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一九六八年的千闕與少姻(九)

然後,那月的十二號,千闕精神奕奕,如常上班,春風滿面,見平仔稍有不妥,說:「平仔,你不舒服就乖乖留在屋企休息吧。老婆,今晚我多加飯餸,與他們一起吃飯吧。」

「知道,老公。」黃婆婆會心微笑,留在家中照料平仔。而少姻陪同數名相熟的婦女一同去更遠的街市買菜,因為她們說那裡的菜更便宜,更鮮甜。

位於太子嘈吵的地盤中,大陸偉心急地向千闕跑來,並大喊:「喂!千闕,你是不是住順寧道那唐樓?」

千闕見他如此驚慌緊張,馬上放下手中工作,說:「對,有事發生?」





其他人見大陸偉如此驚慌亦感奇怪,見他驚呼:「我剛才行車經過,那處好大火呀!燒得好多濃煙!呀嫂呢?她在哪?」

千闕一聽,心中一急,大叫:「大傻,替我給八哥說句我今日早走。」從高約三樓的地盤一口氣跳到地上,直接跑出馬路,擔心少姻是否被人發現,而且擔心其他人的安全。只是他亦知道自己不能以太高速奔跑,免得被人發現。

當他跑到唐樓時,整幢唐樓的外牆已被燻成黑色,骸人的火舌在窗邊不斷吐出,可想而知那處溫度極高。千闕看到附近消防員竟無動於衷,怒得向他們大喝:「你們在幹什麼!」

消防員心中嘲笑此人完全不懂規矩,不屑說:「有水就射水,沒水就散水。」

千闕握緊拳頭,身邊空氣似是凝結,那些消防員感到本能上的畏懼,甚至不得不跪下喘氣,以為自己正看著神或魔。千闕知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捨棄,但人的真心卻不可棄置,所怒的,是這些腐敗了的人心。





千闕見人群逐漸疏散,卻久久不見黃婆婆和平仔,心中一驚,直接衝進火場之中,一口氣高速跑到四樓,隱約聽到黃婆婆呼救的聲音,吶喊:「黃婆婆!」心急得一手推走堵在門前的雜物,卻用力過度,那些雜物更穿過數道牆壁,形成數個大洞。

少姻亦從別人口中聽到消息,不斷奔跑趕回去。趕到之時,她見千闕背揹黃婆婆,手抱平仔走出來,心感慶幸。千闕一言不發地把手中的平仔平放地上,少姻亦上前扶著正在啜泣的黃婆婆。千闕感到依然有其他人身陷火場,便再次衝去,誓要把依然生還的人一一救出,轉身之時,滴滴眼淚落在地上,說:「少姻,你照顧婆婆。」

少姻聽後便專注地照顧著黃婆婆,她全身乏力,依靠著少姻,哭成淚人。當少姻望向平仔時,發現他已沒了呼吸,氣絕身亡。

早在家中,黃婆婆被掉下來的磚塊壓斷右腳,倒在地上。雖然平仔只有皮外傷,但睡在床上的他比婆婆吸入更多的濃煙。當千闕去到之時,平仔已沒了心跳,回天乏術。

可悲的,不只是制度上的傾斜,更是人性的墮落。那天,十九人因此死亡,八人受傷。





人生於世,其中一恨,莫過於白頭人送黑頭人。

黃婆婆每天以淚洗面,一日之間,失去家園,失去右腳,失去乖孫子,失去生活的重心,更失去生存的意義。如果平仔能夠長大,大概,以他的聰明才智,定是個成功的專業人士,不只可養妻活兒,更可成為父母和婆婆的驕傲。

原先作為眾人安居樂業的天堂,經無情火炎一燒,則化身成不願直視的煉獄。這處埋下十九條人命。

黃婆婆自那天起,沒了生存的意志,就連平仔的頭七未過,亦自然離世。千闕和少姻無法聯絡到平仔的親生父母,只好替黃婆婆和平仔一同舉辦一個小小的葬禮。數名相熟的中年婦女和她們的小朋友都一同到來憑弔,一同燒著衣紙,聽道士進行破地獄的儀式,希望兩婆孫能夠安心上路。

其中一名小朋友問:「媽媽,平仔,是不是以後也不會回來的?」

聽他問題,無人不感惋惜,慨嘆:「對。唉,平仔又乖,又孝順,又聰明,為什麼天要這樣對他。」

千闕強擠一個笑容,說:「人死不能復生,各位,盡早收拾心情,迎接搬遷之後的生活吧。」平仔對千闕而言,不單是鄰居,更是一名活潑好動的乾兒子。現在他只能惋惜,不禁責怪自己,如果那天用全速跑去的話,黃婆婆和平仔的命運可能會徹底改變。

即使政府暫時把他們安排居住於臨時房屋之中,但是那種像家的感覺卻轉不過去,或者他們仍不習慣。而消防處亦對外宣佈,這場火災純屬一場由煙頭引發的意外。當千闕看著這幢唐樓,或是他的直覺,又或許是死去的亡靈告訴他,這場火並非自然而生。他說:「老婆。」





「嗯?」

千闕緊握著少姻玉手,嘆氣道:「我總覺得,這場火也許不是一場意外。但願,是我想多了。」

少姻只好安慰說:「別要想太多。」不禁細想,這火勢理應不能把樓中的結構所燒毀,而且依她所知,唐樓中只有數個男人吸煙,但那時候,他們都已經全部離開唐樓,忽然想起某人。

去到臨時房屋,千闕和少姻躺在床上,卻久久不能入睡。漫長的夜晚,難捱的寂靜,二人都只閉上雙眼,帶著一份沉重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