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拳短篇集】咩都寫一餐之奇形怪狀短故 (不定期更新): 歡迎光臨瑪斯之城
我是漢娜·喬納，一個受好奇心驅使，愛探索未知世界的旅行者。
現在，我翹腿坐在以高貴紅色絲絨縫製的貴妃沙發上，側耳傾聽著輕柔的海浪聲，享受著自行準備的席拉葡萄酒。
我敢說，這艘超級大郵輪是我這些年來乘坐過的船裏最豪華的一艘。
畢竟，我從來不是那種財富揮之不盡的旅行家。在過去的旅程中，我甚至有為了得到一餐溫飽而在街上當起流浪畫家的經驗。
不論如何，那些充滿冒險氣息的旅程總是讓我樂在其中。而這一次，我有種自己正準備踏進新世界的感覺。
這艘船的目的地是一座遙遠的遠洋島嶼。而讓我最感興趣的，便是那座鮮為人知的城市。
興建在偏遠島上的秘密城市。很奇妙的事情對吧？
它從一開始便處於禁止進入的狀態。有人說那可能只是一座廢棄的城市，亦有人認為那裡是被各國政府掩埋的實驗室。
總之，那裡本來不是我這種平凡人可以去的地方－－直到那封郵件改變了一切。
我還能清楚記得那是一封四角印著燙金花紋的黑色信件，神秘而華貴。信紙的質感顯然比一般的便宜貨還要厚實。
那是一封邀請函，裏面還附有一張豪華船票。
我莫名奇妙得到了那座城市的訪客資格。
老天，我甚至不知道對方到底是如何知道我的地址。但那封信確實成功送到我的信箱裏。
瑪斯之城。一個我從沒聽過的名字。
我的朋友都覺得這個決定蠢斃了，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帶著船票登上了這艘船，獨自一人前往陌生的城市。
為了讓這件事聽上去更加合理，我把這種愚蠢稱為冒險家精神。
我將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盡，口腔裏盡是酸甜的味道。我拉起手袖看了眼時間，距離郵輪預計的到岸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
我本想在舒適的環境下小睡片刻，但僅餘的警戒心卻不允許我這樣做。所以我只好從行李箱裏隨便拿了本書打發時間。
當聽到靠岸的船笛響起，我悠然地收拾好行裝，離開這艘空盪的大船。
在前往甲板的路上，我才驚覺原來船上還有其他遊客。他們看起來也跟我一樣驚訝。
我馬上向同樣走在後方的一個乘客搭起話來。
那是瘦骨嶙峋的年輕人，縮著肩膀，頭垂得很低。他的長相很讓人印象深刻……我的意思是，負面的方面。你幾乎可以在他身上找到那些不希望長在自己臉上的五官。
但以貌取人從來並不是我的原則，我對此並沒有什麼特別感覺。
他走路很慢，我只好刻意放慢自己腳步。
「嘿，你也是第一次來這裡嗎？」我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是的。」他抬頭瞟了我一眼，說話有些結巴。「我是收、收到邀請函……才來的。」
他從不直視我的眼睛。
不過我並不驚訝。
「看來你膽子跟我一樣大呢，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我笑道。「我是漢娜，你叫什麼名字？」
「亞倫。」他尷尬地搔著稀少又毛燥的棕髮。
我向亞倫簡單介紹了自己，打算和這位跟自己處境一樣的乘客多聊幾句。但他的沉默寡言卻讓對話難以繼續下去。
我們一言不發地並肩走過船艙走廊，然後推開連接甲板的大門。
耀眼的陽光讓我忍不住瞇起眼睛，夾雜著海水味道的微風馬上撲面而來。十多位同樣背著行李的乘客已經下了船等待，在碼頭上好奇地東張西望。我和亞倫是最後下船的人。
「各位尊貴的訪客，歡迎來到瑪斯之城。」
一個站在最前頭、笑容可掬的西裝男人首先微微欠身，並告訴我們他的名字叫西德尼。他的身後擠滿了人，從他們的衣著打扮來看，似乎是來湊熱鬧的居民。
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和男人相同的燦爛笑容。
「正如邀請函所示，為了讓各位可以安心遊覽這座城市，住宿已經為各位準備好了。」男人側身示意，「請往這邊走來。」
旁邊的訪客一臉茫然向我投來目光。我聳聳肩，拿起腳邊的行李箱跟在男人的背後。一路上，城市的居民維持一貫的笑容為我們讓開了一條通道，而站在後方的人群則交頭接耳地聊著什麼。
在下船之前，我從沒在腦海中幻想過如此熱鬧擠擁的畫面。
我的眼睛快速掃過情緒看似雀躍的人們，深吸了口氣，心情頓時變得沉重。他們的眼神彷彿都在熱烈歡迎我們。
我全身開始不寒而慄。
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友好的笑容－－甚至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都一樣。
真希望這只是我的錯覺。
我們很快沿路來到西德尼口中所說的居住區域。當我看見那棟我們即將入住一晚的建築物時，險些忘記了呼吸。在烈日的照耀下，銀白色的金屬表面像是泛著閃亮的光環，我只能用勉強睜開的眼睛去欣賞它的構造。瑪斯之城的建築風格與我看過的城市截然不同，比起簡約的高樓大廈，又或者是奢華的巴洛克風格，他們更擅長將冷硬的金屬打造成優美的線條－－眼前這棟漏斗型的建築就是一個例子。
我也不知道這裡的建築師到底是如何辦到的，但它們看起來就像一尊尊高貴的藝術雕塑。
我們各自按照標示在邀請函上的號碼，前往自己所屬的房間整理行李。內部的設計與整體構造相差不大，仍然是充滿科技感的高端設計。
當我們回到居住區的中央廣場時，西德尼已經在那裡等待著我們。他站得非常筆直，仍舊掛著微笑向我們揮手示意。
「請容我代表所有居民感謝各位願意抽空到訪這座城市。」西德尼禮貌地點頭，「正如您們所見，瑪斯之城曾經是一座封閉的城市。我們依賴鄰近豐富的資源，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同時積極發展城市的建設。」
「但現在是時候作出改變了。」西德尼語氣堅定。「我們希望逐步將瑪斯之城打造成對外開放的城市。這次針對外部人員的邀請，是我們的第一步。」
在場所有人都發出小聲驚嘆。畢竟能有幸成為首批新城市的訪客，可是千載難逢的事情。
「希望各位能好好享受在瑪斯之城的時光。」
西德尼給了我們一個充滿敬意的鞠躬。他告訴我們，從現在開始便是自由參觀的時間。由於晚上在居住區內會舉辦盛大的派對，我們大概有好幾個小時可以到處逛逛。有幾個充滿好奇的訪客已經湊了上前，向西德尼詢問起城市的各種細節。
然而，作為一位探索世界的旅行者，我比較傾向親身去發掘這座城市的迷人之處。
我再次檢查起淺棕色的輕便背包，確保沒有忘帶什麼重要的東西。我將雙手放進連帽衣的口袋，按照遍佈廣場的指引路牌，決定往人來人往的市場區前進。
除去獨特的建築風格外，瑪斯之城的市場區其實看起來跟一般的市集沒有太大分別。他們會販賣看起來鮮甜美味的水果，也會向客人推銷新款的電子產品。或許是因為今天比較特別，大街小巷擠滿了人，氣氛熱絡。我在市場街道上漫步，迎面而來的居民全都向我點頭微笑。不用我開口，他們顯然已經看出我並不是這裡的居民。
正當我在思考之際，一家異常奇特的商舖瞬間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我想我的眼睛應該像金魚一樣瞪得很圓。
不論是貨架還是牆上，這間商店掛滿了人的臉皮。當你抬起頭，甚至可以看見有塊雙目無神的臉就倒掛在上方死瞪著你。
「面具？」我試著伸手觸摸著最近的一塊人臉。
如果上方不是掛著價錢標籤，我真的會以為自己正在撫摸真人的皮膚。
「歡迎您，陌生的來訪者。」
突然從背後冒出的聲音讓我嚇得縮起肩膀。
「請隨便參觀。」戴著金絲眼鏡的店主直視著我，保持微笑。「我似乎嚇到你了。」
「是我看得太專注了。」我尷尬地笑道。
「你對這些面具很感興趣嗎？」他的目光飄向那些仿真面具。「但我很抱歉，這些都是非賣品……我的意思是，它們是為本地居民而設計的日常用品。」
「慢著，你說它們是日常品？」我差點以為自己聽錯。
「是的。」店主向我展示後方另一款的商品。「你可以看看，這是我正在用的款式，不過顏色稍微有些不一樣。」
我的嘴巴張得很大，顫抖的目光在那塊人皮面具與他的臉上游移。
老天！除了膚色不同，它們的臉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我們每季都會推出新款式。為了不造成辨識上的混亂，在確保舊款面具已經被回收，每款編號的面具只有一塊。」他的微笑顯得有些僵硬。
「所以說，這裡每個人都戴著這些仿真面具嗎？」我倒抽了口氣。
「是的。」他托了托那副金絲眼鏡，目光仍舊不變。「每個人都需要用到面具的『社會』系統。」
「如果可以，請務必向我介紹一下。」我從背包取出筆記本，希望能夠將一切紀錄下來。
「它是每塊面具都擁有的智能系統。最受歡迎的功能包括撥號通信、提醒設置，還有表情控制系統。」店主解釋道，他比我想像中還要有耐心。
「撥號通信，我想那是居民的主要聯繫方法？」我大膽猜測，那個功能也許就跟我們平常愛用的手機一樣。
「你真聰明。」他的笑容沒有起伏。「還有面具搭載的提醒功能。它可以馬上分析情況，並告訴你擺出怎樣的言行舉止最能符合社會規範。」
我忍不住對這種先進的功能發出驚嘆聲。「那表情控制是什麼意思？」
「就如字面的意思，這個功能可以幫你控制臉部的表情。」店主說。「如果你仍然不能理解，我可以向你展示一下它的效果。」
下一瞬間，店主臉上掛著的笑容眨眼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經歷生離死別的哀傷表情。
「如何？」他哭喪著臉。
「很、很厲害。」眼前發生的事情已經脫離了我的預想。
他馬上又換回了笑容滿臉的商人表情。
「當然，這是比較極端的例子。」他摸著下巴，「譬如說，當你完全提不起勁，卻又因為工作關係必要保持笑容，它就幫上大忙了。」
正當我打算詢問更多有關人皮製作的細節時，一位五官清秀的女孩子踏進了面具商店，然後向我微微一笑。最後，店主不好意思地向我點了點頭，告訴我他現在得先處理客人的要求。
「謝謝你告訴了我這麼多。」我合上摘錄了不少重點的筆記本，禮貌地向店主道謝。「對了，在我離開之前，能允許我再問一個問題嗎？」
「請說。」
「你們會為其他人展露發自真心的笑容嗎？」我問。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向我投向疑惑的目光。
「那有什麼意義嗎？」
我踩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面具商店，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一路上，友善的居民們仍然勾起嘴角，一次又一次向我展示好客的笑容。
但我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就跟西德尼說的一樣，入夜後舉行的歡迎派對熱鬧非常。幾乎城裏所有的居民都在廣場聚集起來。你在廣場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聽見節奏輕快的電子音樂。
我拿著精緻的高腳杯，輕啜了一口清甜的水果酒。西德尼就站在我的旁邊，與旁邊圍成一圈的居民聊得起勁。在派對上，我偶爾能看見其他乘船而來的訪客穿梭在人群間，看上去相當愉快。不過我還是沒能找到亞倫的身影。
我打量著放滿餐桌的奇特食物，拿起了一塊放到鼻子前湊近。它們看起來是某種甜點，飄散著從沒聞過的甘甜味道。最後，我只決定咬一小口試試味道。
我幾乎整個身體都縮成一團了。我敢打賭，自己從來沒吃過這麼酸的食物。我趕忙跑到餐桌右側，往高腳杯裏倒了一些飲料灌進喉嚨。
不同地域的風味總不可能一樣，對吧？
我揉著酸得發痛的臉頰，回過神來，打算再到其他地方逛逛。
然後，我看見剛才圍成一團，七嘴八舌的居民卻突然沉默了下來。他們正直盯著我的臉，一貫地微笑著。但他們的眼睛顯然沒有在笑。
我環視四周，發現自己好像成了派對的焦點。
十米範圍內的人全都望向我的方向，這讓我感到很不自在。我用手袖擦了擦自己的臉，卻沒發現什麼食物的痕跡。
西德尼轉頭看了我一眼，並走到我的旁邊。他一出現，所有人都恢復原本的動作，繼續聊著自己的事情。
「怎麼回事？」我有些驚魂未定。
「別擔心。他們不會責怪你的，畢竟你並沒有戴上面具。」西德尼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等等，我做了什麼引人注目的事情嗎？」我忍不住提高聲調。
「噢，是的……有一點。」西德尼說。「無意冒犯，事實上，你剛才的行為稍微有些不恰當。」
「請不要在意，我們都理解這種狀況。」他再一次重申。
「好吧，但我總得知道原因。」我馬上鬆了口氣。「告訴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應該微笑。」他說。
「即使我吃了不合口味的食物？」
「是的。」
「即使我當時的感覺很難受？」
「是的。」
我無奈地聳聳肩。「好吧，我理解了。很抱歉造成你們的困擾。」
「別在意，請好好享受接下來的派對時光。」他笑著頜首，再次拿著高腳杯回到人群。
我看著西奧尼遠去的背影，僵立在原地。最後，我決定不再冒險試食場上任何一盤食物。或許我本來就不該這樣做。
直到派對結束前，我一直試圖融入到當地居民的圈子中。幸運的是，在那之後並沒有發生什麼尷尬的場面。除去他們的臉總是讓我毛骨悚然這點，瑪斯之城的居民其實還是很健談的。
時間已經踏入深夜，派對廣場一片寂靜，人群散去，只剩下陰冷的月光反射在酒杯的表面。我攙扶著一位意外地喝得醉醺醺的居民，一步步往居住建築走去。據她的話，她似乎就住在離我房間不遠的居住建築物。
好吧，我得承認－－是我故意趁著聊天的期間把她灌醉的。他們的酒量比我想像中還要差。
我將那位居民安然無恙的送到她自己的房間，讓她倚靠在沙發上。她的眼睛緊閉，看上去似乎睡得正熟。說真的，我並不想打擾她，真的不想。
但我的好奇心卻不允許我就這樣離開。
我用極其微細的動作摸索著面具的接合位，很輕、很輕。我甚至不敢想像要是她現在突然睜開眼睛，到底會是怎麼樣的情況。
這些該死的面具真的太逼真了，就連面具與臉皮的黏合位置也近乎天衣無縫。我提心吊膽，花了好一段長時間才找到能夠掀起的位置。
漢娜，這是只有你一個人發現的秘密。我在心裏為自己打氣。
我小心翼翼掀起她的面具，每次只移動一點。
我深呼吸，花了很長時間才將接近一半的仿真人皮完全脫離了她的皮膚。
然後我全身僵硬，雙手劇烈地顫抖，幾乎連那塊面具也捉不穩。同時，我的心臟瘋狂地亂跳，幾乎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
我必須拼命掩住自己的嘴巴，才能壓住險些衝口而出的尖叫。
那裡什麼都沒有。
原本的眼窩被肉色的物質填滿，兩邊各自有條像是電線一樣的金屬線束從中心穿出，直接連繫著面具上的眼球。她的鼻子似乎透過某種手術削去了，為了讓面具能夠完全貼合，臉上只留下一個呼吸用的圓孔。而下方的兩片唇瓣或許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切除，原本的位置只剩下一片平坦的肉色。
我忍住強烈的嘔吐感，幾乎用盡全身氣力控制自己的雙手，將那張漂亮的臉再次放回原位，邊緣緊貼她的頸部。
我壓抑著想要奪門而出的衝動，為她蓋上了一張毛毯，不發出一絲聲響關上房門。
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回自己的房間。
漫漫長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的。
好奇心害死貓，我真切感受到這句說話的意義。我一整晚都睡不著，只能乾瞪著天花板，腦海裏一直回想起那張藏在面具之下的臉。
這種時候，我真該慶幸這只是一天的參觀活動。一路上，我盯著自己的腳尖，試圖避免去看他們表情僵硬的臉。我現在只想馬上離開這座城市，愈快愈好。
我帶著行李再次踩上那艘豪華的郵輪，感受著海風獨有的味道。原本懸著的心情總算稍稍緩和下來。我相信，藉著海浪聲輕柔的催眠下，我應該可以在回程上好好睡上一覺。
然而，當悠長的船笛再次響徹整艘郵輪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我不安地環視四周，卻一無所獲。
※
我是漢娜·喬納，一個受好奇心驅使，愛探索未知世界的旅行者。
我將身體依靠在甲板的欄杆上，享受徐徐的海風撲面而來的感覺。這艘船的目的地是一座遙遠的遠洋城市。我轉身望向船上形形色色的遊客，忍不住回想起首次到訪瑪斯之城的經歷。
那個秘密到現在還深植在我的腦海。但我仍然對這座迷人的城市念念不忘。
短短數年間，這座封閉的城市已經成為了為人熟知的科研與旅遊之都。畢竟，他們的建築風格、科技發展是那麼讓人印象深刻。
靠岸的船笛再度響起，提醒著所有乘客是時候收拾好行李。我用手按住頭上的遮陽帽，穩住身體跨過甲板，再次踩在瑪斯之城的土地上。比起第一次的印象，現在的瑪斯之城看起來熱鬧得多了，光是在碼頭上就已經擠滿了乘坐不同船隻而來的遊客。
我緊抱著行李，試圖在密麻麻的人群間穿梭。
就在此時，我感覺有誰拍了拍我的肩膀。
「嘿，漢娜！」一個身穿整齊白色襯衣的陌生人向我打了個招呼。他挺直了身體，臉上的笑容看上去相當眼熟。「沒想到會再次在這裡看到你。」
我的臉上肯定寫滿了疑惑。
而他卻揚起熟悉到讓人打從心底發寒的微笑。
「我是亞倫，你還記得我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