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場雨


1.
鍾天程自已也解釋不了,他竟然會去找那個男人。他撐著傘,往那個男人離開的方向跑去,誤打誤撞地拐了兩個灣,竟真的讓他發現那個男人的背影。漁夫帽,淺色風衣。那個男人孤獨地在雨中漫步著。

「叔叔!」鍾天程走上前,喊了一聲。那男人錯愕地回過頭,只瞧見一個小伙子正看著自已。

「你是夏瑜的父親嗎?」那男人一聽見夏瑜的名字,便低下頭,轉身就走。





「為甚麼你要拋下他們呢!」夏瑜的父親聽到後,停下來了。良久,才緩緩回過頭,說:「跟我來吧。」

鍾天程跟著夏瑜的父親走,沿途兩人都不發一言。不消數分鐘,兩人就來到一幢舊式大廈面前。

夏瑜的父親領鍾天程上樓,只見他打開了一道鐵閘後又打開了另一道,原來他正居住在一間劏房之中。

打開狹窄的門後,夏瑜的父親隨手從牆邊拿出了一張摺凳讓鍾天程坐下。鍾天程四處打量一下,只見他右邊放著一個櫃子,上面放著紙巾、報紙等雜物,以及有一個電飯煲。他面前的是一張四方可摺的桌子,上面擺放著數隻碗碟。他左邊就是一張床了,床上放著一個破舊的背包,穿過的衣服等。鍾天程只要坐著,不需走動就已經可以勉張拿到房間內的所有東西了。不過事實上他也沒多少走動的位置。

鍾天程曾經聽說過夏瑜是居住在某私人屋苑的,但怎地她的父親卻會走到劏房住下來了?





鍾天程滿腦子都是疑問,夏瑜的父親卻說道:「我的女兒呀,小時候很可愛的。」說罷,他從一個盒子裡拿出了一張合照,那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這不禁讓鍾天程想到自已零錢包內的那張照片。

只見那合照內的夏瑜年紀尚小,大概是初小的時候吧。那時她正是掉牙齒的時間,牙齒都參差不齊。然而,卻無阻她展露著那最有童真的、足以令人溶化的笑容。鍾天程把目光移到小女孩兩旁的父母,只覺兩人的笑容明顯比小女孩暗淡。細心一看,更會瞧見有一點牽強。

比對一下照片上和眼前的父親,鍾天程覺得眼前的他滄桑如老人,雙目無光,與照片中的他可謂判若兩人。

「曾經,我也以為我們可以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夏瑜的父親遞給了鍾天程一杯水後,便在床邊坐下了。


2.




「女兒都在看著!可以先不要吵嗎?」夫妻二人站在房間門口對峙著,兩人冷眼相看,青根盡現。

那句話是丈夫說的,他壓下了聲線,希望把這次的爭吵先寫下個逗號。

妻子顯然不理會丈夫的話,追問:「你到底是不是在股票上蝕掉了很多錢了?」

「是又如何?」丈夫的語氣咄咄逼人。

「好啦!這下子這個家要散啦!你的女兒要在天橋底下睡覺啦!」

「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你為何如此小題大造,嚇到女兒了!」

兩人越吵越大聲,女兒不太能聽懂父母的對話,只得掩著耳哭喊起來。

「說到底,你還是只在乎有沒有錢!」丈夫罵道。





「是又如何!」妻子毫不退讓。

「我受夠了!」丈夫一聲大喊,妻子和女兒都嚇到了,兩人都靜了下來。

「一直以來,我都為了我們的女兒一直忍受著。你也好,工作也好,任何難受的我就當作是一杯水灌進肚子裡罷了。但如今,我再忍不下去了!」說罷,丈夫便奪門而出。同一時間,妻子眼角的淚流下來了,雙膝跪地,泣不成聲。

回過神來的女兒望出窗外,只見外面大雨淋漓,也就跑進洗手間取了把傘,奪門而出。


3.
夏瑜的父親頭微仰,只見淚水在他的眸子中打轉。

「如果當天若沒有衝動的話,不知今天會變得怎樣呢?」





鍾天程以為他的衝動是指當日捨家而去,但原來不是。

夏瑜的父親緩緩的說,當日他的妻子仍是其女朋友時,兩人年少氣盛,情火如焚,一個晚上抵不住彼此的情慾,嘗了禁果,更因此讓女方懷上了孩子。當時,兩人都不懂婚姻的路有多難走,只道要把孩子撫養成人便決定結髮為妻。

直至夏瑜出生起的一兩年,他們一家三口當然樂也融融,小孩子的可愛更為兩夫妻帶來工作的動力。然而,年月漸增,兩夫妻之間的縫隙漸闊,兩人開始發覺彼此的不合,亦發現當初的感情只不過是他們年少時血氣方剛和彼此的天真誤導出來的。現實世界的殘酷沒能鞏固他們的感情,反而把他們疏遠。

兩人的火花愈來愈少,生活亦漸變苦悶,唯一拉著兩人的,就是夏瑜的那雙小手。一直以來,兩人都有共識,就是為了夏瑜的成長,他們不可以分開。誰料到幸福是真的無法勉強得來,丈夫最終還是抵受不住而選擇一走了之,這個家也就在當天正式破碎了。

「再說,我也不是一個好父親……」夏瑜的父親歎了口氣,雙唇微顫。

「從女兒懂事以來,我就很少滿足她的願望。那時工作忙碌,平日幾乎是沒時間跟她玩耍。但你知道的,小孩子最渴望的就是父母能跟她玩樂,遊山玩水,認識世界。可是這些我和她的母親都做不到。還記得有一次下大雨,我不過是帶她下樓買杯雪糕,貼個貼紙,她就已經樂透了。那時我不禁想,她的快樂原來可以很簡單。」

鍾天程點了點頭,想到兒時只要父親答應帶他到屋邨的公園玩他已經很開心。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能讓她有一個快樂的童年。」說罷,夏瑜的父親低下頭,久久沒有說話。





之後,他說到當他離開後便馬上租下了這個地方,本來是打算暫住的,待日後收入更穩定便搬到較舒適的地方,但一直以來不知怎地他的仕途一直不穩,處處碰著壁,也換過數份工作。需知道現今社會即便是劏房,其租金也絕不便宜。因此他有好幾次差點被業主拒續租。

「你沒有想過要回去嗎?」鍾天程輕聲問道。

夏瑜的父親卻搖搖頭,無奈地說:「以前當然有,但已經不可能了。現在我生活潦倒,回去只會加重大家的負擔。再者,我對夏瑜的母親再沒有任何感情,即使我努力回想當年的點滴,昔日的甜蜜都早已煙消雲散。而且,夏瑜應該很恨我吧……」

「她沒有!」鍾天程插口說道,兩人睜大眼對視著,只見夏瑜的父親眼眶一熱,說不出話。

「不要再說了,」他聲音開始顫抖。「我沒有盡過父親的責任,也不懂得做一個父親,我不能回去了。你叫她……忘了我吧。」說罷,他別過臉去了。

可以重來的!鍾天程心裡吶喊著。只是此刻看到眼前的這個男人如此滄桑、決斷的模樣,也就勸不下去。

「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鍾天程也不願打擾他,便站起來離開。





突然,夏瑜的父親叫住了他,並遞給了他封信。信封外表新簇,相信是最近寫下的。

「替我交給她,就當作是我對她最後的說話吧。」他誠懇地看著鍾天程,鍾天程只得點頭接過信封。驀地,鍾天程想起夏瑜打算給父親的那封信就在他身上!

他連忙從書包內把信取出,遞到夏瑜的父親面前,誠懇地說:「這封信,是夏瑜一直渴望交給你的,請你看看。」夏瑜的父親猶豫片刻,才接過了信封,緩緩取出了內裡的信紙。

親愛的爸爸:
你到那裡去了?你知道我和媽媽都在家裡等著你嗎?現在我每天都帶著美樂蒂傘上學,因為我知道只要下雨,你就會回來替我撐傘。
爸爸,我好想你呀!你不是說過風雨多大都會在旁邊替我撐傘的嗎?你不是說過你會陪伴我上學放學,帶我到處玩的嗎?你在哪裡呀?媽媽叫我不要哭,但我真的好想念你呀!我知錯了,我以後也不令你生氣了,爸爸你回來吧!

女兒敬上

夏瑜的父親把信仔細地閱過一遍,手不住顫抖,但他卻勉強把信放回信封內,遞回鍾天程面前,說:「你還給她吧,我就當作未曾看過!」

鍾天程瞪大眼睛看著他,只見他明明強忍著淚水,但仍要如此狠心。難道如今他仍不願意接受女兒的心意,圓她的願望嗎?鍾天程心裡盡是不忿、悲傷,但眼前的這個男人卻是如此絕情。

「我求你了!」夏瑜的父親叫著,鍾天程只得取過信封。

「你回去吧。」他低語。

鍾天程甫轉過身,就已隱約聽到背後那個男人的哭泣聲。他相信,以後總有一天兩父女能夠重逢。


4.
剛好一道閃光劃過天際,夏瑜就打開了家門。

無須猜度,她已知道母親會一臉不爽地走出來,然後對她說:「又把屋子弄髒了。」

到底由何時開始,母親就經常以這副嘴臉看著自已呢?或許就是父親離家的那一天。

至今她仍然清楚記得,當日她手握著那長長的雨傘跑到樓下,卻如何也找不到父親的身影。於是,她就站在簷篷下一直等待,等待著父親的回來。

等了有多久呢?她沒有計算,只道兩水不住打在身上,冰冷的,尖刺的,一點一滴滲入她的心坎中,教她痛入心扉。雨勢慢慢由猛烈轉為平和,街燈亦徐徐亮起。人們不斷來往進出,卻沒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等到她雙腳發軟,快要支撐不住了,才看見母親從大堂裡走出來,一把拖住了她。

「回去吧。」雙眼通紅的母親柔聲說道。

夏瑜望著母親的雙眸,問了句:「爸爸會回來嗎?」母親沒有回答,只是拉著她回到家中。

之後的數天,夏瑜一直臉如死灰,母親亦同樣。後來,事情卻有著可怕的變化。本來已經不常笑的母親開始不時發脾氣,經常以猙獰的目光看著夏瑜。每當夏瑜做錯一件少事,她都會嚴苛責罰。起初夏瑜就只懂哭,後來眼睛都乾透了,就學會了忍耐,一直到現在。

夏瑜如喪屍般慢步走回自已的房間,隨意撿起了一套睡衣便換上,那套濕漉漉的衫褲也就任由它躺在地板上。

她爬上了床,拼命地抓住被子往身上攬,又把身體捲縮起來,如同成了一隻蠶蛹。她拿出了手機,按下呀欣的手機號碼撥出去了。

然而呀欣還未接話,夏瑜的淚線已然決堤。

「喂?這麼晚找我有甚麼事嗎?」呀欣接話了,但聽筒的對面卻只傳來陣陣哭泣聲。

「喂?喂?夏瑜!發生甚麼事了?先別哭呀!」這下子呀欣的心可慌了,因為她已經很久沒聽見夏瑜哭。只是夏瑜依然不住地哭泣,沒法說話。呀欣大概猜到是跟那把傘或者夏瑜的父親有關,因為她之前會哭都是這個原因。

呀欣想到最近鍾天程的舉動,便說:「是不是那個鍾天程欺負你!如果是的話不用怕!就等我替你教訓他!」聽筒的對面隱約傳來一個「不」字。

「你直話直說便行了!你不記得了嗎?以前小學的時候,每次你的傘被人搶去,被人欺負時,不都是我替你教訓那些小屁孩了嗎!」呀欣生怕夏瑜把事情都攬在自已身上,緊張地說。

「不是的……是我碰到父親了……」夏瑜顫抖地說著,聽得呀欣一時間說不上話。

「那……他願意回家了嗎?」呀欣擔怯地問。夏瑜沒作聲,只是不斷地搖頭,但呀欣又豈能瞧得見她的動作?

「不要緊啦!反正我們也等待了這麼多年,也不差在多等一會兒啦!何況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等嘛!」呀欣嘗試鼓勵一下她的摯友,但話筒傳來的哭泣聲並未止息。

「呀欣……」沉默良久,夏瑜終於說話,但呀欣明顯能聽見她依然哭得要緊,只是勉強擠出話來。

「父親是一定……不會回來的了……」

「其實……我是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的,對吧?」

「其實……父親也好,母親也好……他們都寧願我不曾出生,對吧?」

此刻的夏瑜就像一隻被遺棄的雛鳥,似是控訴著遺棄她的父母,但其實是在控訴著那個被遺棄的自已。她彷佛就是一切不幸的源頭,若沒有她,這個家也就不會存在,父母二人也就不用過著這種悲痛的生活了吧?

聽到這裡,呀欣也再忍不住,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