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數學課的途中,班主任姚潔華突然探頭進了課室,跟黃老師說:「黃sir,抱歉我找個同學。」

黃老師點了點頭:「好。」

「林哲宇。」姚潔華向他招了招手。

林哲宇一聽,馬上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顧天行也好奇著,扭頭一看,伸盡了脖子也無法聽見遠處二人的對話。

不久,林哲宇便走了回來,顧天行問他幹嘛,他卻不應話,只自顧自的收拾著東西,最後拿起了書包,只匆匆留了一句:「我媽進醫院了。」然後大步奔前,經過班房一雙雙好奇非常的眼睛,逕自離去了。



顧天行多想這一刻就衝出去陪著他,但他也明白在大伙兒面前沒可能這樣做。

趕到醫院時,林媽媽已插著喉管、戴著氧氣罩,平靜地睡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林哲宇看到就淚崩了,他從沒見過母親這狀態,平常樂天知命又和藹可親的她都精神奕奕的,連姚潔華跟他說一句「你媽媽心臟病發進醫院了」也不相信,一定要來到親眼看見才相信,結果眼前的證明了一切,母親真的倒下了。

任何人都不會明白他有多害怕,害怕爸爸走了以後,連媽媽都沒有了。

他一直覺得可以跟母親相依一輩子,就算要跟顧天行在一起,也會以後說服她接受,然後讓她有兩個兒子照顧著、孝順著,幸幸福福走到人生盡頭,無憾老了就好。怎麼突然殺出一個心臟病,而自己竟然完全不了解不清楚不知道?

讓林哲宇最意外的是,送母親進來的人是顧媽媽。



雍容華貴的她坐在林媽媽的床邊,平靜又憂心地看著林媽媽的病容,黯然神傷,也沒怪匆匆來到的林哲宇不跟自己打招呼,畢竟林媽媽才該是他最重視的人。

林哲宇陪了母親兩個多小時,顧媽媽也就坐了這麼久,待他心情平息了,便叫他一同出病房外,說是有事要談。林哲宇落寞地站了起來,也跟她一同走。

「你媽媽的心臟病不是一時三刻的事了。」顧媽媽說。

「甚麼意思?」

「醫生說她一直有服用心臟藥的紀錄。」



「甚麼?」

「先別太驚訝。」顧媽媽說:「你……知道你媽之前怎麼突然找工作了嗎?」

林哲宇回想著媽媽一直以來說過的話,她那時候的理由,是要生活費充裕點……不對了嗎?

顧媽媽續道:「她一直要買藥,但不想動到為你儲的錢,於是想工作幫補一下,過得也怪不容易的。」

林哲宇徹底被嚇住了,他完全沒有想過,母親在自己背後承受和隱藏了這麼多痛楚。在他崩塌下來的那時間,母親都是如此強大的存在,不辭勞苦的努力想讓他好起來,把他照顧好,然後這孩子真的努力復原了,成長了,只想用最大的愛和孝心來報答她的含辛茹苦,可就是沒想到還有這種故事發生。

太不可思議,也太難接受了。

「醫生說你媽媽的心臟的功能只剩三成了,一定要換心,但你知道這種手術也要輪候的。」顧媽媽坦然告知。

晴天霹靂,林哲宇差點承受不來,還是倔強又堅強地接收了訊息,低下頭,靜聽顧媽媽還要說的話。



「以我們家的能力,要是疏通一下也不是沒有辦法的,只是有件事,auntie想找你幫幫忙。」

「幫甚麼?我盡力,只要能讓媽媽好起來就行了……」

顧媽媽清了清喉嚨,說:「哲,你能離開天行嗎?」

這句話毫不偏差地刺中了林哲宇的心-原來他跟顧天行的事,背後的她一直知道。離開他?為甚麼要在這時候說這種話?我媽在床上,他就算不在我身邊也在我心上,我接下來要一無所有了嗎?

「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也應該很懂我們當媽媽的心情吧?你跟天行的事,我一直隻眼開隻眼閉,可是愈查我就愈不安,我以為你們都鬧著玩,卻沒想到你們已到了那種地步……哲,你去英國讀書,好嗎?高考都不用考了,我們家可以替你安排入學,學費、生活費之類的,我們全包,你就全心全意去讀書,別回來了……」

「Auntie。」林哲宇出奇地冷靜說:「你這算是流放我嗎?」

顧媽媽眨眨眼,咳了一聲,說:「Auntie不是這意思……只是當母親的都想兒子好,顧天行為了你肯定不會走,可是……我們能保證你的前途,也能保證你媽媽的安全和健康,你就幫忙成全一下可以麼?」



「……」

「Auntie懂的,不是你的錯,肯定是天行追你回來的……但你們不能這樣一起的,他以後還要結婚生子……你懂嗎?Auntie不是想威脅你,但是……」

「Auntie,你這真是威脅我了,而分別只是在於我選我媽還是天行,對嗎?」

顧媽媽低下頭,真不想認了這罪名,可是也無從否認,她根本就是這種自私的人,讓一個懵懂純良的孩子如此墮入矛盾錐心的幽谷中,她也自知或有報應,可是為了自己兒子的正路,她無法不當這醜人。

是她找林媽媽,把她所知的都告訴林媽媽。林媽媽看起來多麼平靜,她一直覺得兒子開心就好了,健康就好了,但再平靜也掩蓋不了她無法認同這事的事實,然後心臟病患的暴發,讓自己被利用成為威脅兒子的籌碼。

如果要林哲宇細數二十九年人生中的最大遺憾,恐怕就是十一年前的這決定,讓他猶如丟失了一整段生命,要追也追不回來了。

在英國讀了兩年後,正當自己還在離別的憂傷當中迷迷糊糊的時候,噩耗又來了,母親也過世了,原因是腎癌。多災多難的母親,好像大半生都沒活好過。

可能把林哲宇照顧成人已是最大的成就吧,甚至把林哲宇從情緒病的幽谷拉了上來,也是她勞心勞力的壯舉,人家誇她堅強厲害,她都不接受這種讚譽,僅認為一切只出於對兒子的愛,就這麼簡單。



她總是笑臉迎人,因為她篤信快樂可以傳染的道理,傳染了鄰里,更重要是感染自己的孩子,永遠不要再踏進那幽谷裡去。要有快樂的人生、無憂的未來,然後成熟一點,學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顧家父母的協助下,林哲宇只是人回來香港一陣子就成了,母親的喪事都盡由他們的人打點,所以林哲宇也再沒立場怪罪或埋怨他們把自己跟顧天行分開,怨就怨自己選擇了親情,而這選擇從來不是錯,只是犧牲了顧天行以後,他一直沒有睡好過。

服安眠藥進睡的日子就是這十一年的過程,有時候覺得吃藥吃太兇,改為喝點酒再睡。他酒量不好嘛,醉醺醺的就睡好了,雖然醒來會頭疼,但總比一宵不能眠好。

辦林媽媽喪事的那小段時間,顧天行曾趁他回來香港時想偷偷找他,對他說自己仍然會等他、自己仍然愛他,可是長大了,他知道這種場合和時間說這種話都不合適,然後眼睜睜的看到他上飛機回了英國,才明白一切都追不回來。

他不怨林哲宇,只怨自己怎麼無法在他心中進佔第一位的位置。

他不怨母親,反正母親這次的絕情已讓他死了心,對於這個家,好像不需要投放多餘感情。

他不怨命運,因為命運就是弄來整人的,他徹底被整了,也就認了。



那麼掏盡心思去愛一個人、呵護一個人,原來人人都有自己好好生存的一種方式;花了這麼多青春在一個人身上,他從不後悔,卻無奈痛心。

十七十八歲那年,大概是他最忘不了的一段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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