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似乎早有預感會有這一天的來臨。

彭少希看著站在大門外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合上了眼睛,斂去了向來的張掦。

只是,他想不到是以這樣的姿態。

也許他是早猜到的。
只是,他不願去承認而已。
承認這三年來他一直被人玩弄在掌心。



而那個人,正是他的視若親生手足的弟弟。

紀安生看著車窗外那些正在打量著他們的黑衣人,心裏似乎是對男人剛才的失態有些了然。

剛才這男人本是正打算拉著她再戰一回,只是被那響過不停的鈴聲敗了興致,還像是被驚呆了似般破口駡了句髒話。

看這樣熟悉的陣勢,看男人深鎖的眉頭,她隱約知道在裏面的那位,怕就是上次那位冷冰冰的侯先生吧。

紀安生忽然覺得,她很討厭那位侯先生。



不像上次那樣的𢣷怕。
而是討厭,是咬牙切齒的討厭。

因為﹐這個向來漫不經心,意氣風發的男人,不該是這樣的。
因為﹐她,心疼了。

冰冷的雲石地板,雪白的印花牆紙;
偌大的豪華客廳,木無表情的黑衣人;
被按在地板上的阿餘,安靜坐在沙發上的男孩;



還有,在閉眼假寐的男人。
「侯先生,請你放了我弟弟。」男人看著地板上沾了點血跡的刀片輕聲道。

那輕得沒有一絲氣力的聲音,讓一直跟在他身後的紀安生沒來由的感到悲涼。

她看著眼前男人薄弱的背影,眼眶不自禁炙熱起來。
驕傲如他,又何曾這樣卑微的示弱於人前過。

「侯先生,你就看在他姐姐的份上放過晨曦吧。」紀安生一鼓作氣的把話全說出來。

「那就讓她上來說情。」男人睜開了眼睛,只是那裏面陰森刺骨的寒意讓紀安生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

這位侯先生,很冷。
不只是冷,還涼薄得很。



不計情分,趕盡殺絕。
這樣陰森涼薄,心機叵測的一個人怎麼配被人所愛?

紀安生心裏竟有些幸災樂禍般的慶幸。
慶幸那個被遺留獨活在世上的是他。

「把她交出來。」男人微唇微啟,聲音還是淡淡的。

「你休想!」一直安靜坐在沙發上的男孩突然猛吼道,站在他身後的黑衣人敏捷的三兩下手便把他按回在沙發上,讓他只要動彈不得的瞪著對面波瀾不驚的男人。

「晨曦~」彭少希看著被人按在沙發上的男孩,溫聲的喚道。

這孩子還認不清形勢。
他現在失手就擒無疑是給了侯文華一個絕佳的借口來要脅他。



三年前,他搶先一步把那具屍體火化掉,侯文華早已對他心懷怨憤。
後來,他明裏暗裏的迫他把那個不知是誰的替死鬼骨灰交出來。

晨曦還在昏迷的時候,他也不是一次威脅過要拔他的氧氣罩迫他就範。
到後來晨曦醒了還得了病,他看著他心裏應該或多或少也有些感激和內疚吧。

但更多的怕是想從他嘴裏問出更多當年的事情吧。
畢竟,當年在那棟大廈的人,很多都死了。

知道當年發生了甚麼事情還活著的人,除了他。
應該就只剩下彭慧和韓錚了。

現在被侯文華知道他還清醒得很。
他要不是被侯文華抓去嚴刑逼問,便是被他當成籌碼來逼迫他。



這孩子,真是傻得很。
他又怎能傷得了那男人分毫。
哪怕是他也不能。

「姐姐死了!這三年來你做過甚麼?」彭晨曦瞪著那個替侯文華說話的哥哥,那個這三年像瞎了眼一樣的哥哥怒吼道。

「你沒有!你甚麼也沒有!你不為她報仇還若無其事的跟在他身邊當狗!」他曾經有多敬愛他,他現在就有多恨他。

姐姐被人扔了下來。
他被人這樣的淩辱。
他竟然還能若無其事的跟在侯文華手下!

要不是他反覆觀察了他三年,他也不願意相信他的哥哥真的對這個他恨之入⻣的男人投了誠。

她不相信。


不相信這男人真的背棄親情跟在侯文華身邊貪圖富貴。
雖然她和他在一起不久,但直覺告訴她,彭少希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她走上前一步,握上了男人微涼的指尖。

即使所有人也說他玩世不恭,說他冷酷無情,說他陰險狡滑。
她也不會相信。

她相信的,就只有這個男人。
她眼前的這一個。

「彭慧,我灑下海了~」他垂眸看著握著他的小手,深吸了口氣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因為這一次我說的是真話。」偌大的大廳就只有男人的聲音緩緩落下。

「好。」侯文華低頭淺笑了下淡聲道。

下一秒,站在男孩身後的黑衣人手以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進了衣袋,接著是槍樘轉動的機械聲。

「不!」

「喬陽哥!」

「晨曦!」

離男孩只有幾厘米之處多了個漆黑的彈孔,精準得讓人不禁去猜測下一槍會打落在那裏。

還冒著輕煙的黑色槍管直直的抵上了男孩前額細嫩的皮膚。

「啊~」他被盪得本能反應想要後退,卻被後方的黑衣人拑制住,只能動彈不得的承受著額前的燙熱,空氣裏濔漫著皮肉燒焦的味道。

「侯先生,我求你,放了我弟弟。」撲通一聲,只見那個向來心高氣傲的男人雙膝跪了下來。

「她在哪?」淡淡的聲音還是不帶半點情緒的波瀾不驚。

還是活生生的人又怎麼能變出堆骨灰來?
侯文華要是這麼好糊弄又怎會對他窮追猛打了三年。

看他今天這副陣勢這件事情似乎不打算從輕發落。
要把她還活著的消息說出來嗎?

但她離開了足足三年。
一千多天的日子。
一千多天的折磨。

她死了還好。
她活著的話,侯文華又怎麼可能會放過她?

到時候她恐怕真的會比死還難受。
他怎麼忍心要她再承受侯文華對她抽筋剝骨的折磨。

「侯先生,我說的都是真話。」他雖然跪在地上姿勢卻仍然不卑不亢,只是那雙鳳眸卻少了向來的張掦。

他現在的境況無疑是進退維谷。
他不可能把彭慧推進地獄裏。
但他更做不到看著晨曦在他面前活生生的被打死!

「就算給你拿到了又怎樣?」男孩的聲音幽幽的。

「她到最後的那一刻怕是還在恨著你。」但那幽幽的聲音卻落下了至為惡毒的一句。

他恨侯文華。
比恨之入⻣還要恨。

這三年來,他恨他害死了他姐姐。
但今天,他恨他還多了個原因。

他的哥哥,何曾這樣卑微的對人低聲下氣過!
但他更恨自己。

不是因為他,他又怎會落得這樣的境地,這樣任人魚肉的境地。
是他太魯莽了。
這個男人的身價早已今非昔比了。
當年那批三億的貨又怎可能請得動人敢去取他的命。

他剛才看著他在裝瘋賣傻,看著他自以爲伺機的放手一搏,心裏是不是已經打響了算盤在想著怎樣借他來迫逼他的哥哥?

既然這件事情是由他挑起的,就由他來了結吧。
反正,他早已生無可戀了。
活著,只是大多數人對他的希望。

「少希,事不過三。」男人淡淡的聲音這次似是多了點婉惜。

握著槍的黑衣人後退了一步,男孩看著眼前黑溜溜的槍管安靜的合上了眼,只是因過度用力而產生的細紋洩露了他的緊張。

「侯先生!」這一聲,他吼得近乎是撕心裂肺。

好幾個黑衣人走了上前制止,才能擋得住這般撕心裂肺的絕望。

紀安生閉上了眼,她覺得這一刻時間似是流逝得異常緩慢。
黑衣人扣動板機的指尖緩慢。
但那男人絕望的吼叫聲卻更緩慢磨人。

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勇氣去看著一條鮮活的生命流逝。
更沒有勇氣看著那男人鳳眸裏悲痛欲絕的哀傷。

咔噠的撞膛聲。
伴隨而來的是異常的清脆。

沒有預期子彈打在皮肉的悶哼聲。
更沒有撲鼻而來的血腥味。

紀安生聞聲睜開了眼。
暗銅色的彈殼在雲石地板上打滾著。

是空彈。
夜幕低垂,H城的天空還是向來的黯淡無光。
但傲鋸在山頂的白色龐大建築群,卻依然燈火通明,幾乎照亮了整個山頭。

「昌哥。」幾個巡邏的守衛看到迎面而來的男人恭敬的打了聲招呼。

阿昌瞟了眼他們別在腰間黑溜溜的槍枝,向來沉穩的目光若有所思。

今天回來後,侯先生便進了書房一整晚也沒出來過。
他應該是很失望吧。

他還記得在他們走進那間房子時,侯先生凝在嘴邊那一閃而過的笑意。
他們都以為這一次絕不會再空手而回。
想不到那姓彭的兩兄弟卻那樣的寧死不屈。

「喵~」被拉得長長的貓叫聲在寂靜的夜晚尤其響亮。

阿昌放眼過去只見一道轉眼即逝的深褐色劃過,跟在後面的是兩個跑得臉紅氣喘的男人。

「昌哥,那隻貓又在跟我們玩躲貓貓。」男人半彎下腰扶著牆身急喘著氣,喘息間似是帶了點抱怨的味道。

還是以前牠老爸好。
這隻真是挑皮得要命了。

都是同樣叫紅豆,這兒子生出來怎會這樣挑皮。

「看緊點。」阿昌看了眼不遠處微微抖動的紫藍色小花沉聲道。

那隻紅豆可不只是一隻小小的貓兒。
牠,可是侯先生的執念。

「昌哥,上次那個女孩?」另一個一直不哼一聲的男人看著正要轉身離開的阿昌還是躊躇的開了口問。

「你不是玩過了嗎?」低沉的聲音似是有點不悦。

男人低著頭摸了摸鼻子。

那女孩皮膚摸起來滑滑溜溜的,哭著說不要的樣子還那麼誘人。
他都有點食髓知味了。

「她那裏來就那裏去了。」阿昌扔下了這沒頭沒尾的一句便轉身走進了屋內。

偌大的書房裏,暖人的黃光從天花板傾瀉而下,卻半點也揉不暖那個渾身散發著冰冷的男人。

男人靠著身後黑色的大班椅,目光溫柔的凝視著那個被他一直抱在懷裏的相框,那個在照片裏笑得眉眼彎彎的女孩。

「嘩~我來了威尼斯!」

「Hello~住在威尼斯的鴿子!」

「文華!你快點過來吧!這間的Gelato好像很好吃~」

他最愛的女孩﹐永遠停留在威尼斯的大街小巷。
她,始終也不能回家。

他放下了懷裏的相框,終於抬頭看著高掛在墻身的婚照。

漆上金邊的黑色的貢多拉,坐了個穿著白紗小臉緋紅的女孩,坐了個和他擁吻著的女孩。

此生漫長,你卻難忘。

那時候的他想著,他這一生也不會寂寞,因為他有了她。
只是,這一生一世,時間太少,不夠證明融化那冰雪般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