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真相大白,那片荒野根本不是什麼中日戰爭的亂葬崗,而是黑社會用來棄置屍體的地方,所以山下的村落偶爾會出現人類骨頭被雨水沖下,被黑社會殺死的人大多怨氣較重,鬧鬼的傳聞亦有點理據。那晚我將背包裡的金錢都倒瀉出來,雖然我帶在身上的只是一少部分,但數目足夠令他們相信我不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所以交易很順利地完成。那個用槍指嚇我的男人在社團內是專門替社團處理屍體的人,很多荒山野嶺都是他們的棄置點。他只需要把屍體先放在我指定的地方,待我看過後再處理掉,這種舉手之勞就能輕鬆賺一大筆錢,男人當然會輕鬆答應。經過多次愉快的交易後,那黑道男人還將黑市醫院和幾個熟悉的醫生介紹給我,讓我可以多買一點屍體,他再從中賺取中介費用,想不到黑道的人也頗有商業頭腦的。




從此我就利用了那筆報酬,在黑市買來了很多在別人眼中不值錢的屍體,有時是意外身亡,有時是自殺的,如果傷者在仍未送到醫院就搶救不治,或者死者的屍體無人認領,例如是獨居老人以及無親無故的獨居者,我都會照單全收,由於我需要在長出蛆蟲的屍體上才能看得見影像,所以在倉庫內一直培育著,現在倒省下了挖掘的功夫和時間。起初我還以為符合要求的屍體不會太多,但結果出乎意料地收獲相當豐富,我每天除了努力扮演一個平平無奇的中學生之外,課餘活動就是觀看著用錢買回來的屍體。逐漸地我的嗜好不再是迷戀屍體或蛆蟲本身,而是「屍體、蛆蟲、能力」三者不可分割的融合,缺一不可。
 








就這樣,我的生活因為這筆報酬而完全改變了,我再不需要擔心升學和前途的問題之餘,亦因為擁有充裕的屍體來源,再也不需要專心地盯著新聞報導抄錄殺貓狂的案發地點。儘管如此,學校的同學和老師們卻沒有注意到我有如此的轉變。因為他們平常就不會欺負我和捉弄我,更貼切點說他們把我當作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班裡少了一個學生,課堂和校內活動也能如常運作,我被所有同學有默契地漠視了。可是我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我所重視的屍體並沒有漠視我,而是彷彿像認識多年的知己一樣把一切事無大小都投射在我的腦海裡。有一件事大家可能意想不到,購買新鮮屍體的價格比想像中便宜得多,相比起其他富豪的娛樂或奢侈品,我的興趣並不需要努力將錢滾大就能長久地持續。






我暗自統計過所有買回來的屍體,在香港這個發達的已發展城市裡,自殺的屍體遠比起病逝或者意外身亡的多出好幾倍,當中接收回來無人認領的屍體,除了少數是非法居民或有社團背景俗稱不見得光的屍體,就是被兒女拋棄,皮膚乾巴巴全身滿佈灰暗斑點的老人。但是我不會厭棄任何一具屍體,更何況這些老人家所經歷的故事,遠比起滿身刀傷的社團混混,不是吸毒沉淪就是刀光劍影的經歷有趣多了。我從未感到厭倦地窺探著不同人類的屍體。十多年就這樣過去,比較值得一提的是某年我觀看了自己父親的屍體,再隔數年,輪到母親的屍體,我只支付了很低的價錢便收買了醫院把屍體先轉讓給我,讓我觀看完後才拿去火化。雖然我跟父母的關係一直都處於冷戰狀態,但原來他們的心裡一直都很擔心我,不知我放學後都幹些什麼,在學校有沒有被欺負,有沒有交到男朋友,畢業這麼久了為何仍未找到工作...










那一次,是這麼多年來我覺得自己瞭解父母最深入的一次,我終於知道了父母對我的真正想法,由於我每天放學後就會去我租下來的秘密基地觀賞買回來的屍體,蛆蟲活存的時間有限,否則會影響到影像的接受量,所以萬萬不能夠遲到,必須放學後第一時間就趕去,這導致我通常都很晚回家,再者父親又忙於工作,久而久之更缺乏了溝通的時間,情況日益嚴重,父母開始由惱怒轉化為擔憂,為避免霎時間的慰問會引起尷尬,繼而變成跟女兒的代溝嚴重化,父母能夠做的只是一直默默地在擔心我。在父親的影像中,同樣的情況出現過很多次,當我回家時偷偷瞄著我的背影一聲不響走進房間然後關上門,輕輕嘆了一口氣,看著閉上的房間門半晌,思索著要不要進去跟我聊個天,但每次都放棄了這個念頭,這樣的影像竟然持續到我畢業後仍有繼續。



還記得當我看過父母的屍體後,獨自地愣在父母的屍體前哭泣,父親哭了一次,母親也哭了一次,可是我只是單純為了失去雙親而流下眼淚,並沒有感到後悔,也沒有要怪責任何人,畢竟已成過去,這種隔膜持續了多年,卻沒人打算撕破它,我不肯多望父母看一眼,父母也不願意厚著臉皮敲我的房門,這不能怪誰。也許你會覺得我所說的事很荒唐,那麼我想問一下,閣下每天跟別人面對面直接溝通的時間比較多,還是一直低著頭,凝視著手提電話利用虛擬的空間跟別人溝通?












轉眼間又過了幾十年,很諷刺的是我逐漸接近死亡。可能是我看過太多太多的死亡,令我對死亡毫不愄懼,或許很多人都這樣說,但其實心裡害怕得要命,但我是真的不懼怕死亡。亦因為看過太多,才發現每個人對死亡的看法都不一樣。有人覺得是一種解脫,曾經看過一具青少年的屍體,看樣子才二十出頭,老實地念書,結果還考不進大學,一直努力工作也未見應有的成果,愛情亦是一片死寂,一怒之下便從家的頂樓跳下來,當影像播放到地面像風一樣迎面撲向少年時,他的腦裡充斥著一種「終於能夠解脫」的感覺。亦有人覺得死亡是一種報復,曾經接受過一具燒炭自殺的婦人,她抱著兩名子女一起在家燒炭自殺,為了報復丈夫瞞著她有外遇。更稀奇的是有人覺得死亡是一種睹博,曾經一名中年男子把全副身家拿去睹場,希望靠著運氣來改變自己下半生的生活,結果運氣背棄了他,輸清光的他連毒藥也沒錢買,只好隨意地選中一架大貨車經過的時候衝出馬路,接收屍體時它的狀態很糟糕,我第一眼看見時也不禁捂住嘴巴。而我,將死亡視之為一種終結。










沒錯,我對死亡的感覺只是純粹的完結,必須放下一切,替生命劃上句號,任由軀殼枯乾,連記憶也一並抹掉,不容許有半點抱怨的餘地。我很瞭解這種事,但心裡卻不禁地感到不安,我一向都將所有看過的屍體影像珍而重之,放在自己的腦袋裡慢慢細味咀嚼,閒時拿出來回味一下,每次都得益不少,感覺就好像拿多年前看過的小說拿出來再看一次,體會深了,讀後感想也有所不同。我的腦海負載著數以萬計的屍體,如果我就這樣死去的話,一切都會被不留痕跡地抹走,屍體大概只會被隨便火化掉。我一直為這件事而感到煩惱,後來我又想起了那個把整筆遺產當作報酬給我的男人,遺產我只花在購買屍體和收買醫院上,所以仍剩餘很多。我將這個煩惱跟幾個經常交易的醫生,他們將將我轉介到幾位催眠師、心理學家和研究腦部的專家嘗試解決我的問題。反反覆覆地多次跟我對談會面,看在錢份上他們都很認真,沒有將我的能力視作笑話。終於,得出了一個假設性的解決辦法,當我聽見時連自己都感到難以可行,但我仍決定孤注一擲。







他們認為我擁有吸受屍體大腦死亡時蒸發記憶的能力,所以建議反過來將我的腦袋轉化成影像,然後記錄起來。





一名研究大腦的專家仔細地說明手術的過程,首先需要把我的頭顱劏開,然後將一堆複雜的儀器插進我的腦袋各處,然後接收我的大腦訊息,再將它轉化成影像記錄在電腦上。手術的失敗機率十分之高,專家亦有一一向我說明,如果他們的「腦袋蒸發論」的假設是錯誤的話,手術將會失敗。此外,由於現今仍未有過類似我一樣的能力者,如果他們錯誤地估計我的能力,手術將會失敗。手術儀器是專門為了我而制造的,所以未曾試驗過,失敗的機率無法計算。最後,由於手術必須在我死亡後進行,所以失敗了的話便沒法回頭。我聽了之後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沒錯就跟那個男人一樣,即使不知道會否成功,也願意以自己的性命來嘗試,所以我答應了進行這項手術,儘管在別人眼中是很愚蠢的決定,但至少我把剩餘的金錢用光了。如果記錄成功的話,將會擁有一段搭載著數萬人一生所經歷的珍貴影片,這些影像令我對生命的看法改觀了,我相信它也能夠幫助到其他人,所以我支付手術費後,毅然地決定將影片錄製成光碟,然後免費地派發,既然只有我擁有這種能力,當我看過這麼多屍體後,好應該回饋一下社會。當一切都辦理妥當,盤踞在體內的芥蒂終於解放了...










根據大腦專家的預算,手術必須要在我的心臟停頓後立刻進行,大腦在會這段時間開始把腦內記憶蒸發,在這段黃金時間裡儀器轉化成影像的成功率最高。有見及此,他們有必要把我的生命在他們的控制下停頓。我理解,所以我也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安排手術的日子終於來臨,我平靜地躺在一張手術床上,醫生打算用電擊來令我的心臟瞬間停止,沒有痛楚也不用受苦,死亡時間更在掌握之中。在冷冽的電擊器放在我的胸口上時,我赫然掙開眼睛,吩咐醫生將我接下來的遺言錄下來,如果手術成功的話,將這句遺言放在光碟裡。如果手術失敗了話,不要猶豫,把這段遺言刪除吧。







「手術成功了嗎?咳咳,看到這段影片的各位,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在我看過的眾多屍體裡,都存在著太多太多的後悔。當你遲疑的每一秒鐘,生命亦在逐點逐點消逝,後悔將會淤積在腦袋裡揮之不去,直到死亡一刻才發放出來...」







「.................」

「父親、母親...對不起...」


-謝謝收看本光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