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兒躺在棉棉軟床上,這床猶如一個橫放的櫃子般矮,面積特別的小。
  「這世上有沒有永生?」
  誰的聲音?這怪怪的語調……有人在說話?
  心兒睜開雙目。
  房間天花依然是那幅萬花奔放的水彩畫。可是再美的畫,夜裡也只遺落一抹灰灰暗暗。  
  聽錯了吧,可能是自己在說夢話?
  閉上雙目。
  踏……踏……
  不,是腳步聲?
  細微如蚊的聲音,一絲一點的,在寂寥中分外清晰。 




  心兒猛然啟目,望往聲音的來源。
  「哦……我以為你不想回答?」
  大窗子前的簾幕被刻意拉上,完完全全地隔絕室外光源。
  牆上一張張貼滿了鼓勵字句的便條與圖畫,仿佛換了一幅黑壓的臉。不清楚心兒病況的人若在夜裡首次到來,或會以為那些都是封條符號,也許誤把房間當成鬼居。
  沒有光,床側只有一個黑影,就是在黑暗中活著一個更為漆黑的人影。
  心兒知道那黑影就是說話的人,不是他的話,再無其他可能,只是在毫無光線的情況下,無法得知臉龐相貌。
  心兒有點慌,難道……難道這人便是理嘉姐姐所說故事裡的壞人?
  要大叫!理嘉姐姐曾說過,遇到壞蛋的時候,自己要大叫、高叫、尖叫……一邊跑,一邊祈禱!
  心兒出生時幾乎要夭折,零歲開始四肢完全廢掉,平常出入都要院友幫助。她不能跑,但肯定可以大叫大喊。
  「有沒有永生?」那聲音道:「有,還是沒有?」




  ?
  心兒仔細再聽,不像是壞人的聲音啊?壞人會問自己世上有沒有永生嗎?
  思海一轉,卻不知聲音的主人誰屬。「十三社」的弟兄姊妹加上修女姐姐的聲線,心兒大概都能認出。這道冰冷冷的女聲很是陌生。
 
  琉璃默默注視「十三社」孩子們口中的殘障女孩,她好像被叫作心兒。
  這女的十問九不應,有點像……也不能說是像自己。琉璃會狠狠地大罵親姐櫻黛,眼前的女孩卻是柔弱得很,似乎是天生般的弱,只有兩條巧妙編成的馬尾髮式稍有生氣。
  琉璃注意到,那是兩道垂在後腦低位的馬尾,位置與後頸略近,並不是在頭蓋左右兩端端起的另一種雙馬尾髮式。
聽說這個叫心兒的人,四肢毫無知覺,心律跳動沒一刻正常,根本不可能料理自己的頭髮。琉璃覺得一個廢人配上再美的修飾是一種奢侈的浪費。
  琉璃想到這裡,不忙諷刺一番:「你們這堆被祭宗洗腦的傢伙,開口閉口說女神無敵全能。它這麼厲害、這麼偉大,居然幫不了你?」
  一說到女神的話題,心兒立刻醒然過來。她學著修女們的訓誡,道:「懷恩姐姐說,只有心存敬意……」




  「喂!……
  我在問你本人心裡想甚麼,不是問那個煩人的懷恩。」琉璃道:「那位甚麼甚麼女神這麼這麼的厲害,不如叫它出來,讓你康復,好不好?你的甚麼心絞痛,我看在那女神面前,都是小事一宗。」
  「我……我……」心兒認真地想了想,她可從沒想過邀請女神顯靈的事。
  就算祈求衪出現,衪就會乖乖現身嗎?
  又不能說女神真的不會顯現,但萬一自己胡說亂編,很可能會冒犯女神。到底女神會否出現,心兒心中沒底,又不能斷言衪不會出現,只能繞個彎子,道:「我請不動衪。」
  「原來是要『請』的。你不『請』它,它便不會出現。」琉璃說起話來淡淡如水,就算房內光線充足,也難讓旁人理解其心中所想。
  「它不出現,你便一輩子痛下去。」
  說到這裡,琉璃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居然會找心兒就著一個幾乎不可能成真的話題廢話了這麼久。
  「我不怕痛。」心兒說不過琉璃,只道:「女神在上,我要滿足。」
  聽起來極像煩人修女的語氣,琉璃認為這孩已被洗腦,完全沒救。
  「四肢都動不了,又能滿足甚麼?」琉璃拾起茶几上的果刀,稍稍把玩一番,又道:「我是你的話,不如死了算。」
  心兒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否則她一定奇怪何以琉璃隨隨便便就能在闇暗之中拾起一柄連鞘都沒有的小果刀,而又不弄傷自己。
  心兒覺得這人有點討厭。她年紀雖小,卻很懂事。「十三社」裡的朋友,那怕是最頑皮的大輝,都不會直說自己手腳的問題,女聲的主人卻建議自己「不如死了算」。到底她的長輩父母有否教她說話要尊重別人?
  「怎樣?要不要我幫你?」
  「要是……要是要死的話,那便……那便去吧。我不怪女神,不會後悔。我住在這裡,有人照顧、有故事聽、有……有很多很多的東西,便要知足。」心兒不懂說大道理,想到甚麼便說甚麼。此刻她不畏懼眼前的人,反覺理直氣壯。




  「十三社」這麼多人對自己好,怎能不滿足?
  琉璃看著水上的果刀,心兒當然瞧不見她在看。就算瞧見了,也不覺得一柄小果刀有甚麼值得細看的。
  待了待,二人都不說話。心兒在想,剛剛自己說了一句「不怪女神」,希望女神真的不怪罪才好。
  心兒聽對方沉默,只覺自己道理勝人,對方理屈。若理嘉姐姐知道了,肯定會再想些名頭讚自己,說甚麼「十三院機靈第一」來逗自己笑。笑笑說說地過每一天,有甚麼不好?
  琉璃忽道:「你的那些朋友,每一個都能做到你不能做到的,你這樣便滿足了?」
  「對。」心兒想,你是在暗示我不能像別人一樣走路拍手?便道:「說不在意是騙人的,但……在意又能做甚麼?女神說過,人不可好高騖遠。」
  「你會在意的。」琉璃道:「如果你能走能動,你會有別的想法。」
  「我不信,女神不會騙我。」
  琉璃冷冷一笑。這女孩開口閉口都是女神,不能現身的女神有甚麼權威可言?就是因為這所謂的女神在不知多少年前留下了一部所謂的聖典經書?
  祭宗果然是一幫混帳,說不定是大陸裏最大的詐騙集團。
  「怎麼不說話了?」心兒認為自己已經辯倒對方,令她無話可說。心兒只道:「我還沒問你是誰呢?」
  說到「是」字的時候,似乎聽到幾次「噫」的低吟。那數次微小的低鳴沒有完全被心兒的說話聲音蓋過。
  忽然間,心兒發現眼前有一根黑壓迫至眼前!
  好像是一根手指,然後心兒感到自己唇上沾了一點點東西。一點,一滴,再一點……心兒慌了,道:「這……」
 




  她本要說「這是甚麼」,但張口說了一個「這」字時,又覺有一點點東西掉到喉中。
  心兒猛然想到,眼前的人在給自己喝些甚麼!肯定是她說不過自己,便下毒害人。
  心兒的下鄂被一只柔滑的手掌死死的抓著,嘴巴被另一只手強行撐開,一滴滴不明的液體送進喉內。
  心兒想要大叫,琉璃快她一步,把撐開她嘴巴的手改為橫掌,悟著她的嘴。心兒即感臉上與對方手掌觸碰處黏黏濕濕的。
  此時心兒四肢不能動,驚恐之下,只能猛烈搖頭掙扎。
  這些無用的抵抗,琉璃看著覺得可笑。心兒剛才不是聲稱自己很滿足嗎?不是說要死便去死嗎?怎麼現在反抗了?真是自打嘴巴,更顯得祭宗那位所謂的女神多麼無能。「女神」到現在還沒出現拯救自己的信徒,可見它根本從不存在。
  霎時間,心兒擺動頭部掙扎之時,忽感數點星火濺到左眼內。
  心兒大驚失色,料是自己亂動其間,沾上了那些不明來歷的液體。異物入目,說不出的難受。左眼流水,分不清是眼液、淚水,還是那些不明液體。
  剎那間,心兒左目大睜!
  不知道為甚麼,她忽然看見了……!在黑暗中,除了灰和黑以外,她的左眼看見了本來需要光源才能看得出的顏色。
  心兒看見了,眼前站著一位面色如雪霞的女孩;她看見了,那女孩下臂至手掌,滿染鮮紅的血;她看見了,茶几上的果刀刀鋒,亦綴有紅色點點。
  琉璃發現心兒不再亂動,反以奇異的目光注視自己的手,便道:「你在看甚麼?」
  「我……我……」
  心兒這才驚覺,琉璃在餵自己喝她的血!
 




  室中燈光忽亮,有人按了開關!
  琉璃未待心兒回話,立時往左側挪動。琉璃以為有人從背後襲來,卻是沒有。
  琉璃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個被懷恩派來監督自己的女孩,好像名為佳兒。心兒、佳兒、大輝……這十三院為孤兒們取的名字,有夠難聽。
  心兒趁機道:「佳兒救我!」
  佳兒一聽,右腕生命之鐲立時發出光芒。「生命之鐲」是發動拉羅能量的必備裝置,沒手鐲便沒戰鬥能力。
  佳兒不知琉璃如何自行解下手銬。琉璃四天前初到十三社,一直被銬扣雙手,修女們也沒為琉璃解除手上枷鎖。
  此時心兒喊援,又見她臉上、唇上都是血,甚至連左眼都紅了一圈。又見琉璃滿臂皆血,佳兒也不多思索,只道琉璃行凶作惡,自己戴上生命之鐲,對方沒有,無論如何琉璃都打不過自己。
  此時佳兒的手鐲展現一個綠色楓葉法陣。法陣技能以十圈為最,佳兒是院內唯一的資優生,現雖七歲,便能展示一圈陣法。她一抬手,一束翠綠的花蔓自陣而生,往琉璃激射而去。
  琉璃緩緩抬臂,沒有法陣,面前瞬間金光璀璨。花蔓在強芒中如冰進火,剎那溶掉。佳兒吃驚也來不及。
  琉璃偷得機會,乘時衝出金光光團,一拳擊往佳兒腹部,沒有甚麼花招繡式。不快不慢,不徐也不疾。佳兒未便回應,心先畏怯。琉璃一擊即中,佳兒腹部受到重創,頓感肺腑翻轉,眼前雪花急冒,幾乎溢出淚來。
  佳兒只有七歲,從未經歷那怕一次實戰。被痛捶的感覺居然是痛得難以形容,不是閒常發熱生病、悶熱作嘔可以比擬。
  ──她其實很清楚會痛,誰人打架沒嘗過苦?只是她沒想過是那麼那麼的疼痛難受。胸口受到直擊,是一種類近一根大柱插進前半身軀,直通腸臟,鑽開下脊骨,再從後背貫穿真皮與表皮而出的可怕感覺!
  琉璃與佳兒只換了一手,佳兒頓時陷入劣勢,思海一片混亂,各種學來的理論拋諸腦外,不見影蹤。最最基本的概念通通忘似無物,下盤既站不穩,又沒有借著受擊之力,趁機倒退數步,拉開距離。
  琉璃犯案不下百次,偷得機會,怎會放她一馬。依樣葫蘆,火速補上一記。手法不怕重覆,有效便行。
  這番佳兒不是反應不及,而是毫無反應,面目呆滯,直接倒在琉璃臂上,失去知覺。




  佳兒天質甚佳,不過十三院資源有限,她未受高明指點。自己技倆被破掉,一般來說並非罕見。棋手對奕,局初小輸一目半子,不一定落得滿盤皆輸。雙方再比一次,勝負亦未必可知。
  琉璃把昏倒的佳兒抱在臂上。佳兒個子輕型,身高還不到房間大門的一半,比琉璃少了四歲之多,是以琉璃能輕鬆把她提起。
  「正好需要一個盾牌。」琉璃口中這麼說,心中隱有不安。剛才佳兒展示她森靈族的法陣時,要慌的人是琉璃才對──佳兒可是連十歲都沒有。琉璃的姐姐櫻黛,七歲的時候連最基礎的拉羅能量亦未能掌握。
  目測佳兒的拉羅水平,十二階中已領略其二。琉璃吃了啞老者的藥,用了她自己也不清楚來歷的能量,才能消去佳兒的花蔓技法,取得先手。
  「快……快放了她!」心兒把一切看在眼裡。她四肢動不了亦無礙,本以為佳兒能速勝琉璃,自己得救。沒料到琉璃摧拉枯朽,只消一擊,便打挎佳兒。
  心兒看得清楚,琉璃沒有戴上生命之鐲,出手沒有法陣,不知如何生出能量來。
  琉璃沒有時間跟心兒廢話。在速戰速決的情況下,剛才的騷動雖不算大,琉璃亦不能再久留這裡。
  琉璃在等,在等「一位人物」找尋自己。她有想要做的事,沒有時間留在孤兒院玩無聊的宗教遊戲,於是提著佳兒,掉頭便走。
  「別跑。」心兒盡用最大的嗓音喊出一聲。
 
  琉璃的影子已在房外,只聽琉璃道:「別再相信甚麼女神,救你的不可能是……」
 
  後邊的話已聽不清楚,心兒亦不理會,努力大叫:「佳兒被人抓了!」忐忑著急之時,心兒從睡床跌在地上,四肢吃痛。
  「佳兒被人抓了!」
  「佳兒被人抓了!」
  「佳兒被人抓了!」
  「快快救她!」
  心兒放喉大喊,便喊出數十聲。不多時,多人衝進房內,是見習修女理嘉,還有五六名院內較年長的男孩。
  理嘉見心兒撲倒地上,滿臉是血,向後方眾孩子道:「阿明,大輝,快快扶起心兒。小文去拿兩條布來……」
  「我沒事,救佳兒!」
  心兒伸手握著正在幫忙扶起自己的大輝,又道:「快救……」
  忽然間,理嘉、阿明、大輝,還有其他的男孩都以驚訝的模樣看著心兒,好像由始至終都沒有聽到心兒的叫喊。
  他們注意到一件可以說是比「佳兒被人抓了」更震撼的事。
  空氣仿佛凝滯,時間猶似停頓。
  心兒想了想,突然報以一個比他們更驚奇複雜的眼神。
  她想到了!
  她的雙目好像一張初生嬰子的臉,這種臉變得快,變得自然,亦變得率真:由一開始的驚慌失措變為驚奇萬分,再由驚奇萬分瞬間變為喜悅,最後心兒竟喜極而泣,兩行清淚滑了下來,與臉頰的血跡混成一堆。
  此時大輝率先開口:「心兒你……你的手能動了……」
  剛才是心兒主動握著大輝,不是大輝伸手去握她!
  阿明張大嘴色,一臉的難以置信,道:「理嘉姐姐,這是……這就是神蹟麼?」
  理嘉根本不懂如何解釋這回事!
  「為甚麼?為甚麼?」
  心兒也是大惑不解。自己剛才從睡床跌在地上,痛感傳身。四肢永久殘障的人怎可能自行跌倒?怎會感到四肢疼痛?
  真的是神蹟?心兒一想起她敬愛的女神,立時記起方才琉璃逃走前遺下的話:
  「別再相信甚麼女神,救你的不可能是……」
  不可能是誰?
  心兒奮力地想,琉璃是指女神不能救自己?琉璃的意思,是不是說全世界只有她才能使一個永久殘廢的人不再殘廢?
  也許,她才是真正的女神,而自己一直信奉的那位甚麼都不是?
  又或者,祭宗的四翼女神終於聽到自己虔誠的感召,於是神仙下凡,施展大聖大能,幫自己一把?
  又可能,一切只是幻覺,全都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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