，也分裂成無數細小的涓流。
這遍地盛開的桃花先是折斷，然後成了半空中的飛花，最後被燒成灰。
等到最後一點灰燼沾地，原先萬丈深紅的桃花園已變成了灰白遍野。
林閒和李十二的動作也變了，由快如疾風變成極其緩慢。
彷彿他們身處在另一個時空，一個比真實緩慢十倍的時空。
紛飛的衣角，臉上表情最細緻的地方，劍招的每一個細節，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的動作雖慢，劍上的招式卻沒有一個剎那停止過變化。
這已是武功最顛峰的對決！在這變幻莫測的對峙之中，只要其中一人犯錯，哪怕是最細小的錯誤，另外一人都會立即置他於死地。
兩人原本相距一丈，等到彼此的劍尖離對方的咽喉不過三寸的時候，他們的劍已起碼生出了六百六十六種變化。
在下一個眨眼間，兩人便會分出勝負！
結果兩人的劍互相錯開，並在彼此的要害間險險擦過。
他們的心意隨著兩把劍來往而相通，不由而然地產生了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覺，除了對方之外，還有誰才能當自己的對手？
既然如此，怎能讓這場對決匆匆完結？
夕陽消逝，無情的黑暗把大地吞噬，在兩人身上蒙上濃濃的陰影。
二人的決戰仍然在繼續，只是變得無聲無色，但更致命！
風吹的時候，劍在動。風吹落了一截枝椏，落地發出輕響，兩劍相擊！
傳說古代有一庖丁宰牛時，所發出的聲音能合乎＜桑林＞及＜經首＞二曲的節奏，已是驚為天人。
林閒與李十二的對決，卻能合乎天地所奏出的樂曲！
這一種玄妙的境界，實非筆墨言語所能形容。
晚風急吹，吹亂了二人的衣角，吹散了雲朵，露出了一輪皎月，又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
月光灑落在林閒的劍上，他的劍馬上起了變化。
只見劍上光華大放，猶如明月已落九天，降臨到此地。
林閒已使出他劍法裡的精髓，邀月為劍！
李十二深吸一口氣，平平無奇的刺出一劍。
這一劍的劍光毫不凌厲，甚至黯淡無光，但卻是他畢生的絕技！
如果說林閒的劍是天上的明月，那李十二的劍就是遼闊無邊的黑夜！
結局會是明月照亮了黑夜，還是黑夜把明月吞噬？
兩把劍劍尖對準對方的心臟刺去，天地間只剩下兩把劍破風而過的聲音。
不直至死亡降臨的一刻，他們都無法分出勝負，也不會有人知道誰生誰死。
可是，李十二卻一早知道這場決戰的結局。
在劍尖離彼此胸口不過三寸的時候，李十二突然收劍！
他不但放棄了這一劍，連自己的性命以及所有的一切也捨棄了。
他不殺林閒，即是殺死了自己！
當林閒帶著訝異的神色用劍刺穿他心臟的一瞬間，他卻笑了。
他笑得多麼的幸福和滿足。
林閒看見他的笑容後才驚覺，李十二原來也是一個有血有肉、充滿情感的人。
明明被刺穿心臟的人是李十二，林閒卻覺得彷彿是自己的心頭被刺上了一劍。
李十二倒下去前，對著林閒說了一句話。
「我今生只敗過一次，但那個人不是你。」
語畢，李十二用最後一分力氣把自己的軀體從劍上拉開，當場氣絕。
林閒只覺腦海一陣天旋地轉，到底這是怎樣一回事？
李十二敗給了誰？
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他不明白，到底為什麼李十二要弄出這麼大的一場龍鳳，卻在最後關頭把所有的東西放棄？
為什麼他要放棄一切，並將自己的性命斷送在林閒的劍上？
黑夜本來就是寂靜的，此刻更是安靜，一片絕對的死寂。
一道人影從林間步出，走到了林閒身邊，看著李十二的屍身，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那人道：「他放過我一次，我也放過他一次，結果他還是死了。」
林閒轉個頭，只見來的人是一個只有九根手指的男人。
林閒道：「敢問閣下可是乞幫幫主九爪金龍？」
九爪金龍點頭道：「正是在下。」
林閒看著李十二的遺軀道：「難道前輩認識他？」
九爪金龍道：「並不熟悉，只是我跟他有些過節。」
林閒道：「哦？」
九爪金龍道：「乞幫視線遍佈天下，我早已得悉他有意把江湖最大的兩個幫派晨星幫和紅鞋子吞併，所以一直都在悄悄地留意他……我原先有機會殺了他，可是他的一句說話，令我放過他一馬。」
林閒道：「什麼說話？」
九爪金龍又嘆了口氣道：「他說他並不想成為江湖的第一號人物，他做的事情不過是為紅鞋子除害，以及開創新的時代……一個和平的時代。」
他轉個頭來看著林閒，道：「我本來一點也不相信他，但是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眼睛充滿著真誠，那不是一個壞人應該有的眼神，所以我相信他。」
林閒不禁想起李十二死前的笑容，他的確是真真正正的一個人，而不是冷血無情的殺手。
林閒道：「李十二的劍法何其高超，但前輩仍有機會殺他，想必前輩的武功已臻化境。」
九爪金龍苦笑，道：「世間上除了李十二之外，本來就沒有其他人可以殺死他。我有機會殺他，不過是因為他身受重傷。」
林閒怔住了。
九爪金龍道：「你不妨揭開他的衣服，看看他的後背。」
林閒照辦了，李十二的身後果真有八道傷口，原先已包紮好，但剛才跟林閒的一戰令剛剛癒合的傷口再次撕裂，現在還流著烏黑的血。
林閒只覺胃部一陣收縮，一陣強烈的嘔吐感湧現。
他以為與李十二這一場對決是公平公正的，但是到了最後才發現，李十二原來是帶傷上陣。
林閒贏過兩位當代一流的高手，但原來沒有一次是他憑自己真正的實力取勝。
這對於一位劍客而言，是怎樣的滋味？
他是不是寧願輸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