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都以為此生不會再見了,沒想到就在這人來人往的地點裡、倉促匆忙的狀況中,眼睛就這樣對上了。那一雙永遠難以忘懷的眼睛,是那年初戀的最好記認。

林哲宇換戴隱形眼鏡了,雙眸更是光彩照人,少了黑框眼鏡就少了一份苦澀的淒愴感,多了幾分成熟沉穩的堅強;顧天行沒有變太多,是髮型梳得整整齊齊的,把從前的稚氣都丟掉,現在看起來多麼氣宇軒昂,而這氣質的昇華,也是林哲宇的意料中事。

「林哲宇,是你了。」顧天行再補了一句。

林哲宇點了點頭,不否認,卻不打算再跟他多說一句話,而是拖著疲乏而沉重的步伐,艱難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他根本沒面目見眼前這人。



十一年來,他也認定了是自己負了顧天行,那些一生一世的許諾雖然從來未曾說出口,但大家都有默契,一方離開,另一方就傷心,就這麼直接簡單。

甚至覺得這刻自己在他面前穿著醫生袍太夭心夭肺了,讀回來這學位,正是離別他以後在英國所得的小小成就,而穿著袍在他面前晃悠,簡直諷刺得毫無道德風骨可言。

學費、生活費,全都是顧家的付出,雖然到後來他積極攢了些錢,分期也堅持把錢都還清了,數目上不拖不欠,但感情上的虧欠,他知道花盡下半生也歸還不來。

母親離去後,他還以為自己會任性得馬上跑回來找顧天行,但自噩耗傳來一瞬之始,他就自覺再沒資格騷擾顧天行理應平步青雲的生活。他會有很強大的事業,或許有很美滿的家庭,那他突然回來幹嘛?因為母親走了,威脅的籌碼不見了,他就可以回來試圖成全自己的幸福?當了孝子還爭取得了那不被世人祝福的愛情,兩全其美得多麼不道德,他做不出來。

拖到了現在,甚麼感覺都掏空了,十一年來專心致志想念一個人,然後今夜看著看著,眼前一黑。



林哲宇倒下了,連續處理這麼久的手術本來就不是他強項,再加上最近工作壓力大得不斷失眠所致,意志力終有一次敗給體力。

如果倒下了就此一睡不醒,或者不是壞事,至少離開這世界前終於看見顧天行一眼,還不用面對那些重逢相對無言的時刻,不負責任得可恥又可笑。

昏睡之間做了一個夢,朦朧之際彷彿回到某段最快樂的時代,眼前一隻手拉著他一路奔跑,草原上奔放自由,甚麼都不用想。

體力不支倒地哪有那麼嚴重,林哲宇睡了一小時多就醒來了,手裡還扎著針,連到頭頂上那包鹽水,才懂了自己發生了甚麼事。

體力愈來愈遜了,前兩三年還勉勉強強扛得住,這回竟然倒下了,多丟人。



病房空無一人呢。

想到這裡,門就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小雅。

「林醫生你醒了?」

林哲宇眨眨眼:「嗯。」

小雅:「劉主任說了,給你放兩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這麼好啊?」最近醫院人手不夠,編更密得很,當值的醫生總是叫苦連天,唯有林哲宇從來不怨。

人家怨沒時間陪家人、約女朋友,他甚麼都沒有,獨身而一身輕,甚至樂於替更,同事之間人緣還不錯。

事實上他在醫院還出了名是「筍盤」,人帥、專業人士、薪高糧準、性格友善隨和又有愛心,不時有些病人大嬸爭著給他介紹自己女兒姪女外甥女之類的,可是從來沒人成功過。



理由總是:「我太忙了,怎會有人喜歡跟我在一起?」

忙是藉口吧,心裡最在意的還是那次逼不得已的決定,要是不顧一切談一場新的戀愛,他還過不了自己一關。

十一年了,剪不斷,理還亂,然後倒下前的一次相遇,更加深了他的不安和羞愧。

真的累了,一睡就睡到下午時分,醒來總算恢復了元氣,早更的護士替他拔了針,終於不用躺床上動也不能動。

門被敲響。

「進來吧。」林哲宇剛好換好了衣服-昨晚細心的小雅就替他從辦公室裡拿了一切行裝過來了。

林哲宇的背影還是那麼瘦。



顧天行說:「沒事了吧?」

再次聽見這聲音,林哲宇難免心頭一抖,震撼由淺入深,擊打著內心的澎湃和痛覺。

委婉地回過頭來,見外又客氣地回了一句:「沒甚麼事了,謝謝。」

顧天行走到他身邊,坐到床上,直視他那生怯的眼睛,說:「工作太操勞嗎?」

林哲宇苦笑:「慣了。」

「我那朋友還沒醒呢。」

對了,這次顧天行突然出現在醫院,正是因為昨晚被他送進來那車禍傷者,差點忘記了,自己還是那人的手術醫生呢。

林哲宇清了清喉嚨,說:「手術後的復原需要時間,體力上未必足夠支撐他馬上醒來,再給他一天時間吧,情況應該挺穩定的。」



突然好奇起來,那個被顧天行緊張兮兮地送來的傷者,到底是他甚麼人?朋友嗎?同事?還是……情人?

趕緊乾咳了幾聲來掩飾這幾秒鐘冒出來的幻想,林哲宇心底也在恥笑自己了呢,自己根本沒資格去干預顧天行身邊的人和事,而就算他真找到新的另一半,他也該坦然祝福,甚至可能顧天行也不需要他的祝福,只需形同陌路就好。

他當然不知道這些年顧天行的變化有多大。

從前宏願是開一家攝影公司,拿著一台單反長鏡走天涯,然而今天他卻不再用相機,而是實實在在的當上天恆集團的副總裁。

他不愛從商,自小就跟父親說過了。

以為家業後繼無人的時候,顧天行就在林哲宇離開半年後,跟父親提出要攻讀商學,然後雄心壯志道出接手家業的願望。

沒有你在的時候,突然覺得甚麼志願都再也不重要。沒你的臉出現於我鏡頭下,照相機握在我手亦無任何意義。



「先走了,謝謝醫生。」顧天行開了門,先走一步。

「謝謝醫生」四個字狠狠地甩在林哲宇耳邊,他沒聽錯,就是這麼見外的語調,讓林哲宇先是呆立當場,繼而心上如同被剮了一刀般,隱隱約約滲著難受的血絲,如蔓藤扎心的癢痛。

既是我當初放棄了這份感情,我憑甚麼黯然自傷?

那邊廂關上病房門的顧天行卻滿意自信地笑了,嘴角揚起驕傲的弧度。

總算知道你在這裡工作了,這回你逃得出我指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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