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熹從夢中醒轉。他嗅到自己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是一種由胃酸和酒混雜而得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又發酒瘋了,吐得四處都是。在她走了以後他總是這樣。他沒有一天是過得正常完全清醒的。每天下班以後他總會到同一個酒吧,點了同一樣的酒。心情好時但只會淺嘗一兩口,讓自己處於一種渾噩卻不失清醒的狀態。心情壞透時他會喝很多,他什至希望自己可以醉死,不再醒來。他享受這種醉生夢死的感覺,這使他的生命多了一分朦朧感,這樣他就可以回到那個夢境,然後而那個夢境作為帷幕,重新懷緬一切。
在夢中他又回到了那一天,那個目睹奇蹟的一天。
  這些年來他總是間歇地夢到那天,只是做這個夢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由原來的一個月兩次,到後來一個月一次,現在三個月才一次。他有點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忘掉這個奇蹟,人的記憶是總是那麼的不可靠。於是他總是喝酒,他簡直是依賴酒了,不喝酒的他總是失眠,失眠了就不能做夢,不能做夢就回不到那天。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想不起來了,忘記了夢中那個小小的女孩,還有夢中那個小小的自己,但願他仍然記著那葉子的數目,和那個奇怪的陣形,再次踏足那個小小的公園,再施一次那個魔法,喚起一切。
  已經是二十多歲人,卻仍然會幼稚地去相信這種哄小孩的把戲。
  但無論怎樣,他只想用力地記住康喬的一點一滴。她是他的第一個朋友,他第一個愛過的女子,或許他會一直這樣愛下去。
  他翻了個身,被子從他的身上滑走,他用力地扯了扯被子,但被子被什麼東西壓著了。他轉過身,眼裡看見的是她,她就在這,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女孩。由他第一次看見她開始他就知自己和她有著不可思議的牽絆。那時那個小小的他沒有一絲留戀地離開了她,因為他心裡最深的一隅仿似知道終有一天,緣份的手會把她帶來他的身邊,就如八歲那年他衝進了她的生命,把她撞倒在地上一樣。
  康喬,那個他一天以內會想一百次以上的名字。
  康喬,那個他想以畢生氣力去愛的女孩。
  康喬,那個如團夢的女孩子,倔強得如此軟弱,於某一天消失於最愛她的人面前,那樣不負責任、沒有交待、沒有回頭地離開。




  她的臉就在他面前。她跪在他的床邊,臉伏在床上,埋在交疊的兩手之間,她睡得很熟,但同時在啜泣著,哭得很傷心。她的手指一直緊抓著他的被子,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她的淚一直在臉上淌著,沒有止著的意思。
  「康喬… …」在她睡著的時候,他總愛喚著那個不屬於面前的她的名字。他知道這樣對她不公平,一直以來他總是竭力地在她面前表現得自己把她們二人分得一清二楚,但在她不察覺的時候,他總會縱容自己將她與康喬混淆,讓面前的她當上她姐姐的替代品。
  他清楚得很,她是康倫,一個無辜的小女孩。在姐姐不辭而別後,帶著濃濃姐姐影子的她,決心要留下來代替姐姐照顧他。
   這樣對你不公平。他想顯得更狠心一點,卻沒法掩飾那不應份的希望。如果她能留下來,或者可以填補他心裡那個無底的缺口。
我不害怕,我真的不害怕。明明她害怕得很,但她不想在他面前倒下來。這是一場以尊嚴作為賭注的競賽,是她唯一的機會。她比誰都害怕,她怕被拒絕,那她是徹底輸了,她也怕被接受,怕自己走進了這深淵,怕自己有一天會後悔,怕自己無法抽離。然而,她只有一次機會,她必須緊緊握著,就算要卑微的哀求,她也不在乎。
我說不可以。他壓抑著自己的悲痛和私心,他還有一點點的理智,他不想毀了這個女孩,不想因為自己自私渾沌的愛將她囚居於一個不屬於她的生命裡。
  讓我留下來。淚水像決了堤一樣,聲音顫抖,卻克制和冷靜。你可以把我當成姐姐的,我不在乎。她能給你什麼,我也可以,我可以比她付出得更加多。我不害怕。我只想留下,代替姐姐留下。
  想永遠在一起。
  
愛是一個充分和野蠻的理由。它使一切變得那樣理所當然,給予人無畏的能力。




  同時也是能摧毀一切的能力。
  他看她的臉看得入神。明明不是攣生的,卻是如此的相像。他的防線因為這一副極相像的臉孔而被擊潰了。
  他對康喬愛得是那樣的深那樣的扭曲,使他自私得想盡情蹂躪面前的她。
  他不說一句話,而她知道他已失去抗拒她的能力。。
  她想擠出一絲勝利的頑劣笑容。但她的力量好像給掏空了,她連微笑的能力也沒有了。
  她覺得很悲哀,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贏過。
  她能在他身旁,但永遠不能住在他的心裡。姐姐一直佔據著他,沒留一點位置給她。
為什麼你那樣自私,總拿走我最渴望要的。
  為什麼我不能擺脫你的影子。為什麼我明明恨你,卻又如此想念你。
  為什麼不能是我和他再一起再加上你,為什麼我不能將形勢逆轉,直到現在還是你和他再加上我。為什麼永遠在一起的話我總是當配角。




  如果以上都是奢侈的話,為什麼永遠在一起這樣簡單的一個願望你也不願意允諾我。
  為什麼到現在我仍無法恨你並甘於飾演你。
  因為那個是她的姐姐,和她相依為命的姐姐。她的摯友,她的對手,她一直渴望可以超越的目標。
  那個最疼她縱她的姐姐。
  想永遠在一起的姐姐。
      
聽到他喚了那個她的名字,她緩緩地張開了眼睛。輕輕拍了拍眼睛的睫毛。他靜靜地看,他以前也試過這樣偷看康喬的眼睛。她們兩姊妹的眼睛真是像極了。但他發現康倫的眼睛比姐姐的澄澈一點,睫毛卻更濃密卷曲一點。他把這個記在心裡。這些年來他一直掙扎,一方面想認真地分清楚她們,卻澆滅不了心中的那個自私的慾望,想借康倫延續他對康喬的愛。康倫對阿熹投以一個微笑,眼睛下的眼袋隨著笑容浮上了臉,顯得虛弱得不堪一撃。
她是那樣的敏感。就算她有多疲憊也好,只要她能感覺到一點點他的氣息、一點點那施捨給她的關懷和憐憫,她就會來到他身邊,報以自己全身心的力量。
他看得心痛。都是因為他的猶豫和自私,讓她受盡折磨。但他離不開她,因他不捨縈迴在她身上的康喬的影子。於是他就這樣每天廿四小時重複地被巨大的罪疚感和扭曲的愛所吞噬。
真是咎由自取,腦裡忽然浮現出這一句諷刺的說話,他不禁苦笑。
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你送我回來的?」他想顯得再冷酷一點,卻失敗了。
她點了點頭,「你喝得好醉,吐了一地。」
「我沒有亂說話吧?」
她垂下眼簾,他已知答案。




「說的還不是那些。」
 
每次他爛醉如泥不回家時,她總是孤獨一日人在夜間摸索他的身影。開始時她總在深夜於街上失措狂奔,眼睛哭得快要瞎掉,但慢慢知道他的習慣以後,她的心也就漸漸冷靜下來。她知道要走哪一條路才不會遇上那些不良少年,她知道什麼時候一定會有警察巡邏,倘若在那些時候走到街上她一定會把身份證帶在身上,免得警察那些無謂的詢問耽誤了找他的時間。她知道他在哪一間酒吧,坐在哪一個位子,喝了什麼樣的酒。她知道一定要先召來的士,否則她將要撐著他沉重的身軀走過幾個街口才能看見一個等待載客的的士。她早已適應了這些,但過份發達的淚腺似乎仍未適應,幾乎每一天她都要為這種事哭一次。她在哭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姐姐能含著淚泡的雙眼,姐姐無論有多哀傷也絕不會容許自己於他人面前流下一滴淚。她實在瞧不起這樣的自己,什麼也做不好,並且怎麼也不能超越姐姐。
身邊的他在醉昏昏時總是會在她耳畔輕輕叫著「喬」這個名字。她痛恨卻又渴望得到這個名字。他會擁著她、吻著她,說著一次又一次的對不起,然後說無數次的我愛你。,縱然不甘心,她卻沒有反抗,她縱容他把她當成康喬來看。她知道愛的他和她其實是惺惺相惜,都被一個不負責任的女子所傷,然而她卻不負責任得讓人覺得心痛可憐,令他們總是不能忍心永遠責怪痛恨她。
—一直以來只想永遠在一起。
 
她伸出手,輕輕地撫著他那頹靡的臉龐。明明只有二十多歲,卻帶著四十多歲人的疲態。她知道自己也好不了多少。這些年來他們都在壓迫和憂慮之中渡過。康喬的消失留下了兩顆飽受寂寞和孤獨所折磨的心,一方面他們如此想念她,另一方面卻又害怕她突然回來,再次翻天覆地地改變他們的生活。這些擔憂讓他們的身心都快速老去,生活中沒有喘息怠慢的機會。
他撥開她的手。他想在她面前表現得果斷一點。但是他出奇地發覺他根本挪不開她的手,她是那樣用力且堅持地按著他的臉。
「康倫!」他喝了一句。但康倫沒有懼怕的神色,雙眼迫視著他。
「我真的是康倫嗎?」她感到哽咽,但她使勁地將那擠在嗓子眼裡的巨大壓力往肚子裡吞。「你真的只看到康倫?」
他還想厚面皮地說「是」,但是她那含著淚的眼還是勾起了他對喬的記憶,他也就投降了。「你走吧。我不想你受傷。這只是我和你姐姐之間的事。」明明知道自己是輸給了康倫的倔強,但他還是逞強地說,儘管這句說話說出來如哀求。
「我說過我不介意!」她簡直是反射性地說出這句話。每一次也是這樣,在爭吵的過程中,淚水會悄悄地爬到她的臉上。她下意識地用空閒的那隻手把淚抹了抹,如果這些淚水只能讓他感到不必要的內疚和施捨她不想要的憐憫,她不需要這些淚。
但是,不行。淚水總是止不著。
她一直在默默等待。她不介意自己在扮演誰的角色。她只想可以一直好好守護他,而且還幼稚地冀盼著他於某一天一定會發現她的好,最終他愛上擁有這個雙重身份的自己,然後這樣就能她和他再加上姐姐這樣一直永遠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就好。但她等待得太久了,在他欲拒還迎的態度中,她已經失望了許許多多次。她真的害怕不能抽離,害怕那個被愛封印著的真正的康倫在不知不覺間溜走,最後只落得個兩者活其一的下場。
又或是兩者都銷聲匿跡。




這樣的話三個人永遠在一起的願望豈不是要落空。
「我說過不介意!明明在你眼中我從不是我自己,明明我比她更適合康喬這個角色,為什麼只是一個小小的要求你就不能做到?!不要高估自己可以將我們分得一清二楚!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誰!」她突然拋開了姐姐的軀殼,她總是學習不了姐姐那種克制和堅強。但她控制不了,委屈和不忿總是於每一次他竭力地分清她們二人時迸發出來。
他被激怒了,粗暴地扭開康倫的手,他從不會如此對待康喬。只有在爭吵的瞬間康倫才能完完全全地脫離了姐姐的影子。康喬不會橫蠻地吵鬧,更不會讓自己在外人面前流下一滴淚。她只會忍聲吞氣,然後離開。在一剎那中他窺見了那個被囚居的真正康倫,他由一開始便不喜歡這個自私自利、橫蠻任性的妹妹。說什麼取代姐姐來愛他,什麼她能比姐姐做得更好。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好。再絕華的面具也有破裂的一天,面具下就是那個他沒有愛過的她,那個一天到晚只想搶走姐姐東西、永遠長不大、總愛胡亂撒野的妹妹。
康倫被扭得很痛。淚水哭得更兇了。每一次他粗暴對待她的時候,她都會問自己這一切是否值得。每一次她也得到同樣的答案,只是她從來不願面對不願承認。
「你累了。」她不知道倘若她再留下來,他又會用什麼方式去折磨她,她實在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堅強,能不疲不歇地承受他那不可理喻的盲目。「你慢慢休息。」
如同以前每一次一樣,她掉過頭,啜泣著走出他的家。如同以前每一次一樣,他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恍惚地覺得康喬再一次離開了他。
門吱嘎一聲關上了,又再剩下自己一人。沒有康喬,沒有她的影子。只有那混雜著他酒味、汗味,以及淚水味的嗆人空氣,在他身上徘徊不散。渾濁的空氣刺激著眼睛,熏出了淚水。
他忽然想起什麼,於是拖著蹣跚的腳步走到房子的另一端,打開了落於牆角的抽屜,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筆記本。
他揭到了新的一頁,純熟地在紙的中間畫了一條直線。這已成了他的一種習慣,在康倫每次離開後他都會悄悄地打開這本筆記,看一看、寫一寫。
裡面紀錄了他對康喬的記憶,還有他對康倫的印象。筆記本的格式清楚地分割開她們兩姊妹。他記得,線的左邊是康喬,線的右邊是康倫。每一頁都寫上一個了康喬與康倫之間的不同。
今天,他在左手邊填的是:「眼睛深邃一點,睫毛稀疏一點」,右邊則寫上:「眼睛澄澈一點,睫毛濃密一點」。
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心想如果他的心情能像筆記本的格式那樣清楚鮮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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