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城一百里的小道上, 但聽得木頭車轆轆作響, 細看之下, 原來是數十台木頭車正在這小道前行, 這些木頭車皆是從浙江省而來, 車上載滿沉甸甸的麻包, 也不知內頭裝的是甚麼物事?  每台車皆有三至四名壯漢在用力推行, 其時乃仲夏時分, 天氣悶熱難當。 這小道又特別難行,這些壯漢每個皆是氣喘吁吁, 大汗淋漓, 顯然推得甚為辛苦。

這一列木頭車的前方, 是一匹神駿非常的壯馬, 馬上坐着一人, 此人身型頎長, 腰懸長劍, 雙顴突出, 眼神烱烱, 看來總有三四十歲年紀, 這時他回頭吆喝道:「快到京城了, 大夥兒手腳爽快些, 別要誤了交貨時辰。」

其中一個壯漢怒道:「霍總管, 大夥兒推了一整天, 一口水也沒有沾過, 你又不肯讓咱們走平坦的官道, 硬要走這崎嶇的小道, 這當兒兄弟們都累得要命, 就在這兒給大夥歇一忽兒, 喝一口水, 可好?」

那霍總管也面現怒容, 吆道:「待你把貨交到接頭手上, 你要喝多少口水, 我也讓你喝個夠, 此刻你們就別再囉嗦, 好生給我幹活, 要不然, 你們可有苦頭要受了。」  話聲方畢, 刷的拔出腰間長劍, 烈日之下, 銀光閃耀, 教人膽寒。

群漢一直受他的壓榨欺侮, 早已心懷怨懟, 如今見他恃劍行惡, 紛紛發作, 一同拾起地上樹幹,鼓譟道:「忍得你便吃得屎。」「你這廝沒把我們當人看待, 今天就要你嘗嘗老子的厲害。」「格老子的, 歇一下喝口水也不行, 你是人不是?」  群漢咬牙切齒, 兇神惡煞, 便要一湧而上。





那霍總管冷笑一聲, 長劍向前畫了個「三」字, 陡然間, 前方五人手中那足有四寸來粗的樹幹登時一分為二, 而切口正正在群漢的掌緣, 足見劍鋒之利和此人劍法拿捏之準。

群漢見他露了這一手, 知他實是劍法高手, 剛才那一招已是手下容情, 要不然以他劍法之快, 取他們項上人頭又有何難哉?  當下群漢忙不迭退回木頭車邊, 繼續用力推車。

霍總管又冷笑一聲, 便領着數十台木頭車繼續前行, 過了將近三個時辰, 便到了一片樹林的前方, 霍總管忖道:「只消穿過這片樹林, 便到了京城地帶, 其時只要找上了接頭, 把貨交到他的手上, 這筆交易便算是完成了。」  想到任務快將完成, 忍不住便吁了一口氣。

突然腳步聲颯沓, 霍總管暗叫不妙, 但見樹林中閃出數十名肌肉虯結的壯漢,把霍總管和數十台木頭車團團圍住, 壯漢各亮兵刃, 分明便是來刧奪。 霍總管冷笑一聲, 也不問來者用意, 便躍離馬背, 飛撲向其中兩名壯漢, 那兩名壯漢立時揮兵器斬殺, 霍總管不慌不忙, 好整以暇的向前寫了個「大」字, 那兩名壯漢也未曾瞧清劍招, 便雙雙殞命, 死不閉目。

樹林內有一人拍手道:「以劍為筆,寫字成招, 好劍法, 好劍法, 難怪聞路兩家找你來護送這批物事, 看來確有些本事。」





樹林內那人影漸漸由暗轉清, 霍總管總算瞧清了來人, 但見來人個子不高, 看來總有四,五十來歲, 但雙目兇猛有神, 身穿華貴錦衣, 腳登繡金尖鞋, 分明是個身分尊貴, 席履豐厚的人物, 卻不知為何如此富有之人,如何會盯上他所護之物呢?  心中不由得好生納罕。

霍總管冷笑道:「這位貴家老爺, 以為憑這數十個大漢就能奪我物事? 未免太少瞧聞家莊的「書生劍」霍雲了。」  他這時故意把聞家莊的名頭抬出來, 好叫對方知機離去, 雖知聞家莊乃京城三大家族之首, 江湖上的各路人馬, 那個敢不給聞家莊幾分面子?

那貴家老爺嘿的笑了一下, 道:「霍雲霍總管是吧? 我想閣下是有所誤會了。」  霍雲眉頭一揚:「難道各位在此攔路, 卻非為奪貨而來?」  那貴家老爺連連搖手道:「不不不, 我所說的誤會不是指這一方面。」  霍雲皺眉道:「那到底是那一方面?」

那貴家老爺獰笑道:「我所說的誤會, 是指這些跟我一同來的漢子並非為奪貨而來, 奪貨者, 只有我一人而已, 這些人只是我僱來的苦力, 並不會為奪貨而出手的。」

霍雲聽得這人如此狂妄, 不怒反笑, 道:「好啊, 好啊, 這些年來死在我書生劍劍底下的人, 沒有一千, 也有幾百, 閣下既是活膩了, 區區在下就為你代勞, 送你一程, 讓你早日見閰王, 也是好的。」 說罷擺出架色, 嚴陣以待。





那貴家老爺磔磔笑道:「久聞書生劍以字為招, 卻不知今兒你要在老夫身上寫個甚麼字來呢?」  霍雲冷笑道:「你有本事看得清本人的劍招再說吧, 對了, 你的兵刃呢? 怎地還不亮出來?」  貴家老爺怪笑道:「老夫從不用兵器, 況且閣下何曾聽過有人殺雞會用牛刀?」  這句話明擺着說霍雲的武功不值一晒, 霍雲好生有氣, 當即一躍而起, 在半空中對那貴家老爺寫了個「不」字。

霍雲這劍出招甚快, 但他劍至中途, 忽感前方有霜氣冒起?  霜氣極其濃厚, 前方登時白朦朦一片, 霍雲不禁吃了一驚, 心想大熱天時, 怎地沒來由的冒起霜氣? 慌忙舞劍護身, 以防敵人突襲。

驀地霜氣中有一掌打出, 隨即把霍雲的劍招擊潰, 更把他震退了三步, 這時霍雲劍招已亂, 那還管得了寫字?  只得胡亂一劍刺出, 可他壓根兒連敵人在那個方位也未能瞧得清楚, 這一劍刺出亦是徒然。 
霜氣中有人嘿嘿冷笑, 卻分明是那貴家老爺所發出, 冷笑之間, 一條右腿橫掃霍雲腰際, 踢得霍雲身體彎曲, 整個人向右飛出, 重重的摔在地上。

霍雲只感到對方的腿奇硬如鐵, 踢得他奇痛難當, 待要勉力站起, 猛聽得咔啦一下清脆聲響, 肋骨已應聲而斷, 這一下更教他痛徹心肺, 眼淚直流, 一屁股坐在地上, 半天站不起來。

那貴家老爺哈哈大笑, 道:「常言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 可我這招應得改上一改, 應是『霜氣敝敵目,再以腳踢人』。」  霍老弟, 你看我這樣子改, 還可以麽?」

霍雲猛然想起一事, 道:「『霜氣敝目, 鐵腿裂冰』, 你, 你, 你是龍吟會的郭天華郭舵主?  你人不在四川, 卻竟來了京城?」  那貴老爺哈哈笑道:「總算給你認了出來, 這奪貨之事畢竟見不得光, 因此決計不能教旁人知曉, 說不得, 只好委屈了霍老弟, 要你以死封口了。」

霍雲大吃一驚, 面容登時煞白, 乞求道:「郭舵主既是想要這批貨, 那就當作在下送給郭舵主的見面禮, 此事我絶不會對外胡說, 郭舵主但請放心, 往後咱們便是道上的朋友, 可多親近親近。」  郭天華獰笑道:「這主意原也不錯, 只可惜本人非常懼怕聞家和路家, 倘若霍老弟一不小心說溜了嘴, 那可後患無窮了, 本舵主思前想後, 還是得委屈霍老弟你。」  霍雲驚得冷汗直冒, 慌不迭猛搖雙手, 顫聲道:「不會多口, 絶不會多說半句, 不, 半個字也不說。」





郭天華露齒奸笑, 一步一步的向霍雲逼近, 霍雲知道他絶不會放過自己, 只好拼死一搏, 抖劍向前寫了個「伍」字, 可他只寫了伍字部首的那個「人」字, 長劍便已給郭天華夾手奪過, 這手空手奪白刃的功夫竟是快得不可思議, 霍雲但感自己手上一空, 定睛一瞧, 便見郭天華一腳踢來。 隨後一陣劇痛, 往後便再也沒有任何感覺了。

郭天華出手只是彈指間的事, 推木頭車的群漢在霜氣外也不知道是甚麼的一回事, 待得霜氣散盡, 只見霍雲躺在地上, 身體顫動, 頭骨爆裂, 腦漿和着血流滿了一地, 死狀奇慘。  霍雲雖平素對他們趾高氣揚, 呼呼喝喝, 但如今見他死得如此可怖, 也不禁為他黯然。

郭天華回頭對群漢道:「我知道此事與各位無關, 各位只是這霍雲臨時僱來的苦力, 對此事毫不知情, 這下子你們便離去吧。」  群漢聽得他如此說, 正自放心, 卻陡見他右手向前一抺, 一層霜氣隨之而生, 眾人但見前方景物突又模糊一片, 隨後聽得砰砰聲連環響起, 便再甚麼也看不見, 甚麼也聽不見了。

待霜氣散去, 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死屍, 只見郭天華帶來的那群壯漢皆木無表情, 彷彿剛才此間甚麼事也未曾發生過, 郭天華右手一揮, 眾漢便各自走到木頭車旁邊, 推着離去, 只剩下郭天華兀自留在原地不走。

待眾漢去遠, 樹林中便有一把聲音響起, 道:「郭舵主的裂冰腿法果然名不虛傳, 腿力驚人, 剛勁如鐵, 教老夫好生佩服。」  言畢便有一個老者從樹林中走了出來, 但見來者身形瘦小, 雙目如鼠, 嘴似夜叉, 容貌煞是可佈。

郭天華對那老者道:「在下只是機緣巧合下有幸學得一身武藝罷了, 但若論功力超凡, 智謀卓絕, 在下焉能和笑面霸王路蒙相比較呢?  又有誰會想到, 路家會派人去刧奪自己有份投資的私鹽?」

路蒙嘿嘿笑道:「此之為一石二鳥之計, 京城三大家族, 聞家為首, 經營妓院生意, 陳家次之, 以託運走鏢為生, 而我路家則居末, 以賭業起家, 此次聞家與我一起投資私鹽勾當, 實是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機會, 既可私吞這批私鹽, 又可借聞家鏟除陳家, 端的是天助我也。」  郭天華哈哈笑道:「自上回陳氏鏢局被雪山寨刧了鏢後, 鏢局聲譽一落千丈, 陳老鏢頭陳鶴坤更因此急怒攻心, 一病不起, 如今只靠他的兒子陳宏信一人獨挑大樑, 可一個黃毛小子幹得出甚麼大事來?  路老爺何必費神對付他呢?」

路蒙正容道:「郭舵主, 這你就不知道了, 那陳鶴坤曾救過峨眉掌門冷傲師太的師妹冷靜師太一命, 之後又托人送兒子上峨眉山修練, 只是峨眉派門規所限, 不得收男子入門, 可沒想到那冷靜師太為了還陳老頭這個恩, 竟爾還俗, 再受陳宏信為徒, 授以他一身峨眉絶藝, 而陳宏信這小子本身也盡得陳老頭的真傳, 因此他實是身兼兩派武學之大成, 實力不容小覷, 若非如此, 老夫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 離間聞家與陳家, 好讓咱們坐享漁人之利了。」





郭天華豎起大拇指道:「好一招驅虎吞狼之計, 他們那料得到路家和龍吟會已連成一線, 來對付他們兩家呢?」  兩人一同撫掌大笑, 路蒙道:「郭舵主, 那咱們照原定計劃進行, 聞家那邊, 老夫自會處理。」  郭天華點了點頭, 兩人各自離去, 依計行事。

 
在京城第一胡同那處, 有一所氣派極其宏大的莊園, 門上的牌扁有着三個閃亮的金漆大字「聞家莊」, 正是京城三大家族之首聞家的宅邸。

這是正廳居中坐了一位老者, 但見他身上自有一股貴氣, 臉容不怒自威, 卻是聞家莊的莊主聞知, 此刻他正愁眉深鎖, 悶悶不樂, 心情焦躁得緊。

這時一個下人進來, 稟告道:「聞老爺, 路家老爺求見。」  聞知整個人如簧彈起, 馬上伸出右手道:「快請他進來。」  未幾, 便見路蒙走了進來, 但見他臉上憂心忡忡, 掛滿愁容, 卻又有誰能看出, 此刻他正心情大好, 暗自竊喜呢?  聞知此刻實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急步衝向路蒙, 也不招待他坐下, 便抓緊他的手道:「已過了約定的時辰多時, 那批貨兀自未到, 莫不是出了甚麼亂子吧?」  路蒙皺眉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已托了些黑道的朋友幫我好生留意, 當然, 他們並不知那批貨是違法的私鹽, 我只說是一批進口的白米, 希望他們可查出此批貨的下落。」

聞知咬牙道:「我本已派了我莊中一流好手霍雲沿途護送, 料不到還是出了岔子, 路世弟, 這批貨我可是押了好多資金進去, 本以為能把我的身家翻上一翻, 卻料不到竟給人吞了去, 這筆帳可不能就此作罷。」
路蒙也恨恨地道:「聞世兄, 我何嘗不是把全副身家押了進去呢? 但教我知道是誰有這個熊心豹子膽敢吃我們這批貨, 嘿嘿, 到時他死十次也不夠。」

聞知這時才猛然省起還沒有招待路蒙坐下, 當下請路蒙在客椅上坐下, 再着下人準備熱茶和糕點。





兩人談了一些最近發生的江湖軼事, 其中亦談到了雪山寨和諾言城大戰一事, 這件事已於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但內情如何, 則沒有多少人知曉。

路蒙談到此節, 皺眉道:「我女兒正在諾言城學藝, 我已派李峰去諾言城接她, 也不知李峰是否能及時接了她去, 倘若她不慎捲入了這場大戰之中, 那可就麻煩了。」  聞知捋鬚笑道:「路世弟但可放心, 犬兒月前已得消息, 知道世弟派了人去接令千金, 他出於關切之情, 亦已起行北上, 有你大徒兒和我那犬兒一同護送, 令千金當可無恙。」

路蒙登時大喜, 道:「世侄是嫖妓和尚的徒兒, 我女兒有他照看, 我還有甚麼好擔心的?」

兩人又談了一陣, 又有一個下人進了大廳, 但這回卻是路家的下人, 原來聞路兩家本是世交, 聞知和路蒙自少便相識, 兩家又快成姻親, 因此兩家的下人可互相在對方的宅邸走動, 無須通報, 亦不會有人阻攔。

這時那下人向聞知打了個揖, 便走近路蒙, 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路蒙點了點頭, 隨即揮了揮手, 示意他離去, 那下人應諾, 又向聞知一揖到地, 便自離去。

路蒙面色凝重, 沉聲道:「聞世兄, 那批貨的下落, 我想我已有了眉目。」  聞知一聽, 立刻大為緊張, 忙問道:「在那兒?  是那個道上的人吃了咱們這批貨?」

路蒙皺眉道:「根據我那黑道朋友的消息, 那批貨目下正在陳氏鏢局裡頭, 如此看來, 此事就不是殺人奪貨那麼簡單了, 看來那陳宏信是想藉此一次性毁了聞家和路家, 成為京城第一家族, 端的是歹毒得緊。」

聞知拍桌道:「這陳家忒也過分, 想當日他們的鏢遭雪山寨那班人所奪, 陳氏鏢局聲名一落千丈, 陳老鏢頭一病不起, 老夫也沒有乘人之危, 把他們陳家從京城三大家族中拉將下來, 如今竟不知好歹, 把主意打到了我們的頭上, 真的是不知死活, 我算你有一身峨眉派的武功, 有峨眉派撐腰, 可也不能如此欺我聞家。」  說罷咬牙切齒, 目眥欲裂。





聞知大叫道:「人來。」  隨即有個下人現身門前, 聞知道:「快齊集聞家好手, 老夫要到陳家興師問罪, 討個公道。」

路蒙立時站起身來, 道:「聞世兄, 此事萬萬不可。」  聞知怒道:「有何不可, 難不成我聞家殘影拳會怕他峨眉和陳家的武功?」  路蒙笑着道:「陳家那小子當然不是聞世兄的敵手, 只是如果就這樣子直闖陳家, 可不太恰當。」  聞知氣得面容發紫, 大聲道:「他們奪了老夫的貨, 我向他討回, 又有何不妥?」  路蒙道出重點:「聞世兄且稍安毋燥, 須知咱們這批貨是見不得光的。」  聞知登時省悟, 整個人當即冷靜下來, 緩緩坐下, 吁了一口氣道:「還是路世弟你心思慎密, 剛才老夫一時怒火燒心, 險些兒誤了大事, 然而此事不能就此作罷, 路世弟你有何主意?」

路蒙奸笑道:「此事我倆家不能參與其中, 一來此事並非合法, 倘若大張旗鼓向陳家討回私鹽, 驚動了朝廷, 雖說那張居正張首輔業已薨逝, 然他的親戚尚自把持鹽業生意, 朝廷一直嚴打私鹽, 你我並非鹽引, 定遭抄家斬首。  二來此刻陳家老爺患有重病, 生意現由其子陳宏信主理, 此人雖得陳家和峨眉真傳, 卻畢竟是後輩, 倘我兩家向其明目張膽的出手, 無論得手與否, 定必貽笑江湖。  綜合以上兩點, 我倆皆不能直接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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