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赤足地跑,腳丫子被粗糙的地板不停地磨損,滲著血水。但他沒有理會,他這一年來心情沒試過這樣愉快和輕鬆,他知道自己要成功了,即將離開那個不屬於他的地方,奔向那個他相信的自由。小孩子有一種莫名的固執,他們憧憬著未來,相信未來等待著他們的都是美好和盛載著幸福的。有什麼能比現在更糟呢?就因為有如此的執念,他們才會有不怕危險、勇往直前的勇氣。
  他已經逃過兩次了。但他的運氣實在欠奉,兩次都遇上那些惹人生厭的孩子,明明大家都沒有父母,他們卻總是嬌縱任性、好生是非。他們聲嘶力竭地嚷著,把整所孤兒院的人都叫了出來,然後洋洋自得地指著阿熹,「看,啞巴阿熹要逃呢。我們把他逮個正著。」孤兒院的姨姨總是大呼小怪地看著阿熹,有個胖姨姨誇張地抱著他哭,有個瘦得如柴的姨姨卻是一臉的不屑,嘴巴歪得要上眉角了,真不懂為什麼你總愛逃,她嘟嚷著,孤兒就該住孤兒院的,你不能奢求什麼。
  但這裡本來不是我該來的地方。由他第一次踏進這裡他就知道了。這裡什麼都是灰色的,牆是灰的,天花是灰的,地板也是灰的,而且都是同一種灰,連深淺之分也沒有。那種灰可以將整個三維空間變成二維平面,可以將一切生活於現實的立體事物壓榨成那樣的不真實。
  那是種讓人悲哀和翳心的灰。
  只要能離開那個地方,什麼地方也會比那兒強。
 
他跑到孤兒院前面的一個不遠的公園。他相信他嚮往的就在前方等著他,儘管他從來都沒有認真想過他到底想得到些什麼。他仍然使勁地在跑,使他一下子撞上一個孩子身上。孩子跌了一個踉蹌,她一下子踏上附近的一埋小碎石,失去了平衡,摔在地上。
女孩也是赤足而來的,他猜她也是孤兒院裡的孩子。因為在阿熹第二次逃跑以後,孤兒院的姨姨們決定在孩子於睡覺沒人看顧的時候把孩子們的鞋子都給藏起來。她們覺得孩子光著腳丫走在地上會痛會受傷,所以會乖乖地留在有著光滑水泥地面的孤兒院裡,不敢踏出半步。
大人總難以用小孩的眼光去看世界。他們容易低估忽略小孩的一切。大概是他們的時代離孩提實在太過遙遠。童年看似那樣遙不看及,什麼不曾存在。於是就在這時間與世界磨合的過程之間,逐漸遺忘了自己原本是帶著什麼而來,以什麼的面目而來。因為太久太久,大家都遺忘了最初那份記憶和樣貌。稚嫩卻珍貴。
  如果沒有看見她的腳丫子流了那麼多的血,他是不會停下來的,他絕不想重蹈覆轍,然而作為一個男孩,看見女孩子受傷倒地,還要是自己一手造成,他絕不能拋下不管。於是他只能把賭注押在女孩身上,賭一把她不是那種嬌蠻好功的孩子。




女孩子使勁地咬唇,明明淚就一直從臉蛋上流下來,她卻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困惑地看了看身旁散落了一地的黃葉,然後倔強地抬起頭,看看是那個不長眼的傢伙給她弄來了一個爛攤子。
「我撿了好久了!」她顧不得自己腳丫上的傷口,那些黃葉對她來說有著旁人無法理解的意義,「你連一句對不起也沒有!」她忍著痛從地上站了起來,他這才看清楚她的臉,她的頭髮柔順而長地披在她的背上,皮膚很白,白得像從裡頭打了燈一樣,鼻子小小的,兩片嘴唇也小小的,只有那雙奪目的眼睛顯得不協調的大,雙眼皮很深,兩顆眼珠如明亮的黑寶石,佔據著眼球大部分的位置,幾乎不留一點白,淚水在偌大的眼眶內打轉,但仍掩不住那從她兩眼噴出的憤怒火花。   
「噢,是你。」她看清楚那個莽撞沒禮貌的傢伙,不滿意地噘了噘嘴,「我認得你,你是不說話的阿熹。」她臉上泛起了小孩的臭屁的表情,為著自己的好記性而感到驕傲。
他對她反倒沒什麼印象,他這才驚覺自己這一年來關心的事實在太少了,什至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一句話。他什至懷疑這段時光有否存在過。只是於女孩面前,他有過前所未有的衝動,他忽然好想張口說一句話,好想為自己澄清辯護一下,好想使世界上有什麼人可以好好認識這個他。
「我不是不會說話。」良久,他才艱難地拼湊出這一句完整句子。
 她一臉的不在乎,聳了聳肩,淚依然流著。
「我知道。他們說你是啞的,但我不信。」
他居然覺得感動,為著世間還有存在著了解他的人而感到高興。他想再跟她說多一點點,他從來不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是個什麼樣的人,但現在既然打開了話匣子,他想說下去。
人沒法從自己的眼裡得到肯定,只好仿偟慌張地在喜歡的人的眼裡尋找自己的身影,為自己定位。
  「為什麼?」




「管它呢!」她有點兒生氣,為他的窮追不捨感到不耐煩。「你把我摔倒在地上!還把我的葉子都弄跌了!」她眼珠子溜了一溜,想起什麼似的,繞著阿熹走了一個圈,打量著他。
「你又逃了!」
被拆穿了,但他不覺得一點的慌張。他模仿著她,一臉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看著他那副嘲弄她的神色,她更不服氣了,她威脅著他:「我去告狀!」
「你不會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你看我不敢?」
他擺出了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這個女孩儘管有點兒任性,但她絕不是那種嬌縱野蠻的孩子,只少她有其他小孩子沒有的一份抑制,她能控制著自己的哭聲。那一種堅強是很多小孩所沒有的。
「你就是不敢,因為你也是逃出來的。」他指了指她光著的腳丫子,這次是他佔了上風。
     女孩沒注意到她的臉紅了,只是覺得這個冒犯了她的男孩子來意不善。她不甘心她對他是如此的無何奈何,總得叫他做什麼來補償她的損失才行,畢竟她才是受害者。
「你總要做些什麼吧!」她直接了當地說,心裡仍帶著一絲的怯懦,害怕面前這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孩子是這樣的無賴,連道歉也不說就掉頭走,剩下她一個收拾這些殘局。「只少幫我檢回葉子。」她的氣焰顯然是受剛才一擊給滅了一半,聲音帶著顫抖,有點像哀求。
他不是沒有想過要去報復的,將這一年來受過的氣全數發洩於她的身上。但這個念頭讓他打了個哆嗦,他突然同情這個眼淚汪汪的女孩起來了。於是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一共五十片心形的,六十片橄欖形的,四十五片齒邊的,都是黃葉。」她興高采烈地說,為找到好幫手而感到高興,她似乎忘了自己摔得有多麼重,儘管血還沒有止著。
他撿得腰背有點兒酸痛,但女孩的腳丫子仍踏著輕快的腳步,快活地撿著葉子。腳傷似乎不再困擾著她,臉上的淚珠也被秋風拂乾了。到底這些葉子有什麼能力,他不禁問了起來。
  「是一種魔法。昨天看卡通片學會的。」她笑容燦爛,童心讓她義無反顧地相信世上一切無形的力量。不怕失望,不怕沮喪,能相信已經是一種幸運。
  是一種魔法,它能讓你尋回你最渴望得到卻又早已忘掉的記憶。
  「我想看見我的父母,他們很早很早就死了,早得我還沒有認清他們的樣子,還沒能唸唸他們的名字。」
  女孩說得如此虔誠,她真的相信,而且憧憬著和父母相逢的情景。
  —如果真的有這麼一種魔法的話。
  他會祈求看見些什麼?
  每一個小孩都是渴望被溺愛的。
 「我也是。」
 
女孩將葉子放成了一個古怪的陣形,她牽著阿熹的手走進陣的中央。她似乎已經原諒了他的莽撞了,在一起撿葉子的過程中,她已經放下了戒心,將他視為好朋友好同伴。他為自己終於有了好朋友感到高興。就算他不久將要離開她,但他一定會努力地記住她,她是他第一個好朋友。
「跟我唸。」她的笑臉依然,就能看到了,那個她和他都竭力相信的奇蹟。
   逝去了的葉子是遺忘了的記憶。
   但葉子仍然在,就在我們的腳邊。




   風請跟我來,來到我的身邊,撫平的記憶上的缺口。
風請跟我來,帶回遺忘了的記憶,灌入這些逝去的但仍然存在的黃葉裡。
  我想看見、
  我想看見。
 
他們伸出了兩對小手,抬頭看著天,然後用盡力氣喊出自己的願望。
  爸爸和媽媽。
 
  風來了,捲起了地上的黃葉。黃葉被高高地拋於空中,花了一整個下午拼湊的陣形給打亂了。但他們沒有沮喪沒有失望,他們知道奇蹟會發生,一定會發生。
 風來了,時而狂亂,時而溫柔。但良久也沒有消失。他們感受到風為他們帶來了怎麼樣的信息。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他們沒有看見預期內的靈魂,也沒有看見昔日的零碎的片段。灌以身心的是一種安全感,那一種知道世間總有人為他們作後盾的安心感覺,那一種知道自己從不被遺棄的感動。風仍在,輕撫他們的髮端,拭乾他們臉上歡欣的淚痕。
 總有什麼讓我們能堅強地哭,讓我們擁有那種哭著笑的能力。
 黃葉漫天飛舞,他突然發現,在黃澄澄的葉子襯托下,天空原來可以這樣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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