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京城裡屹立著三大場館,分別是「熙禪」、「龍攘」及「落韻」。
  「落韻館」落成距今不知多少年,位置偏遠,設施陳舊,就是坊牌匾字,亦由水墨書成。
  在這年代,水墨已是歷史遺物,只有對考古極有興趣的狂熱分子,才能掌握這數千萬年前的書寫方式。
  老舊場地以外看去,參與考核的人一覽無遺,皆因考生僅有寥寥百人。
  曉娜抬頭望日,太陽似乎不夠光亮……
  曉娜先進街巷的時候,撒斯隱隱感到斯須不安。
  這不是因為他感覺到每個人都可輕鬆打倒曉娜,而是因為路上太靜,人面太穩。
  一部分人甚至拿著各式書本在看,撒斯不明白現代人的考試習慣,心想:「今天是武鬥決勝,不是麼?」
  然後,曉娜遙見遠方的巨大報告版。
  版上字字生光,以拉羅能量書成。撒斯還是首次親睹當世主流能量聚合渾成的字跡。




  撒斯確切相信,在一億年前,沒有一個人能清晰看見百米以外的小刻記。
  問題不是視力,而在文字本身。拉羅聚成的文字清楚地投射在版上,即使身處百米以外稍為遙遠的地方,依然能夠清晰看見文字的每一個筆劃。
  撒斯目瞄版上內容,他的聲音在曉娜腦中響起:「規則改了,跟凌軒給的資料不同。」
  「喔。」曉娜應了一個字。
  「故意改的。」撒斯道。
  「呃……應……是吧。」
  撒斯的一句「故意改的」純屬自言自語,不過曉娜實在太容易表示同意。撒斯便續:「如果我說,那不是故意的呢?」
  「便不是故意的了。」
  「那你直覺認為,為甚麼規則會被故意地改寫;或者,為甚麼規則不是被故意地改寫?」
  「我……我不懂說……」




  「所以你的答案完全沒基礎可言,對不?」
  「對。」
  撒斯現在便想把曉娜打飛,讓她消失在宇宙之中。
  他忍。
  「算了,對你認真,實在浪費時間。回頭找那凌家男孩去……不……」
  就著新規,撒斯自覺碰上三個問題。
  首兩題是互生的。
  規則換成雙人為隊。
  除非撒斯和曉娜同時擁有肉身,而又同時出現,否則曉娜必須找個陌生人成伙為伴。
  曉娜在現代認識的人沒多少個,全都與凌家有關,但她總不能隨便拉一個不適齡的凌家下僕湊數,適齡的只有凌軒。




  隨之而來的第二道題目,便是唯一與曉娜相熟的凌軒不能參加。
  「他要是能來,早來了。」撒斯知道曉娜想問甚麼,便直接道破。
  是年的大陸三國正規招生程序,早在數月前完結。
  所謂「正規」,按《三國教育趨一專條》的前言,即指格曼、聯國、泇湟三國的下級學府、私墊、門流講學等認可機構,其學生透過統一考核而晉升高等學府的過程。
  凌軒理所當然地依從正常途徑升學。
  曉娜這古人,也理所當然地不能當然之。
  曉娜趕上的尾車屬於非正規的招生會,規則三國不一。
  這一類在格曼帝國沒有統稱,坊間謂「統一餘額試」、「夏末考」或「統一外試」,都是不太準確的名頭。
  是年格曼帝國的非正規招生會,也不只有千京一處試點,所以「落韻館」外僅有百人。但以全國各地的試場總計,參加者不止千百。
  能進場的,按條約第三章一款所載,必須是受過「非認可」訓練的「自修」者。
  三國十族,千宗萬門,並非每個宗派都具備自設的私學的條件,各國顯然亦不能無視某些民間後輩高手。
  但話說回來,「三國」的締約姑之名曰「三」,明示著對於大陸上的第四國——即暗靈國家的排斥。
  不過,如果以條約法律學的技術角度來看,暗靈族的年輕人絕對可以利用「非認可」的資格參加考核。格曼與泇湟並無案例,但聯合王國似乎樂於招收各族的後晉。
  最後的難題,便是填寫表格。
  身為古人的撒斯和曉娜,自然不知道為何要填表。




  撒斯更為此咒罵一番。打便打,考便考,到底是那位聰明才子發明「填寫表格」這麻煩事?可是不寫的後果撒斯心中有數。
  曉娜懂寫,凌軒教了她。曉娜有筆,凌軒給了她。不只有筆,還有一身衣物、帽子、鞋,和最要緊的生命之觸。
  曉娜從生命之觸中拿出了鋼筆,她覺得一圈小小手環能夠發動拉羅能量,又能儲物,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曉娜在「姓名」一欄上愣了愣。
  撒斯道:「只寫『曉娜』,反正人家不會知道『依莎貝兒』家族和仙族始祖『艾莉絲』。」
  寫的是現代文字,她不知道為何自己認識今文。
  從前,那便是億年前,好像、似乎、可能,是沒有「文字」這種文明。
  但曉娜就是會,所以能看今文書。撒斯把這問題收進心中,容後處理,因為有更重要的麻煩。
  「出生地」只有「格曼」、「泇湟」和「聯合」三個選擇,在撒斯指導下,曉娜直接圈了「格曼」。
  年歲寫了「十二」,是根據外貌身軀模樣報上的。
  「要寫『人類』。仙族,沒了。」
  「啊,對阿。」曉娜幾乎在「族群」一目中寫上「仙族」,這是不可能的答案。
  寫了「正確」答案後,又道:「這個要寫『名德』,對吧?」
  「報校志願」就是指考生希望考上的學校,可填名字最多為五所。曉娜只懂得那麼一所學院的名稱,那就是凌軒不久前告訴她自己即將就讀的那間。
  撒斯想了想,沒有反對,反正自己腦中也就只有這名字。




  「戶籍編號……是甚麼來的?」
  她問撒斯,撒斯問誰?這回撒斯真的答不了。
  「住址」、「鄉居」、「戶籍編號」……到底怎麼瞎編?撒斯甚至連戶籍編號共有多少數字都不清楚。
  曉娜道:「啊,他們都進了。」
  附近的人不徐不疾地進入「落韻館」。
  曉娜拿著一張表格,一張紙。就是因為一張不完滿的紙,她可能一生也越不過既定的門牆,或許一生也接觸不了牆後的可能。
  她沒想過,也沒理由想過,一紙可定生死。
  撒斯說到底腦筋比較靈活,已在探索越牆潛進會場的可能。
  但進了場,也不代表資格會被認可,合理的結論是曉娜仍會被攆出來。
  此法不行,再想。
  或許,暫時撤退比較合適,大不了一年後捲土重來?
  不學習現代知識,也不代表不能找別的方法回家。學習不一定靠譜,靠譜也不一定在這裡學。在這裡學不見得一定有用,有用也不一定包含回到往昔的方法。說不定自己正在做夢。
  撤退亦不代表明年能弄來戶籍。
  撒斯覺得自己愈扯愈遠。
  館外的人愈來愈少。




  曉娜雙手在抖。
  手抖,手觸也在抖,帽子亦在抖,連鞋都在抖。
  「沒戶籍號碼?」
  「是啊,又如何了?」
  「那便不能應考。」
  「為甚麼?」
  「誰知道你不是暗靈人?」
  「喂,怎麼看我也是人類,難不成我是妖精?我光明正大得很,要不我脫光讓你檢查看看?」
  曉娜還以為人家在問自己,還以為撒斯在代替自己回答。
  她看見一個滿臉通紅的女孩,衣著很普通,頭髮很長,除了極紅的臉,怎麼看都很普通。唯一古怪之處,就是她左手纏繞著白色布條。
  這女的亦沒有戶籍,正跟查看表格的人爭論。
  以撒斯的言詞形容,就是耍無賴。他才不信她會脫光。
  「這女的……有點怪。」撒斯的直感。
  「喂,你在看戲?」那女孩注意到曉娜,瞬間搶了她手上表格,曉娜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這一刻眨眼,那一刻右掌已沒有紙張的觸感。
  「我行大好,『借』你的編號用用。」那女孩道,似乎不明白這爛法子根本無用。




  撒斯透過曉娜的視覺瞄了那女孩自身的表格,得知她叫千靈兒,名字唸起來很怪。
  千靈兒看了看曉娜的資料,特別是戶籍的一欄,忽而高叫:「喂,怎麼又是空的?」
  「我……我……」
  曉娜無言而對,她也想知道戶籍究竟是甚麼偉大的東西,居然如此重要。說不定又是食物的一種……
  千靈兒深深看著曉娜的白瞳,想:「挺美麗的一雙眼,她會不會是誰家的富貴大小姐?」望望她搶來的表格,又想:「曉娜?名字真怪。」轉頭又對著那查看表格的人,指著曉娜道:「這個曉娜不明來歷,還不快快抓住她?」
  「我……那……那你呢?」曉娜漲著臉。
  本來算是詰問的話,被曉娜說得毫無力量可言,她的意思是指「你也是不明來歷,還好意思說我」。
  千靈兒自然明白曉娜所指,但千靈兒也是理虧者,自然沒啥好道理。
  她的臉好像被塗上國家價值最昂貴的「天坊紅」塗料,而且扮作無知,繼續撒賴:「我我你你的甚麼?你到底在說甚麼?」
  「我在說,嗯,因為你……」曉娜吞了一口水,按著撒斯即時教她的說話,重覆了一遍:「因……因為你不知從那裡來的,所以……所以我才沒寫上自己的編號。呃……要是寫了,那……嗯……那便被你抄了過去。」
  曉娜默默對撒斯說:「你真聰明,我可沒想到。不過這樣說不是騙她嗎?大姐說,騙人不太好。」
  「騙人不『太』好,不等於完全不好,你……」撒斯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本想說:「你怎知道美娜說『騙人不太好』這句的時候,不是在騙你?」既然說死了不說她姐壞話,只好將之收進心中。
  何況,現在的問題可不是撒斯聰不聰明,聰明又有甚麼用?
  就算千靈兒跟曉娜耗一整天,結果無疑一樣。一張嘴如能解天下事,世上那有紛爭?關鍵還是人家放不放行。
  「我看看。」
  「落韻坊」內走出一「人」。
  「人」在現代有兩義,一是實指十族之一的「人族」;另一是作為「十族」的廣義統稱。
  《神衹本詩.無題四》首句謂「六人來,一人去,你作森靈我濯水」。當中的「人」,可應用為森靈族、濯水族的代名詞。由此推演,「人」亦可指世上十族。
  來人頭髮呈淺粉紅色,身材只比曉娜高少許,年卻有四十多。
  撒斯記得不久前凌軒向曉娜解說當世事時,曾說「男湖女姻,妖精明髮」。
  妖精族男性天生髮色必藍,女性則紅,一看便曉。不像森靈與暗靈,兩族本為一家,狀貌上難以區分。
  有人鬧事,自然惹出別人來。
  那妖精女婦伸出手來,道:「給我看。」
  千靈兒還未想好如何回應時,女婦又說:「我是主考。」背後藏著的一句不說也明白,她是主考官,若有人敢反對,自然有反對者應該有的後果。
  千靈兒心中嘀咕,遞上一張表格,卻是從曉娜手上「借」來的那一張。
  女婦道:「你叫曉娜?」
  千靈兒指著曉娜道:「她才是。」
  「那你的呢?」
  「我……」千靈兒撒野不過,只好硬著頭皮遞上自己的。
  「曉娜……」女婦只用了一秒掃視曉娜的表格,便道:「居然要考進『名德』?你……」
  女婦從上至下打量曉娜,又注意到她一雙明亮得驚人的白眸,斷言道:「只有零級,連普通動物都打不過的水平?到底是誰幫你報名的。」便向在旁的大會人員道:「投考名冊,拿來。」
  雖說招生形式不屬正規一類,但招生也有招生的步驟和篩選程序。
  如果任何一個適齡的人來此敲敲門、填填表,便能參加考試,天下便會出現大量來此地白撞投機的分子,現下也不會只餘百名與會者。
  曉娜當然想不出答案。
  她不明白現實世界與無知幻想的分別。
  她三天一睡,昨晚不是入眠的時刻,但一整夜裡,完全沒有為今天而胡思亂想。
  她不緊張,亦不會想甚麼熱血加油努力的小孩子問題。
  曉娜想得很簡單:今天,人到,身到,撒斯出馬,嘻嘻哈哈,便拿了第一。
  女婦拿來投考名冊,找到曉娜的名字,再望往「舉薦」一欄,一瞬豁然。
  她想:「是聯合王國的凌家軍老頭,難怪可以直接報上女孩的名來,有夠富貴。他自己不養這名叫曉娜的女孩,卻找我格曼帝國的麻煩?」    
  女婦想了想、猜了猜,心中暗笑:「名冊中本沒紀錄這女孩的住址與戶籍,更兼她無門無戶,無父無母。凌冶老頭怕麻煩,又知我是偉倫學院的人,不敢報我『偉倫』大名,才要這女孩進『千年老二』名德裡白吃白喝。哼,凌老頭給我面子,卻要我給這來歷不明人物胡混過關去?」
  女婦再次望往曉娜的靈目,那真是舉世無雙的靈瞳。她不曾見過這種清晰純白,無他可比的明珠。但她的感應不會錯,曉娜只有零級。
  女婦又推算:「凌老頭推薦的人,一定不是暗靈分子。名德學院好歹是老二,就算我給這零級女孩參加考核,她也一定拿不到好名次。這樣下來,名德肯定是進不了。從結果去想,這孩來不來,考不考,根本沒有分別。」想通後,便道:「曉娜,可以進去了。」
  曉娜聽了這一句,呆了呆不知所措。
  撒斯忙說:「快走,不然你要待她改變主意?」曉娜聽了,立時跑進「落韻館」裡去。
  一聲道謝也沒有。
  當然,曉娜還是沒有「禮貌」的概念,「禮貌」可是現代的產物。
  女婦看見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不好……要是她考得好成績,真的進了名德,霜露那潑婦肯定不會放過我。」
  但金口一開,又難收回。目光由此放在名冊上「千靈兒」三字。
  「千靈兒的確是本國人氏,戶籍是有的,號碼也是有的。所有資料一應俱備,怎麼看都很普通,她自己卻說不出來?推薦單位是……『秀靈嶺冶材公司』?是有這樣的公司,但在國內不甚有名。」
  老婦看過資料,心想這真是一份很普通,普通得完美的簡歷。十一級1600戰力——老婦的直感。這年齡的孩子有這樣的能力,已是非常優秀。
  單看數據,如果曉娜是倒數冠軍,那麼千靈兒便是貨真價實的第一。
  老婦問:「你不記得自己的編號?」
  千靈兒看著曉娜遠去,心中反而歡喜。
  她的想法也很簡單,曉娜說不出戶籍,進去了;自己也說不出戶籍,自然無事,便道:「是阿,我不記得。」
  老婦皺皺眉,指著千靈兒的表格,道:「你想考進偉倫?」
  「對呀。」
  「偉倫是絕對不會招收連自己住址何方都可以忘記的人,你走吧。」女婦正想把此話說出,反正偉倫內天才多得如高山。
  有天資是好,但絕對不能容忍懶惰怠慢的學生。
  不過女婦終究沒有讓千靈兒離去。
  女婦看看纏繞千靈兒左臂的白色布條,她識得布條的名頭,便想:「原來是富有人家的小姐,『秀靈嶺』的傢伙花在她身上的本錢可真不少。這樣說來,她現在的實力不一定是天資而成,只是過去的生活和教育比別人家的孩子更好罷了。」
  「你可以進去,不過——」女婦把表格遞回,道:「偉倫不收生,你把志願改了。」
  「為甚麼?」千靈兒接回表格。
  「為甚麼我要跟你解釋?」
  「……」千靈兒抓抓頭,暗想:「可是我一定要進偉倫。但……為甚麼必定要進那裡去?唔,頭好疼……」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原因,可千靈兒就是很想很想。「想」就是原因,原因就是「想」。
  如果她把這想法說出來,那主考女婦肯定不信。
  千靈兒心下決定:「先隨便進了一間學院,日後再轉學到偉倫去。好,就這樣,我真是聰明。」想出「大計」後,不禁一笑,同時刪了表上「偉倫」二字。
  她沒有寫上新的。
  志願一欄中可填入五所校名。刪了一間,還有原本寫上了的四間。沒了偉倫,名德就是她在其餘四所的首個志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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