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以前自己已經哭夠了。為什麼待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了,她還沒能學懂一點點的堅強。
  她來到這個地方。每一次和阿熹吵過了以後她都回無意識地踏足這裡。脫下鞋子,抱膝坐在這一片細沙之上,望著面前的海。溫柔的海水會湧至她的身旁,輕吻著她的光著的腳丫。這樣讓她感到不那麼孤獨,至少這一片盛載著她人生最快樂的回憶的海仍在這裡,陪伴著她度過每一個漫漫長夜,藏起她那流在它寬大懷抱裡的淚水。
  她記得這裡的空氣曾喚起過她身上每一寸的快樂細胞。於是她閉上眼,呼吸著海的氣息,希望這樣能把她從憂傷之中給拯救出來。
  她一直努力地相信,只要付出,終有一天會獲得同等的回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那麼她還要等多久,才會讓阿熹再無顧忌地接受她一直到永遠呢?她很怕,怕還沒到收成已支撐不住,然後魯莽地轉身離開,那樣的話前路有怎樣的美麗風景,她也無緣再見。
奇蹟只會在固執地相信它的人面前展現吧?
那麼她還需要多少的固執才足夠打開奇蹟的門呢?
 
「你來了。」她連頭也沒有掉過去看他一眼。儘管他走路的聲音早已被浪聲所淹沒,但她還是知道他來了。他的存在總令身邊的事產生微妙的變化,例如說稀薄的空氣會凝固變得厚重起來,例如說外界的聲音好像會被一道屏風給罩住,她甚至有一種奇妙的受保護的感覺,好像人類一開始時在媽媽肚裡那被羊水所包覆著的安全感。 
只要有他在,就甚麼都不用再害怕了。
她沒有對他說過,自己有多麼依賴他所給予的安全感。




「又給人趕出來了?」昴捲起了褲子,在她身邊坐下來,握著她的手。他記得她的手曾經很溫暖,但在她姐姐走了以後,她的手再沒有一點點的體溫殘餘著,如冰一樣冷。
他的聲音沒有嘲諷沒有責備更沒有關懷的意思,冷冷淡淡的。康倫噗哧一笑,這是她今天笑得最由衷的一次,並不如每一次在熹面前那勉強牽動嘴角的微笑。她是被昴不在乎的語氣逗笑了。因為她知道他並不是真的不在乎,他向來如此,他的冷漠和嚴肅僅僅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害臊和溫柔。她取笑著這為「昴式溫柔」,說這的時候,昴的臉浮現出淡淡的紅暈,還來不及顧上自己是否眼花,他的回答所帶來的震懾卻是更猛烈和龐大的。
「如果這種溫柔對你來說有用就好。」
她覺得感動,卻同時覺得自己的感動是多餘的。如果她不能以同等的心情和回應他的心情,這僅是他所不納罕的同情而已。
「甚麼溫柔會不討人喜歡哪。」她這樣說,學著他的不以為然。
 
「別說得我這麼下賤好不。我也是有尊嚴的人類啊。自己出來的。」她圈起手指彈了彈昴的額頭,像被寵壞了的孩子。
他看在眼裡,不知道應該感到慶幸還是唏噓,他仿佛仍能抓住一點點的康倫。每次他在沒有約好的情況下,他都會如磁石一樣被吸到有她在的地方,給予傷心累極的她最恰當的庇護和溫柔。她每一次都像逃難的人一樣,眼眶通紅浮腫、目光迷離、淚水使勁地流著。每一次她也帶著那一點點從前的自己從那個人手中逃出來。他清楚知道,她從來沒有真正的放棄,她仍然努力地抓緊每一個機會去保存自己最初的模樣。
他很怕,他很怕她會在他面前悄然溜走,在傷害自己同時也傷害他人的無謂競賽中,忘記了自己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他很怕,他很怕他甚麼也捉不住,那個過去的、現在的,甚至是未來的康倫。害怕她成不了康喬,更不能折返做回原來的自己。




 
<回憶 壹>
十五歲的康倫總是散發著朝陽的氣息。
是真的,沒法再找到一個比她更開朗更朝氣的女孩了。留著短短的頭髮(她總是嚷著長頭髮太麻煩了,又熱又難打理,自己短頭髮也可以很漂亮),薄薄地貼在小小的頭顱上,額前留著細碎的劉海,呼吸稍稍重了一點也可讓它們半天在輕舞。她有著香甜的小蜜色皮膚,大概是曬成這樣的,因為在冬天陽光沒那麼猛烈的時候,她的皮膚又會回復白得像從內打了燈的顏色了。
她的臉小小的,鼻子也是小小的,兩片嘴唇輕巧且薄薄的,只有那雙眸子是不協調的大。然而這些帶著鮮明矛盾的五官,湊成的臉還是很和諧和可愛的。那雙眼睛總流轉著淘氣的目光,使人永遠無法拿準這個女孩心裡打著什麼如意算盤。
「凌……這字怎唸著?」第八次了。和康倫同桌已經三天了,她總是鍥而不捨地問著他名字中怪模怪樣的「昴」字。當初知道要和這個女孩同桌時他早已暗叫不妙。這個叫康倫的女孩子,整天吱吱喳喳的,沒有一節課不能聽到她的聲音。她太吵耳了,這會讓他分心的。
「昂?柳?凌昂?!好難唸!」她用手指翹著短髮,一臉的苦惱,但無論她有多努力,他還是視她無睹,他索性調過頭,看窗外的鳥,但願康倫可以暫時收斂一下,不要打擾他最愛的活動。
那是麻雀。那邊的一隻是鴿子,咕咕的讓人心煩。對面的那幢大廈由上數下來的第二層的晾衣架上站著一隻烏鴉。他討厭烏鴉,討厭那種顏色那種災難性的嗓音。
甚麼時候才能看見鷹呢?他已經等了好久了。
他很喜歡看鳥。總覺得看鳥是一種精神上的解放。看鳥的時候總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自己的靈魂隨著鳥兒拍翼的動作而飛遠了,於天際翱翔著,這讓他可以從聒噪的課間得以逃脫。




他和鳥好像有一種說不清的關係。鳥兒總是怕人的,若有人稍稍接近牠們必會飛得老遠的。但牠們好像不怕昴,還很樂意親近他呢。他記得他摸過麻雀的頭,和鴿子只隔一尺距離對視過,但他不願意接觸烏鴉,牠們的出現總是讓他渾身不自在。和鳥兒接觸的感覺很奇妙,虛幻卻又真實。那一刻他似乎和鳥的靈魂連結於一起,他腦海中會浮現出鳥兒零碎的生活片段。在青蔥的草上努力地覓食、在蔚藍的天邊和風追逐、在避著捕獵者的窮追猛打、在和其他鳥兒築起大家的巢穴的—這些他都一一感受到了,就像自己曾經有過擁有著鳥的生命。
他還記得,他曾經摸過鷹張開的翼。
那時候,有一隻鷹停在他家的窗邊。他感到訝然卻又興奮,他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鷹,那空中的雄者。
鷹那黃澄澄的眼睛銳利且挑釁,牠在看著昴,昴也看著牠,在互相試探中對峙。他一步一步地走近牠,明知前面等待著他的或是危險,但他卻不能抑止心中的渴望。鷹沒有逃,仿佛在那裡等待著他。在他走近的一刻,牠張開了翅膀。
他再沒有見過比這更宏壯的翅膀了。羽毛透著漂亮的棕黑光澤,柔順且貼服。他沒法抵抗鷹的震懾力,思想好像剎那間被抽乾了,他不由己地伸手碰上了牠的翼,然後他看到了大人們常常說的奇蹟。他就在那,他在空中盤旋,虎視眈眈著那些遲鈍的鳥兒。「不自量力。」他驕傲地想,幾乎狂妄了。但換著誰也會這樣,因為他是空中的霸者,天空就是他的領域,居高臨下,他沒法不自負不狂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內,他飛在鳥兒的上空,投射於獵物身上的影子是何等地龐大。鳥兒驚慌地拍著翅膀,儘管牠們明知這是徒然的。他一個俯身,用有力尖銳如刀刃的爪子把牠們逮住。他被殺戮的興奮所淹沒。沒辦法,這是王者的氣慨。
你相信嗎,我摸過鷹。
爸爸的臉仍埋在報紙裡,媽媽被廚房裡的油煙熏得一臉黑,油於鍋中劈劈啪啪的聲音讓她得使比平時多十倍的勁兒才能讓昴聽得清她在說甚麼。
牠沒啄死你是你好運,還奢望摸牠嗎?
我真的摸過,你相信嗎?
同學一臉的嗤之以鼻,有些人嬉皮笑臉,你若摸過鷹,我騎過老虎啊。
昴,說謊是不對的。
為甚麼自己引以為傲的事總是沒有人相信呢?
 
「怎麼唸啊?!」康倫用手肘用力捅了捅他,他這才回過神來。「對不起。」其實他可以選擇繼續沉默的,但他竟然覺得窘困,他害怕她拆穿了他那人人輕蔑的驕傲。
  「啊!」康倫叫了起來,全班的視線也調過來,焦點落在他倆的身上,「凌昴說話了。」




  
他的尷尬遠遠及不上他的困惑。康倫竟然可以準確地說出他的名字,不是唸「昂」不是唸「柳」,而是唸出「牡丹」的「牡」。但她這些天來不是總問他的名字怎讀嗎?既然知道了,為甚麼還要花時間問他呢?他的名字連老師們都未曾唸對過,難道說她有認真地翻過字典,去探究他名字的意義嗎?
儘管康倫給老師罵了一頓,但心情還是好得不得了。她一臉沾沾自喜,畢竟是她讓昴說話了。在坐新位子之前她早就和同學下了賭約,自己一定會讓昴開口說話的。她沒法理解為何自己有這種信心,但她就是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自己擁有解開那些打了結的舌頭的能力。
  「哪會有不會說話的人啊,都是裝模作樣罷了。其實你們都很渴望說出話來吧,讓人好好了解你們啊。」
  「他們都很害怕親近你呢。說你是個變態自閉狂,我就是不信。看,我不是令你說話了嗎。」
「你們只是比較懶了一點兒啦。其實說多一點會讓自己和其他人感到愉快呢。」
   她的心情很是高漲,一直說個不停。
  「那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怎樣唸?」他既然也對她開了口,他也就不介意再多說一點點了,何況他對她如何得知他的名字很是好奇。
  「唸牡嘛。想要認真認識一個人首先要記住人家的名字是什麼。我可以翻了字典好久的,還有,我看了很久維基百科才知昴是什麼。昴,星群的名字,昴宿是二十八宿中的西方七宿之一,位於金牛座昴是當中的一個星官,好像有七顆星,組成金牛座的髦頭。」她把字典裡的解釋和維基上的資料倒背如流,其實她並不知道昴宿是什麼,也不太知道什麼是星官,但她不知為何就是有這一股韌勁,想好好記住昴字的意思,她真的想好好地認識這個不說話的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字怎麼解。」他冷冷地說,但其實他還是感動的,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真的想認真地去認識他,跟他交朋友,連自己也沒有興趣去深究自己的名字的起源,這個女孩卻花了這麼多的心神去了解。
 「那麼為什麼要佯裝不懂?」他真的搞不懂這個女孩在打著什麼算盤了。
 「噢,這個。」她顯得有點傷腦筋,「我想不到比這個更可以令你開口說話的話題了。」她有點受挫,平時總能輕易帶起話題的她,對著不愛說話的昴,也只有一招可用。
 「對了,剛才什麼讓你分神了?」她誇張地將眼睛瞪得老大,迫視著他,仿佛她這讓能從他散亂的目光中讀出什麼,他竟然會害怕自己會被她拆穿,於是緊張地將視線調開,穿越窗子看著他所嚮往的天空。
 
<回憶 貳>




  果然一開始選擇沉默是正確的做法。因為開了口說過話的關係,康倫說得更起勁了。她說了更多關於星星的故事,還有自己在孤兒院長大的故事,還會隨著他的視線嘗試去捕捉這些天來讓他失神的事。她是真的下了決心要去打開這個男孩的心扉的。
  「我試過差點就死呢。離死亡大概只有五毫米闊的空隙吧。」她忽然說,用著開玩笑的口吻。儘管他知道她不可信,但這個話題還是把他吸引了過來。
  看見他一臉狐疑,她忽然察覺到自己說話的口吻也未免太輕佻了,這樣他絕對不可能認真地去聆聽她的經歷的。她真的想和他分享自己有過的掙扎。聽畢以後,或者他可以更了解認識她,然後也就能更容易接納她。
  她嚴正言詞起來,好好地說她有過的故事。
 
  「倫,你醒了?」
  「小倫!小倫醒了!」
 很吵耳啊,可以讓我再睡多一會兒嗎?
她感覺到自己被什麼人有力地晃著,她再也睡不著了,揉著惺忪的眼睛,勉強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面前有很多人, 有個胖姨姨哭得鼻涕也呼啦啦地流了出來,有個很瘦的姨姨使勁地握住她的手,恐怕她下一秒就會消失似的。
 她的另一隻手被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牢牢握住,她調過頭端詳了她一番。女孩子美得讓她感到慚愧,一雙如黑寶石般明亮的眼眸,雙眼皮很深刻,白皙的皮膚,精巧的五官,頭髮很長,柔順地散落胸前。女孩子眼泛著淚光,但還是強忍了淚水,沒有讓它流出來。淚眼蘊著感恩的笑意,嘴巴畫成的笑靨,如花。
是天使?
但這裡不像天堂。因為大多人圍著她的關係,她感到空氣很侷促,讓她很難受,而且嘈雜的環境也讓她神經繃緊起來。她很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想找個人問問,但發現當中沒有一個是她熟悉的面孔,什至連那個長得如天使般的女孩,也帶著讓她恐懼的龐大陌生感。
「發生什麼事了?你們是誰?」她聲音都啞了,但她的話如什麼可怕的咒語一般,奪去了這個空間的所有聲音。
 




「大概是誰疏忽了,沒有打針,還是什麼變了種的菌吧。是破傷風,讓你發燒好久。」
他們耐心地說,天使般的女孩仍然握著她的手,閒著的那隻手在撫她的髮端,「你是康倫,我唯一的妹妹。我是康喬,是姐姐。」她的聲音很悅耳很動聽,不像自己的,像喉嚨生了繭一樣,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真的燒得那麼嚴重,都忘了嗎?」她疼惜地摸了摸妹妹的臉額,淚又泛上來了,但再一次地,她忍住了。
康倫覺得心好痛,她不想看見這個像天使的女孩流露出一點點的痛苦表情,她勉強地笑了出來,說出了連自己也說服不了的安慰,「我會記起來的。」
 
  但不能,她就是記不起。她在發燒失憶以後已經好幾天了,記憶也沒有一點點要恢復的跡象。但這幾天的日子裡,康倫一直都很努力地重新記住孤兒院裡的一景一物,也慢慢地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了。胖姨姨愛小孩管她著紅姨姨,那個瘦瘦的叫芬姨姨,那個整天蓄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叫做阿心,眼睛小小、剷著平頭的男孩的那個叫做小希,那個很胖的女孩叫做霖霖。
   然後是這個自己稱作姐姐的漂亮女孩,叫喬。她的名字很好聽,對比起來,倫這個名字顯得平凡突兀。
 
  康喬牽著康倫的手,她們得到孤兒院允許,往外面走一走,或者有什麼特別的人或物能喚醒康倫一點點從前的回憶。「看,那是我們常常玩的鞦韆哪。」她們走到孤兒院旁的一個小公園,康喬指著一個簡陋的鞦韆。鞦韆只是由兩條麻繩吊起一個殘舊的車輪,看起上來極不安全。「我總是害怕盪那個,但你膽子總是很大,總是整個人站在上面盪呢,都不害怕摔下來。」
  康倫想像著自己調皮的模樣,笑了起來。
  「有沒有一點兒頭緒呢?」喬看見她的笑容,忽然來了希望。康倫這才想起姐姐是帶著怎樣的期望帶她來到這的,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姐姐,其實我知道,我是不能記起來了吧。」康倫的笑容黯淡了起來,她並不想這樣說傷害姐姐,但整天都被迫著回想那在她眼內從不存在的過去,康倫覺得很疲倦。
  「別亂說話。你會想起來的。因為那些日子縱使你不記得了,但真的存在過。我記得的,一直都會記得。」
  康倫不知道姐姐在執著些什麼。其實大家還只不過是小孩,應該還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經歷可言吧?就算有什麼於現在覺得是印象深刻難以忘懷,然而在時間的流逝之間,這些曾經我們曾一度以為重要的往事,可能終有一天只會變得微不足道、毫不起眼。
  「不能像新的一樣嗎?記憶由現在開始?不可以嗎?」
  康喬咬下唇,妹妹還是不懂。「我不是想你記到所有的事。但我想你記起的是一份感覺。你真的感覺到我是你的姐姐嗎?我不想你只是口中叫我姐姐,但完全想不起我們姐妹相處時那種開心和熟悉感。」




  她還記得那天第一次看見姐姐時,只覺得她很美,但她攜著的陌生感,現在還是揮之不去的。有時和康喬在一起卻大家都沒話說的時候,她竟然會覺得尷尬覺得窘迫,總想說些什麼來填補這可怕的寂靜。每次表達她心中所想時,她總帶顧忌。她沒法解釋這是為什麼。現在康喬告訴她了,是感情。那段回憶見證著她們這些年來所建立的親情。回憶死了,再沒有什麼可以證明她倆之間的感情了。或者當中真的有什麼重要而且千載難逢的事情築成了她們曾經有過的牢不可破的信任。就算人生於這刻重新開始過,這種事情大概也不可能再發生了,錯過了的就永遠無法追回,那麼這種堅定感情也許會因此而消失殆盡。姊妹間有過的默契和情誼,還能像過去一樣的牢固嗎?
  康倫那時並不太懂,考慮得並沒有那樣的周詳。只是在心裡的某處有這樣的恐懼,或者是靈魂給她的警號?她也是漸漸長大後才能完全詮釋那時自己那種驚惶的心情。
  康喬一副渴望被理解的樣子,康倫只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無論她有多迷惘多驚慌,她也不想這個像天使的女孩不開心了。
  「那好,就一起努力試試吧。」
   她們連奔帶跳地走進公園,她們無目的地圍著公園奔跑,直到兩個女孩都氣喘吁吁為止。在重疊的喘聲中康喬感受到兩姊妹的默契,她總能在生活中輕易地能逮著兩姊妹之間珍貴的牽絆的證據,並牢牢記在心裡。世間上,排第一的永遠是妹妹,第二的才是自己。雖然很累,但兩姊妹也為著大家盲目莽撞的童真而歡愉。
  她們在跑的時候捲起了身邊很多的黃葉,葉子在地上打滾,然後再悄然地躺在地上。康喬這才記得現在還是秋天。由康倫生病到現在才不過是一個星期還不夠,但她好像已過了幾個寒暑。康倫的失憶對還是小孩的她來說實在是太折磨了。
  「我想起一個葉子的魔法。記得嗎?我們好像在幾天之前看那個什麼《劃時空魔法傳》看見過的哩。」康喬看到了滿地的黃葉,忽然想起了幾天之前和一眾孤兒坐在沙發上看到的卡通片情節。女主角的朋友被巫婆控制住,使他忘記了一切,成為了敵方,對付女主角和她的戰友。女主角為了拯救大家,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把那個失去了常性的朋友引到一早擺好的黃葉陣,朋友終於回復記憶,再次成為大家的好伙伴。
  「我們試一試吧。」
  康喬臉上顯露出一般孩子沒有的果敢神情,為了康倫,她不會害怕,不會哭泣,不會軟弱。她要撐住,守著這個在她眼裡永遠如小孩的妹妹。康倫是她現在唯一擁有的了。
  到黃葉子陣放好的一刻,她沒法形容心中的澎湃。康倫終於可以重獲那段自己珍而重之的回憶了,她們可以回復以前親密的關係,不再像現在如剛認識的新朋友那樣別扭。她想康倫也可以擁有自己引以為傲的彼此間相處片段,不錯過任何一刻,兩個人一起好好守著她們曾共同見證的過往以及感覺。
  康倫踏進了陣中。她忽然覺得有一種久違了的熟悉感,心在不安分地跳動,似乎在期待著什麼意想不到的來臨。「跟我唸。」康喬說,於是她點了點頭。
  逝去了的葉子是遺忘了的記憶。
  但葉子仍然在,就在我們的腳邊。
  風請跟我來,來到我的身邊,撫平的記憶上的缺口。
  風請跟我來,帶回遺忘了的記憶,灌入這些逝去的但仍然存在的黃葉裡。
  我想看見、
  我想看見。
  「我之前的回憶。」
夕陽灑在葉上,使黃色的葉像被鍍上了一層金,煞是好看。康倫心裡感覺到一陣熱,臉上亦忽然有一陣熱乎乎的感覺襲來,直到有什麼滴來在襟前她才知這是她溫熱的淚。
  她再望了一眼姐姐,然後報以一個最開懷最明媚的笑容。其實她還是想不起任何她倆從前的共同回憶。但她的心情是飽滿的,被那種久遺了的熟悉感所填滿,她不再覺得空虛不再覺得不知所措,因為她知道,康喬真的是她的姐姐,那個血脈相連,有著不可分割的牽絆的姐姐。她突然覺得面前的康喬並不是那樣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她不像天上來的使者那樣虛幻得沒有存在感,她是那樣的實在,那樣的觸手可及。她感受到兩姐妹之間龐大的牽引力,還有一種好像已經相識了幾個世紀般的親切感。康喬看見康倫眼中的肯定,心裡終於踏實了。不管怎樣,妹妹總算是尋回那跟著記憶而遺忘了的感覺。
 
  說完以後,康倫舐了舐乾澀的唇,兩眼雖然有點慌張,卻不畏縮地定睛凝向昴,她在他眼內努力地尋求著什麼,他知道她在尋找他的信任。
  我真的感受過魔法,你相信嗎?
  他終於對上了她的目光,原來康倫不是他原先所想的那樣亂來沒有思想沒有內涵的輕佻女子,原來她也有自己難以忘懷的事,也有得到他人信任的必要。
  「在這個之前,我也要說說我的事,如果你信我,我當然也信你的。」昴覺得有一種洶湧而至的興奮和喜悅,他知道他的經歷並不比康倫的可笑,她會理解的,她會相信並且讚賞他那一直引以為傲的過往,她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將之視為草芥一般,踐踏得一文不值。
   一樣有著很可笑的經歷的人,會因此惺惺相惜,就是因為這樣的共通點,將兩條看似平衡的直線交疊成一條,一直向前不分開。牢固的信任和牽絆,原來可以由一個魔法、一場遊戲,這些總是讓人嗤之以鼻的小事所築成。
   她眨著眼,然後再次掛上那惡作劇式的笑容。
   「不信—才怪!」她真的高興。彼此交換著相同的心情,覺得就算前路是怎樣,自己也從不被遺棄。
  
  
如今在他身旁的她,再沒有最初的青澀。頭髮不再短,而是幾乎及腰的長,隨著海風撩動,掠過他的手他的臉,每一次也讓他感到緊張害羞。她的皮膚不再是香甜的小蜜色,而是一種病態的蒼白,血色一點一點地從她的唇間褪走,像死人一樣的白,她大概是太冷了。幸好,她還有能力去掛上從前那種開朗無機心的笑容。康倫還在,儘管是那樣的稀薄。
  他索性擁她入懷,抱得好緊。他清楚自己的角色,他僅是一個她不渴望的守護者而已,他連抱她的資格也沒有。但他也有自己自私的恐懼,他害怕不把她捉得如此緊的話,她真的會流走, 然後在世界的磨合過程中被人遺忘,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你要記著我的話。」昴的聲音依然是冷冷的,卻帶著讓她吃了一大驚的顫抖,「你要記住,你在我眼裡從來都只是你自己而已。」口吻篤定得連他自己也感動起來。其實他也躊躇也迷惘,或者真的有一天,她真的會變得連他也認不了,那麼他就真的是孤獨一人了。
  在他的懷裡,她哭得掩住了面,想起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抱過,這種擁抱是野蠻又讓人窒息的,卻讓她確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有一副完整的身軀和完整的靈魂,讓她尋回自己的稀薄的存在。她不是不知道他愛她的,他從很早開始已對她懷著她無法回報的愛。他的說話是這麼的憾動,看來如此簡單什至是冷冰冰的,卻帶著世上最多的溫柔。
  有人說,如果你愛著同時又在被愛著,那麼你就已經得到了全世界的幸福。
  但為什麼自己明明在竭力地愛,也在被誰竭力地愛著,幸福還是如此依稀模糊?
  為什麼她愛的和愛著她的人不能是同一人,卻要分拆成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好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好想對一直陪著我左右的你這樣說。
  —然而一直陪在我身旁的你並不是我最渴望的人。
  電話的鈴聲打擾了她細碎的啜泣聲,昴不捨地放開了懷裡的她,讓她從手袋中拿出電話。電話顯出的是「熹」的名字。昴輕吁了一口氣,她要回去了,回去那個只會讓她得到痛苦和淚水的地方。
  「謝謝你。」儘管這是他絕不希望聽到的說話,她還是說了。
「我要走了。」
沒有等他的回應,她已把頭調了過去,蹬著逞強的步履地離開了沙灘,只留下他一個看著這無際的海。
等到黎明的一刻,他才想起這裡儘管荒蕪,他卻仍處於現實世界。黑夜過後,曙光總會再現。他抖擻起來,畢竟嶄新的一天還是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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