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活下來了。」墨映照站在獨立病房的門口,冷眼凝視著坐在病床上的少女:「活著的感覺如何?」
「他不是應該很憎恨我嗎。」
少女側身背向墨映照,看著玻璃窗外的景色。
她似是喃喃自語的細聲說著,但站在不遠處的墨映照仍能勉強聽得見。
「妳真的這麼認為?」墨映照背靠在門框上,雙手環於胸前,右腿微微屈曲,腳尖點了在地上:「蘭,愛的反面是恨嗎?」
「我不知道。」
「冷漠,這才是愛的反面。」
「那麼他為甚麼要救我。」少女終於回頭看著墨映照,但眼神卻極為空洞:「為甚麼?為甚麼他要救我?」
「我不知道,他已經改變了很多。可能是僅存的感性使他衝動,也可能是理性思考過後的決定。」墨映照直視她的眼睛,看到的卻只有遲緩與呆滯,完全沒有平日的神采:「如果是後者,那麼他大概是認為自己的價值比不上妳,所以便不惜犯險也要救妳。」
「價值……嗎。」




「是的,不過這次他徹底的錯了。」
「生命不能夠這樣比較……」
「不,錯的不是這裡。」墨映照打斷了她的話語,以極其冰冷的目光盯著她:「若然以價值來判斷誰應該活下來……那麼死的應該是妳。」
少女突然從墨映照的視線裡感受到一陣惡寒,她立刻低下頭來,再不敢直視墨映照。
只是,墨映照所說的,卻在她腦海裡不斷徘徊,在她腦海裡不斷思索。

週末,下午一點五十分。
我站在相約好的咖啡廳對面的斑馬線前,正等待著交通燈從紅轉綠的瞬間。
儘管我已經預早十分鐘前來,但有人比我更早抵達咖啡廳,她就在座地玻璃前半低著頭地等待。途人總會禁不住看向她,被她的外貌吸引了視線,她愈是微低著頭,愈是顯得羞澀,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就愈多。
她是顧紫苑,我僅有的兩位好友之一。




客觀來說,她是個漂亮的女孩,體型有點嬌小,留著垂肩至腰的長髮。身材苗條而略嫌匱乏,肌膚白晢得惹得同性羨慕。只是她卻始終沒有結識到除我和映照以外的朋友,構成這種狀況的主因就在她的左耳上。
在她的左耳上,配戴著一個耳掛型助聽器。
紫苑的右耳先天性完全失聰,左耳則屬於嚴重弱聽,在不配戴助聽器的情況下,她極其量只能隱約聽見自己身旁的一些聲音,但完全聽不見對話內容。但戴配助聽器後,若然接收到突如其來的強烈或尖銳的聲音,她便會感到不適,更甚者會感到強烈頭痛。
但這些都只是小問題,對紫苑來說最大的問題是外觀和心理影響。
那個耳掛型助聽器雖然讓她在生理上更接近普通人,但是卻使得她覺得自己跟其他人有明顯差異。助聽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她,她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這使她在心理上跟其他人的距離愈來愈遠。
缺憾不單折磨她的身體,更不斷地侵蝕她的心靈。
紫苑因此感到自卑,抗拒與其他人建立關係。她容易焦慮、緊張和缺乏自信,更因此使她產生出負面情緒和思想,塑造出形象低下的自我。
這些問題都並非朝夕所產生的,所以需要較長時間來將其逐漸瓦解。
事實上,現在的紫苑已經比以前進步許多,儘管仍然有些自卑,但至少在跟我和映照的互動上比最初見面時有很大差別。但在面對陌生人的時候,她卻依然表現得相當抗拒。
「紫苑。」我走到她的左邊,她這才抬起頭看著我:「妳還是這麼早到。」




「我、我只是剛剛才到。」
紫苑微笑著點頭,素色長裙因此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映照會遲到,我們先進去咖啡廳等他。」
「嗯。」
紫苑輕點頭,然後尾隨我走進咖啡廳。
這間咖啡廳是相遇的地方,我們因為各自的理由走進這裡,離開前卻彼此熟絡不少。我們互相交換電話號碼,在資訊發達的時代,我們能夠利用手機的通訊程式時常保持交流。由於是以文字作為溝通橋樑,因此亦不會令紫苑感到不便。
我們更深入地了解彼此,信任亦逐漸建構起來。
在那次相遇的半年後,我們再次相約在這裡見面。自此以後,我們偶然會約在這裡相聚,直至現在已經持續近三、四年。
至於當天的情形,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沒想到初二的英語會那麼難啊──這下真是超擔心考試分數啊。」
「不用怕,反正包尾的絕對不會是你啦。」
他們「哈哈」笑了幾聲,回頭看著正在收拾課本我的。
在我抬頭直視他們的時候,他們卻轉身離開了課室。
課室裡只剩下我,原本因為下課而喧鬧不堪的課室,現在只有我在。




我看著黑板,黑板上寫滿了英語,那些原本毫無意義的單字在組合後成為擁有獨特意思的字詞。
那些英語字詞彷彿在告訴我,即使是毫無意義的個體,在與適合的人相遇後,也能成為擁有獨特意義的人。可是,究竟那些合適的人在哪裡,我要怎樣才能跟他們相遇?
像我這樣的人,真的會有獨一無二的生存意義嗎?
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對死亡感到畏懼的人。
背起略顯破舊的背包,我離開了課室,也離開了對我來說與煉獄無異的地方。
踏在回去住所的路上,我的心情卻愈發沉重。
來往學校與住所,不過是在兩個煉獄間穿梭,兩者根本沒有半分差別。
不想回去,但不得不回去;內心不想回去,但雙腿自主地走動著。
現在的我無法脫離他們,再難受亦只能將所有負面情緒吞到肚子裡。
我低頭走著,走過大街小巷,推門走進了那間咖啡廳。
距離住所略遠的這間咖啡廳,已是我最後的心靈綠洲,是我唯一能放鬆的地方。
鈴鈴──
掛在玻璃門內側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時我才抬起頭,看著坐在「L」字型櫃檯後方的店主。
「你們還真的完全不看我掛在門前的木牌啊。」她悠閒地坐在木椅上,翹起二郎腿,右手拿著翻開著的書本:「看在你們是熟客份上就算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木牌朝內以墨水寫著「營業中」的字樣。
「抱歉,我完全沒注意到。」
「你的回答跟他們一模一樣呢。」她笑得嬌媚,但語調卻忽然變得慵懶:「你們可以隨便坐,但我今天可不會給你們沖咖啡。」
「嗯。」
這已經足夠,這已經是我想要的。
回應她後,我便環視了咖啡廳內一次。
其中兩個角落分別由兩個人佔據著,兩個的年紀看起來跟我相差不遠,一個是穿著整齊校服的女孩,另一個則是穿著淺藍色襯衫和深色牛仔褲的少年。
女孩在我走進咖啡廳的瞬間抬起過頭,但在之後卻一直低頭看著面前的小圓桌。小圓桌上擺放著一個淺粉紅色的助聽器,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流露著失落的情緒。她的校服雖然整齊,但卻沾上了少量灰塵,左臉隱約能看見輕微的紅印,雙手的前臂亦有明顯的擦傷痕跡。
少年看著眼前無人的椅桌,即使在我進來時亦沒有轉移過視線。他的坐姿隨意,左肩腋下掛在椅背上,右手肘則支在圓桌上。從外觀來看並沒有特別之處,但他散發著筋疲力盡的氣息,雙眼也像是失去焦距地直視前方。
我在咖啡廳的角落坐下,似是沒有靈魂的布偶般全身放軟,雙手垂在身體的兩側,背脊輕靠在椅背上,頭也自然地微微低下。
好累,腦袋好累。
停下,快停下,我要放空腦袋,完全地放空……
眼睛緩緩地閉上,腦裡的空間逐少地騰空出來。
意識漸漸糢糊起來,睡意一點點地佔據腦裡的領地。
在完全被夢魘攻陷前,咖啡廳內突然出現一些聲響。




我睜開雙眼,看見那個少年正往女孩的方向走去。不久後,他強拉著女孩,往我這邊走來。
他們坐在我的對面,女孩有些顯得害羞、膽怯,少年則從容地擺出笑臉。
「我是墨映照。」少年攤著單掌,指著了我和女孩:「我想認識你們,該怎麼稱呼兩位?」
「我、我叫顧紫苑。」她有些慌張,連忙配戴起助聽器後說:「直接喊我的名字就可以,但我的耳朵……」
她下意識地以手掌蓋住整隻左耳和助聽器。
「這沒甚麼,妳不用覺得難為情。」他的語調輕浮,但我並沒有感受到半分惡意:「至少在我眼裡,妳比我更健全呢。」
「但你看起來……看起來沒殘缺……」
「嘛──表面上是這樣沒錯啦。」他笑了笑,然後將視線投射在我身上:「你呢?該怎麼稱呼你才好?」
「司徒朔。」
「喔──那麼我就不客氣,直接叫你們朔和紫苑了。」他笑著,但這不代表他的心情,畢竟這只是種表情而已:「我想知道你們的心事。」
他開門見山地說著,讓那個叫顧紫苑的女孩有些錯愕。
「我拒絕。」對於他所提出的要求,我立刻就能作出回應:「我不會對陌生人說自己的事。」
「是嗎。」他似乎毫不介意自己被拒絕,反而發自真心地輕笑著:「我倒是很想宣洩出來,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請聽我說一下。」
在女孩點頭後,他便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超越的人。」他思考過後說出這句話,然後露出苦笑地說:「我在同輩裡鶴立雞群,即使跟其他年紀比自己大的人比較亦毫不遜色。但唯獨她,她總是走在我的前方,不論我怎樣努力地追趕,距離卻始終沒有縮短。」




「為甚麼你想超越她?」我打斷了他的說話,問出我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動機是甚麼?目的是甚麼?又想藉超越她得到甚麼?」
我為甚麼要問這些問題?
儘管那不過是他的事,不過我卻覺得似乎亦跟我有關係。
那些問題的對象真的是他嗎?抑或是自己?
向他提問的理由是甚麼?想從他口裡得到自己渴望知道的答案嗎?
現在的我已經完全放棄跟她比較,但我仍然想知道以前的自己為甚麼會有追趕她的想法。
我,想了解自己。
「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然後語調故作輕鬆地說:「或許最可能的理由是,我的自尊心作崇,所以想證明自己比她優秀,想借她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為甚麼偏偏是她?」
「因為她是公認的天才,也是我認識的人裡最優秀的。」他看著我們,嘴角流露著笑意:「但我似乎高估了自己,事實是我至今仍然未能夠贏過她一次。」
「哪方面?」
「所有,學業、運動、西洋棋、圍棋……較量過的全部都沒贏過。」
「或許,你是時候放棄跟她競爭。」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好建議:「既然再比下去只會自討苦吃,那倒不如放棄。」
「我辦不到。」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著:「我可以接受多番失敗,那至少下次還有成功的可能。但若然我放棄跟她較勁,那麼就是永遠的敗北了。」
我和他的情況有很多相似之處。
但我們所採取的行動卻完全相反,或許這就是我和他最大的差別。
戰鬥或逃跑,這個人類最根本的選擇。
他選擇了戰鬥,我選擇了逃跑。
他為了獲得更多東西戰鬥,我為了避免更大損失而逃跑。
哪個是正確的選擇?兩個都是正確的選擇?
「我、我不太懂得,但是……你將那個人當成競爭對手,不是已經很厲害了嗎?」女孩現在才開口,眼神有些閃縮地看著我和他,說話時略帶支吾:「你說,她是公認的天才,但你還是想超越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我不會跟你們比較聽力,因為……因為……」
「不會追趕差距太大的人。」
我說出她似乎想表達的意思。
「嗯!」她重重地點頭,示意我說的正是她所想:「所以我覺得,你敢於跟她比較已經很厲害了。」
「似乎很有道理呢。」他聳了聳肩,似乎同意女孩的說法:「我會視她為競爭對象,是因為我和她的差距不大麼……但願如此。」
人們不會追趕跟自己差距太大的人,只有能力相若的人才能互相競爭。
那麼以前的我,究竟是出於甚麼理由想追趕她?
我閉上嘴巴,這個問題徘徊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抱歉抱歉,來晚了。」
咖啡廳的鈴鐺發出聲響後不久,映照來到了我和紫苑面前笑說。
「一如以往地遲到十五分鐘。」我喝了一口黑咖啡,然後抬頭看著映照:「遲到這個老毛病,你似乎是改不了。」
「只是偶然啦──」映照坐下了,然後以一貫從容不迫的模樣說:「兩位別生氣,這次我請客。」
「謝、謝謝。」紫苑向映照輕輕點頭。
「不客氣。」映照笑盈盈地說:「這次還真是久違的相聚啊。」
「你又有甚麼趣聞麼。」
「不,完全沒有。」他攤開雙手,搖搖頭說:「我這次想聽你在瑪格莉特家工作的事呢。」
「沒甚麼特別。」
「可是我、我也想聽。」
紫苑看著我,表現得有些期待。
「是嗎。」我稍微想了想,然後開口說:「莉莉是個聰明的小孩,她開朗、活潑、自信,學習能力出眾;姬絲汀娜很容易害羞,不擅長面對陌生人,學習也……」
「等等,停。」映照伸出了右掌,打斷了我的發言:「我可不是叫你分析她們,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你跟她們相處後有甚麼感覺?」
「沒甚麼特別。」
「半件值得說的事都沒有?」映照追問著。
「前天我在工作途中睡著了。」
「呃哈──這還真是件特別的事呢。」他不懷好意地笑著,彷彿是抓住了誰的小辮子:「看來你頗喜歡那裡的,不是嗎?」
「是嗎。」映照的話讓我有些疑惑:「我不知道。」
「除非你能在無法放鬆的環境睡覺,不然我覺得……是的。」映照說罷,便將視線移到紫苑身上:「紫苑有做兼職麼?」
「我沒、沒有。」紫苑連忙搖頭,以輕軟的聲音說著:「雖然有找過,但是都沒有回音……」
紫苑下意識地微微垂頭,左手掩住了助聽器。
「別擔心,我幫妳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兼職吧。」
「謝謝!」
「不用謝,但最壞的情況說不定是要給我姊當助手。」
映照苦笑著。
「我、我會努力的!」
「那可不是努力與否的問題,實在是不太適合紫苑妳啊。」
「你呢?」我插嘴問道:「你又在做甚麼兼職?」
「暫時沒有,不過或許會被姊抓去當助手。」
這麼說來,映照的姊姊是顧問偵探,主要給予那些警方無法偵破的案件協助和意見。不過難以偵破的案件大多涉及傷人或殺人,所以時常會前往血跡斑斑的現場,甚至會看見冰冷的屍體。
這樣的工作絕對不適合紫苑,但對映照來說應該游刃有餘。
事實上映照曾經協助警方偵破過幾樁案件,在以前的新聞亦有報導過。
從各方面來說,他都是那麼的出類拔萃。
「緝拿罪犯嗎。」
我直視著映照,想起了某件事。
映照的視線跟我對上,似乎在回憶著甚麼;紫苑有些疑惑,但她沒有說話,只是看一下我,也看一下映照。
對紫苑來說,那是不願提起的事;對我和映照來說則是不會提起的事。
對紫苑來說,那是已經過去的事,但對我和映照來說卻是永遠的秘密。
出於不同原因,我們都不會再提起那件事,但那卻是無法遺忘的事。
「呼──我去跟大姊借西洋棋,有點懷念初次見面時下棋的情形啊。」
映照站了起來,往咖啡廳的櫃檯走去,他所說的大姊就是指這裡的店主。
他拿著西洋棋回來後,就像初次相遇那樣,我使用黑棋,映照使用白棋,在棋盤上互相對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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