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兩個多月後,凌頌妍向公司申請了兩星期假期,先送了父母回多倫多。一周後回港當晚,她住進醫院,第二天進行上一系列身體檢查。
兩天後的早晨,換好手術袍躺上手術床前,她發了一則短訊給施晴,然後關上手機。
再次張開雙眼,眼底盡是乾涸模糊,眼前白茫茫一片,想開口卻發現喉嚨乾癟吵啞,四肢無力,腰背極之酸痛。
凌頌妍一會才看清床邊正在使用電腦的人影,落力撒嬌:「哥,我想喝水。」
床邊人卻很冷漠:「護士說麻醉藥過後四小時才可喝水,你從手術室推出來才個多小時,還有兩小時,口渴啊,跟我說也沒用,自己吞口水吧!」
凌頌妍更落力裝可憐:「我喉嚨乾得厲害,你可不可以用紙巾沾點水給我濕一下嘴唇?」
「喉嚨乾就省著口水別說話。」凌頌德埋頭繼續在電腦前敲敲打打,沒抬頭理答她。
被哥哥連番冷漠,凌頌妍也不見生氣,反而望著他得意著:「凌大狀,我終於明白施晴為何總對你生氣,你一不溫柔體貼,二不憐香惜玉,至於三呢——」
凌頌德終於從電腦抬起頭,正眼望向這個無論長相還是個性跟自己無一相像的同父異母妹妹:「現在早上十時,加拿大晚上十時,爸應該還未睡覺,難得我們兄妹相聚,不如現在打個視像電話給他,討論一下你瞞著所有人捐骨髓給前男友父親一事。」
「趁晴晴也在,我們可以跟爸探究一下,你這個快四十歲中年男人的人生大事。」凌頌妍毫不受威脅的反擊。


凌頌德沒好氣與她繼續胡扯,轉頭埋首工作,卻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問:「Alvin要是知道你是捐贈者,你猜他有什麼反應?」
「就算是陌生人我也願意,不然我不會登記骨髓捐贈名冊。」
「哼,就你最無私大愛。」
凌頌德順過來望向這個有著一半血緣的妹妹,手術後臉色略顯白,也無阻她那張揚的臉孔,骨子里還是一如既往的倔強,不會向別人低頭,也不願虧欠別人,像她媽媽一樣。
凌頌德十五歲時母親久病離世,半年後爸爸便帶著一個外型摩登的女人及六歲小女孩回家。
他當然明白這代表什麼!
當時他氣瘋了,超過一年時間與爸冷戰,還時不時找她們母女麻煩。
起初他對二人非常惡劣,經常以言語攻擊二人。
凌頌妍媽媽對他的劣詞總不痛不癢,從不與他起爭執,更教導妍妍要對哥哥有禮貌。
直到一次,他遇車禍要躺床一個月,那段時間他的脾氣很暴燥,家傭都不敢進他的房間,當時九歲的妍妍卻每天放學後都帶著他喜歡的零食飲料親自送上他房間,每次伏在他床邊自顧自說一番才離開。


連續困在房間十多天後,他慢慢冷靜下來,留意起這半路殺出標緻粉嫩的妹妹。她每天上來叮叮咚咚說話,鬼靈精怪地將當天遇到的事物說一遍,有時見他也不感興趣,就靜靜坐在一邊,有次甚至睡著了,他要礙著傷腿借力才把她拉到床邊,讓她趴著睡。
一天,他心血來潮問她:「喂,大家都怕了我不敢上來,怎麼你還每天上來?」
她一臉天真又不解的表情:「其他人不上來因為怕你發脾氣,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你家人,你受傷困在房間很悶的,所以我來陪你。」
「我平日常罵你,作弄你,又欺負你,你都不生氣?怎還當我是家人?」他輕笑。
到今天,他仍記得妍妍用那稚氣的聲肯定地回答:「爸爸也常罵你,難道你不當他是爸爸嗎?媽媽說哥哥的媽媽去了天堂,以後我們要代替哥哥的媽媽照顧你,因為男孩子都不會照顧自己。」
那時凌頌德看得出來,這個比自己小九歲的妹妹其實是怕自己的,由於他們是「家人」,她那一個月才每天硬著頭皮在他房間自顧自說,她雖然會緊張得左顧右盼,又不時偷望他,他看著實在好笑。
自此後,他對她們母女倆的冷暴力可算停止了,以後說不上關係融洽,至少相敬如賓。
近年,他與這個妹妹因為施晴的關係走近了,當初那個天真倔強的小女孩已長大了,在自己選擇的領域上做得有聲有色,在感情上卻遇上滑鐵盧。
他一直以為幾年前是她主動離開那人,誰知今早他還半夢半醒間,就被施晴搖醒,說收到妍妍的信息,告知她馬上要捐贈骨髓給尹卓言父親,且讓她別告訴他。
他頓時晴天霹靂,去醫院的路上接著打電話給妍妍,她電話卻關機了,他心里一直祈禱手術別出差錯,不然也不知道如何跟父親交代。


他們剛到達病房樓層,妍妍就被推回來,護士得知他們是家人,告知捐贈成功,捐贈者手術後已醒過來,一切正常,休息一天便可出院。
得悉妍妍平安沒事,二人一路提著的心才放鬆。
「施晴很愛你。」凌頌妍轉過臉來,望著哥哥肯定地說。
凌頌德手上動作停下,低聲嗯一聲。
「一定是你做了什麼錯事,她才一直對你耿耿於懷。」
「我們的事我會處理,那你呢?你做了什麼錯事,聽說他最近結婚了?」凌頌德望向妹妹。
凌頌妍輕點頭,說得淡然,鼻子卻一酸,微仰起頭靠上枕頭,一五一十將心底話告訴這個一年見不到十次面的哥哥:「嗯,我錯在對自己和他都太有信心,一路以為他跟我一樣已認定對方,距離時間根本不會影響我們的感情…事實證明我錯了,時間距離的確沖淡了我的怨恨,也沖淡他的心,到頭來,原來他沒有非我不可。」
「這世上,不存在誰沒有誰不行,都是自作多情,不過人呢,之所以是人,因為有感情,某程度上,自作多情也算一種感情。」凌頌德很認真說。
凌頌妍聽著哥哥模棱兩可的話,想了又想,他在安慰自己嗎?
就當她自作多情吧!她心里暖暖的:「現在他爸爸身上流著我的骨髓細胞,好像我們還沒有完全斷絕關係,可笑吧?」
「是有點笨,但聽上去很是你的作風。」
凌頌德自覺評價很公正,卻遭到對方冷眼。

睡了一個下午,傍晚醫生巡房及檢查傷口時,凌頌妍才醒來。
醫生循例問:「聽護士說你一直在睡,現在感覺如何?傷口位置痛嗎?」


凌頌妍禮貌地答:「除了拉動到傷口時會有點痛,其他都可以。」
醫生在病曆表上填寫完,讓護士先離開,拉開病床旁椅子坐下:「頌妍,你真有心!尹哥以前就對你讚不絕口,說可以放心讓卓言自己在外面也是因為你!」
凌頌妍笑了:「董醫生,你是逗我開心吧!難道發覺早上抽的骨髓不夠,現在要多抽一次嗎?但你說的話也太誇張了,俗語虎父無犬子,尹叔叔悉心栽培的兒子怎會需要依靠別人,他放心是因為知道尹卓言絕對能夠勝任,不論是否在壹家。」
董醫生被逗得眉開眼笑:「幸好這次手術很成功,你尹叔叔中午麻藥過後也醒過來了,現階段沒出現排斥情況,護士一直觀察著,他一醒來就問起你了。」
凌頌妍開始賣口乖:「手術成功最大功勞當然是董醫生你,尹叔叔只是放心將自己交給你。這次手術風險很大,我一直怕幫不了尹叔叔,由確定手術期至今,沒一晚睡得好,手術能成功,真的謝謝你。」
「我才應該感謝你,頌妍!尹哥家里親人都諸多藉口推搪,連配對也不願意做,我終於親眼見證到他口中常說家里人的嘴臉,難得你在還未知道病人身份前已毫不猶豫一口答應。」
「這是我跟尹叔叔的緣份。」
董醫生慨嘆:「看著尹哥身體這兩年一天比一天差,苦了他、也苦了卓言,不單要照顧他,也要每天應付公司內的牛鬼蛇神。」
董醫生說著也不禁嘆息,卻聽到眼前女孩的低語:「照顧自己爸爸是應該的,至於接手公司,是卓言的選擇,吃得咸魚抵得渴——他在盛基那些年頭,也不是白過的。」
董醫生與尹卓言父親是老朋友,以前就見過凌頌妍,那時覺得這個漂亮的女孩聰明精靈,到現在才發現她雖然心地善良,處事卻冷靜淡然,性格矛盾得很。聽說她收到骨髓庫查問電話時,一口答應進行捐贈手術;在知道捐贈對象是卓言父親後,反而堅持手術前後都不可告訴卓言。這應該說是有心還是無心呢?

晚上,凌頌妍拿著平板電腦一口氣看了幾套電影。不知是白天睡太多,還是電影場面太過刺激,到深夜仍未有睡意。
到後半夜,矇矓轉身間,被床邊坐著的高大身影嚇一跳。
對方溫柔的聲音先開口:「還是這麼膽小,怎麼不讓施晴過來陪你。」
凌頌妍一時沒反應過來,揉著眼睛,呆呆地看著他。


他笑了,拿起一旁的搖控將電動床頭靠起,擰開保溫杯遞給她。
她接過喝了一口水,腦袋開始清醒過來,挑起眉問他:「你進來多久?深夜了,竟然沒護士趕你出去?」
尹卓言故作輕鬆的笑:「這兩年,爸一直進出這醫院,這里的護士跟我都很熟了,我說是你朋友,她們看著我進來的。」
與尹卓言這樣熟悉輕鬆的對話,讓凌頌妍覺得彆扭,有一剎那想叫他離開的,但看到他眼底濃濃的倦意及比哭更難看的笑容,心底軟下來了,隨心放軟聲線問他:「叔叔情況如何?沒出現排斥吧?」
「嗯,情況正常,一直沒意外的話,下星期就可出院了。謝謝你妍妍…謝謝…我怎麼也不會料到…最後是你救我爸…這兩年每天早上醒來,我都祈禱兩件事,爸癌症別再擴散,還有——」
他望向她:「但總是意料之外。」
她嗯一聲,也不熱衷,向後靠著床頭望著他。
這是她兩年後再一次仔細觀察他,臉頰瘦削了,眉宇間多了一份愁緒,眼底黑眼圈更濃,高挺的鼻子還是很好看,下巴鬍渣長出來了,笑起來仍然溫暖,但夾雜點無力,臉色偏青乾燥。
「現在回想起來,我今早在手術室門外原來看到你被推出來的,那時卻以為自己太累眼花,明明阿楠上星期說你回多倫多了。」
尹卓言望進凌頌妍雙眼說:「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
聽著尹卓言沙啞的聲音,累極卻仍以微笑貼她的冷臉,凌頌妍承認自己有一瞬間被動搖了,差點就想伸手抱他入懷,像過去無數深夜,在他受過工作、家事打擊後,給他溫暖依靠。
「晚了,你回去吧。」她心里還是很難過,面對眼前的無可奈何,唯有下逐客令。
他卻無視她的冷臉:「陪我出去吃點東西,我一整天都沒吃過東西,靜下來才覺得胃隱隱作痛。」
她皺眉抬起頭:「明知道自己胃不好,也不注意一點,看你比以前更瘦了,你目標是要變成火柴人嗎?」
他苦笑,拿過床邊的外套給她套上,便拉著她下床。


她突然掙扎起來:「我穿著睡衣,還沒梳洗,不要就這樣出去!」
他回頭審視她一遍,給出結論:「你這是居家服,又不是那種性感吊帶睡裙,有什麼問題?」
她微紅著臉,用力拍他手臂一下:「色鬼!眼中只有吊帶裙,那有人在醫院穿吊帶睡衣!」
他笑著澄清:「我的意思是你穿這種居家服也夠好看了,絕對可以外出吃宵夜,我真餓了,走吧。」
二人來到醫院附近的廿四小時連鎖快餐店,凌頌妍看著在外面排隊的尹卓言,仿佛回到以前在倫敦唸書的日子,他們功課忙起來,最常在家樓下的連鎖快餐店解決三餐。
那段兩小無猜的日子,除了上課和溜圖書館外,二人一有時間就互相打鬧、取笑作弄,簡單而快樂,轉眼原來已十多年了。這些年被工作、人事磨練著,心態變了,連身邊人也變了。
一會,尹卓言捧著一托盤的食物回來,先給凌頌妍挑選,她只拿了一杯美式咖啡。
他驚訝:「我以為你會選抹茶latte,你不是最愛喝這個嗎?」
「人的喜好是會隨年齡、心情、際遇改變的,我這兩年已不吃甜。」她說。
這回答像打了他一把掌,他知道她絕對是故意的,他卻沒事一樣笑問:「你以前總嫌苦不喝咖啡,只喜歡喝茶。什麼時候開始喝咖啡的?」
她拿起咖啡杯,放近鼻子聞:「咖啡是提神的好東西,習慣了就離不開它,現在一天最少喝兩至三杯。」
二人若有所思,各自埋頭,席間再沒說話。
離開快餐店後,尹卓言順手摸入外套內袋拿出香煙,打開煙盒隨即又合上,便放回內袋。
凌頌妍瞄了他一眼,「你呢?什麼時候開始吸煙?」
他重新拿出火機,打開火機蓋,看著那一點火光發呆。


凌頌妍見他沒回答,雖奇怪卻也沒作聲,想著自己先回病房,還未轉身就聽到他低沉的聲音:「那時一個人在家,心情不好時就會吸上幾口。跟你喝咖啡一樣道理,習慣了就離不開它,現在工作時一天最少吸兩包。」
「瘋子!一天兩包?我不想有一天知道你患上肺癌或鼻咽癌!」她不可置信回頭瞪他。
他卻笑了,雙眼望向漫無目的前方出神:「你說過我們以後別再聯繫,所以我以後就算不幸有事,你也不會知道的。我會讓阿楠不要再跟你說我的事,盛基的事我也不會再出面。你只要一直繼續封鎖我的私人號碼就可以了,我大概不會厚著臉皮用其他號碼打給你——今晚過後,我會離開你的視線,離開你的人生。如果,知深究底的李仲揚是你的Mr. Right,我會祝福你,我知道你自己也會好好照顧自己,但我希望這世上有多一個人疼你,陪你,給你幸福。」
凌頌妍鼻子一酸,用力拍上他手臂:「這件事跟他沒關係,你別指望隨便將我指給其他人,你心裡就會好過點!你欠我的,這輩子也說不清。」
尹卓言抑壓著內心的激動,用力握緊雙拳,強忍著想抱她入懷的衝動:「對不起妍妍!對不起,我——」
凌頌妍打斷他繼續說下去:「別說了,真覺得對不起我,就去戒煙吧,本來胃已不好,要是肺也壞了,真的變成徹頭徹尾的爛人!你也別總喝齋啡不吃東西,很傷胃,你都已經是火柴人了…聽說中醫針灸對戒煙有幫忙,待我明天出院我們一同去——嗯,我把資料發給你。」
尹卓言真懷念她的喋喋不休,低頭凝視着她著緊地為自己張羅,終於理智不敵情感,伸出右手撫上她臉頰…
凌頌妍突然靜下來,也有片刻遲疑,才意識到自己應該要拉下他的手——
就在二人的手快要分開那一刻,尹卓言一下使力,重重將凌頌妍拉入懷裡!他一手扣住她後腰,一手攬住她後背,她半張臉剛好貼在他懷內,以他高大的身驅緊緊包裹著她。
意料之外,凌頌妍沒掙扎、也沒推開他,一會,尹卓言漸漸感到胸口的濕意,以及懷中人的微搐。
他抬手順著她的短髮,溫柔地說:「阿楠書房那次、SOHO記者會也是、今天也是,看到你難過,我還是很心痛,妍妍,你讓我怎麼辦?我好像還是放不下你,你說怎麼辦才好?」
最後一句他說得很輕,像是在對自己說。
凌頌妍緩下來抬起頭,紅著鼻子,額前的碎髮亂了,些微擋住那雙濕漉漉的眼睛,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別說了,別說…我一直認住我們還沒完,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清楚說分手,就今天做個了斷吧!這是最後一次…我會放下你,兩年時間不夠,三年、四年、五年總可以吧!只要我們別再聯絡…」
她已心亂如麻,哪還有平日的淡定,淚水沿著眼角流出:「待我完成手上項目就回加拿大,我們⋯或者⋯等到四十歲時候再見面,十年時間什麼都放下了,那時我們才能自在地做老朋友。答應我——這十年別要捱壞身體,好好地生活,你要好好的,我們才能有再見面的一天——」
看著心愛的人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尹卓言心裡只有更多的不捨和痛心疾首,輕輕抽身,為她抹去不斷落下的眼淚、整理碎髮⋯
一瞬間,腦海景象彷彿退回十多年前,她僅僅住了三個月的大學宿舍下,她那雙無辜靈動的雙眼,當時也是這樣看著他,讓平日精明的她,沾上幾分傻氣。
那晚,他徹底心動了,主動挑起二人難捨難離的初吻,從此開展二人的愛情長跑。
她曾問他,如果不是Lazy,他們會在一起嗎?
他回答她——肯定會,二人認識一年多來,已累積了愈來愈多的喜歡和默契,Lazy的事只是讓事情提早發生。
凌頌妍看著眼前的尹卓言,以深情且專注眼神凝視她,彷彿仍是她的專屬,震撼著她的心——但她清楚知道,二人回不去了。
她決定不再看他,轉身合上眼深吸一口氣,微仰的眼角, 盡可能堵回停不住的淚水。
唇上突如其來的輕軟觸感,讓她再次睜開眼!
他竟然吻她?
她張開眼——熟悉的鼻樑、日思夜想的眼簾、唇上溫柔的淺啜廝磨、雙頰確切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
她帶著淚水與鼻水,下意識回吻他,輕咬淺啜,聽到他問:「我還可以嗎?」
他沿著她的唇輕舔撕磨,看似在詢問,捧著她臉頰的雙手卻一用力,濕軟的舌頭沿著唇邊探入深吮,親密地交換著彼此的氣息,呼喚著她深處的記憶。
過去種種片段瞬間被勾起,她腦袋已一塌糊塗,卻清楚知道自己捨不得放開…
雙手搭上他腰側,隨心放任舌尖接受他的纏綿。
他也受到鼓舞,大手在後背一用力,讓她更緊貼他的胸膛,進一步感受她的柔軟。
他們一直在快餐店門外互相纏綿,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臉頰嘴巴的肌肉開始酸軟了,凌頌妍才輕力推尹卓言前胸,示意他停止。
他放開她的唇,輕吻轉移到酒窩、臉頰、 耳朶,最後嘴唇靠在她頸側輕磨,用低沉的聲音輕喃:「妍妍,我很想你。」
她心情還未平復,眼淚再次湧出來,啞聲問:「為什麼你兩年來從未出現,電話也沒一個,你知道我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拿過電話看是否有你的來電,甚至半夜醒來也要拿過手機看看。明明是你讓我生氣得離家出走,為什麼你不來找我?你知道我這兩年我無時無刻都想著你,一直走不出來,在難過、失望中輪迴嗎?好了,在我終於決定要放開你的時候,你為什麼出現!為什麼!」
她伏在他胸前,每說一句,握拳一下一下打上他胸口,毫不留力。
他拉過她的手,放在嘴邊一下一下親吻,一聲一聲對不起,一句一句我愛你。
曾經愛到只得彼此的二人,經過兩年的分離和面對現實的規限,是否就能乾脆了斷?
到後來,她哭得沒力氣了,尹卓言半擁著她回病房,細心為她墊高腰背,務求不壓到手術後傷口。
幾番掙扎來回,她在他鬆手時終於開口問:「你敢說到這一分鐘,最愛還是我嗎?」
尹卓言放軟目光凝視著她,卻沒開口。
凌頌妍瞬間冷了:「如果你答不出,就按你剛才所說的,以後我們別再見面了,門口在那。」
「給我一點時間解決。」他握起她的手,放在嘴邊輕吻。
她望進他的雙眼,也鬆了口,卻提出期限:「一個月。」
「好。」他答應得堅定,說著親暱地順著她的留海:「今晚要我留下來陪你嗎?你這膽小鬼!」
她側過身子,讓出半邊床示意他躺上來。
他解開外套躺下,從後貼著緊緊抱住她。
不一會,獨立病房里傳出一陣此起彼落的呼吸聲。

第二天清晨,尹卓言在睡夢中感到呼吸不順,半醒間想翻過身,卻發現自己動不了。努力睜眼,見到一顆毛絨絨的頭正壓在他肩膊上,胸前搭著一只手臂,更誇張的是右腿被另一雙腿夾住。
他無奈失笑了,一點點慢慢轉動身體四肢,而不想吵醒身邊人。
再低頭欣賞凌頌妍熟睡時的誇張睡姿,重新為她拉上被翻倒的被子,低頭在她唇上輕親一口。
一個平日斯文利落的女生,睡起覺來竟然像小孩一樣胡亂扭動,尹卓言每每見到這奇觀,都覺得好笑。
以前通常二人纏綿過後,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會發現被她這樣親密的扣著,她厚臉皮地解釋這是她愛的表現。
久違了的甜蜜,令他覺得不真實,一時弄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所以舉手想捏自己臉頰一下。
「想看看自己是否發夢嗎?我幫你——」
凌頌妍原來也醒了,她的手比他更快,一把使力捏他臉頰。
他喊著痛閃開,摁著臉頰喊道:「你這暴力女,真沒有留力,有這麼恨我嗎?」
「嗯,真的恨你。」凌頌妍先從那小小的病床下來,頭也不回走向洗手間,卻聽到她淡淡的補充:「我這輩子從沒這樣恨過一個人,你是第一個。」

待醫生巡房後交代好注意事項,尹卓言便去為凌頌妍辦理出院手續 。
他再回到病房時,她已收好行李,穿起運動裝悠然站在窗台前拉筋。
望著陽光打在她的高挑均翹上,親眼近距離看著她,此情此景,竟讓尹卓言覺得不太真實。
她剛離開第一年,他每天早上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在被堆裡找尋她的身影;深夜半夢半醒間,下意識伸手抱她入懷,每次都是抱著一堆被子;多少次半夢半醒間以為她近在眼前,醒過來卻發現自己孤身一人。
日復日的等待與失望,動搖了他的心。到後來,見到她與別人拉扯,便認定她已與別人一起,沒查問下就孤身離開。
回憶逐漸回帶,眼前的她,沒施脂粉,仿佛仍是十七歲的她,靈動活潑,鬼靈精怪。
她走過來,抬眼望著他,像要從他臉上探究出什麼。
他在床邊坐下,伸手拉過她,雙手環過她後腰,臉頰順勢伏上她胸前,輕吐一口氣,片刻輕聲說:「對不起,妍妍。」
明顯感到她的彊硬,他卻不敢抬頭看她此刻的表情。
二人誰也沒動,一直保持著生硬的姿勢。
後來她退後一步,輕輕抬起他的下巴,「你為什麼要道歉?是抱歉放開我?抑或是,後悔昨晚答應我的事?」
他也沒多想,雙手重新搭上她後腰:「我怎可能再放開你!」
她雙眼一靈動,快速附身在他唇上輕吻一下:「那你以後好好補償我!」
尹卓言嘴角微揚,按住她後腰的手一使力,拉著她一同倒在床上:「現在就開始補償。」
他吻住她驚叫中的唇,按住她後腦,輾轉吸啜不斷加深這個吻。
懷里的溫度、手中的柔軟、唇與舌的廝磨,與昨夜在醫院門外衝擊混亂的吻不一樣,這一刻他全身四肢五官,清清楚楚感受她的重量和氣息,這個他朝思夢想,實實在在的凌頌妍。
曾經,他以為自己恨不得這輩子不再見她,二人此後人生再無交集。
十七歲的秋天,他們開始了命運般的交集;十八歲的秋天,他們認定了彼此;廿七歲的秋天,她帶著恨怨離開;然後,廿九歲的秋天,她回來了。
在宋啟楠家再見到她的那一刻,他還是本能地走近她,意識里忘了自己新婚的身份。心里頭雖怨她的一去不返、見異思遷,但還是忍不住去打聽她的消息,然後在朋友圈、公事上找機會與她遇上。
十年的相知、相戀、相伴,二人的愛情早已溶化血液中,融入骨子里,成為彼此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終於明白到,感情原來沒有誰對誰錯,就只怕從此天各一方,不再遇上。
「錯過你一次,已足夠我受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放開你。」他以身型優勢反身將她壓倒在床上,以吻封住她接下來的話。
凌頌妍敵不過他,軟化下來放任自己承受著他的熱情。
他的吻漸漸轉移到她的耳後,一吻一啜;落在頸側,帶著一陣溫熱酥癢;然後落在鎖骨、胸骨、胸口,他的手一路熟練地由腰間往上掃,直到按上一邊柔軟——
「不要!」凌頌妍反應過來,漲紅臉推開他作惡的手,逃離他的懷抱。
「你的事未解決前,想也別想。」她拉過他的手,張口朝手臂位置用力咬下去。
尹卓言來不及收回手,凌頌妍下嘴也沒留力,一下子痛得他嘩嘩大叫:「你這個變態的女人,一個早上盡是揉輪我——」
她敏捷地退回窗邊露出勝利的笑容,他看不過眼她得意著,衝過去一手攬緊她的腰,另一隻手毫無章法地在她腰間的搔癢。情況瞬間逆轉,她忍不住痕癢哈哈大笑著,幾次嘗試閃避不果,然後一下子被他從後緊緊抱在胸前。
聞著她髮絲的氣味,他低聲説:「我真後悔——無比後悔那時在咖啡室等了一天,卻沒勇氣走前一步找你,我以為你變心了!回來香港後得知爸得了胃癌,公司也出事,那段時間每天焦頭爛額,我的世界逐漸失控。後來出差在飛機上認識了 Elaine,最艱難的時間,她一直陪著我…」
說到最後,他愈說愈輕聲,不知是在回想還是覺得尷尬。
凌頌妍聽到突如其來的名字,急忙想掙開他,卻被他更用力抱緊:「別著急,先這樣聽我說完,這些話我不敢面對著你說,但我昨晚想了一晚,覺得有必要告訴你,這樣我們才可真正解開心結。」
見她慢慢放軟,他繼續說:「這一年,她一直以她樂觀正面思想陪伴我、支持我,要我說對她沒感情是假的。我們一起半年左右,在她好朋友婚禮上,她問我有否想過要結婚,看著她小鹿般期望的眼神,我順口說只要她願意⋯」
「別說了!」凌頌妍一下子用力拉下他的手,掙脫他的懷抱,但還是被他拉回來,緊緊地把她固定在胸前,耳邊同時傳來他的低語:「妍妍,你還是決定不原諒我嗎?我們真的就這樣完了嗎?不要,不可以,你不可以反口⋯」
凌頌妍深呼吸幾下冷靜下來,才緩緩開口:「說說她是怎麼的人。」
尹卓言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卻不敢鬆手,說得避重就輕:「她樂天正面,對我很好,凡事以我為先。她知道有你這個人,卻從沒問過你的事。給我點時間,我會好好跟她說清楚。」
凌頌妍默默聽著,也沒什麼反應,就在凌卓言鬆開她時,方聽到她輕輕道:「聽上去她真的沒什麼特別,但你不到一年時間就跟她結婚了,十年朝夕相對的日子里我不曾做到的事,她短短時間做到了,在我眼中,她很厲害。」凌頌妍說這句話時,聲音聽上去特別懶散,不像質問,也不像生氣。
他嘗試解釋:「情況不同!那時我們還年輕,一心在事業上努力,哪會想到結婚!她是那種很浪漫的小女生,她一拍拖就想結婚⋯」
她忍著心痛,回過頭對上他眼睛:「你有問過我想結婚嗎?那你現在結婚了,與努力工作兩者有抵觸嗎?」
「我們不是認真討論過才說三十歲後結婚嗎?」他疑惑。
「Damn it! 問題是你可以因為她想結婚而結婚,難道我不想嗎?三十歲後是你說的,我只是同意!不代表我當時不想!」她怒了。
「算了!我不想再跟你糾纏下去!你知道我一向好勝,這次回來知道你結婚了,我自尊心很受傷,我問自己我有什麼比不上她?我真的在腦海幻想過千百次如何把你搶回來。但冷靜後回想,覺得自己並沒想像中愛你,不然兩年前怎會獨自離開,這兩年沒有你也過得好好的。想深一層,其實你也沒非我不可,否則你怎會兩年來一直不找我,甚至跟別人閃婚呢?」
尹卓言聽到這里慌了,明白她又要帶回面具,把自己武裝起來,連忙嗚著她嘴巴。
「我說錯了!我們都別再說了,你嘴巴太厲害,我每次都說不過你。我承認那年對你不聞不問是我的錯,但那段時間我真的很生氣,你竟然不理我反對一走了之!其實,我那時到倫敦接你,是準備好要求婚的,只是最後沒有行動就離開了。」
凌頌妍眼見他急得通紅的雙眼,怒氣也消了一大半,冷靜過後主動抱住他的腰:「在倫敦那一年,我租回我們以前住那棟公寓,屋內也佈置得跟以前差不多,每天也走著相同的路上學,去我們常去的餐廳,就像你仍在我身邊一樣。我每天都期待你會來找我,日子一日一日過去,直到學期最後一天,最終都沒有等到你。我死心了,不想再留在倫敦,更不想回香港,所以回多倫多了。離開倫敦前一晚,Sergey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沒問他為何會出現在學校,我們吃過晚飯後,他送我回去時硬要送我上樓,我們在樓下擾攘了一陣,應該就是你看到我的時候。後來剛好見到住樓下的師妹,便藉口讓她到我公寓拿參考書,我們兩個女生聊天聊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機場了。大學畢業後,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Sergey,後來也沒見過他了。」
「他山長路遠從莫斯科趕到倫敦,只為跟你吃一頓飯,你相信嗎?他以前就最喜歡背著我纏著你。」
她輕笑,伸手輕捏他的臉頰:「你怎麼還吃這種陳年老醋?那個自信滿滿說我不會看上其他男人的尹卓言呢?」
他被捏著臉頰,發音有點奇怪:「他是油王的兒子,風趣幽默,金髮俊男,而且十多年對你念念不忘——」
而她卻像聽到天大笑話一樣,仰頭大笑。「他每年要追的人、追他的人也太多了,我只不過是他checklist上的一個選擇,這也值得提起嗎?」
他眠嘴一笑:「你覺得是這樣就行,別說他了,下個月你生日,我們和以前一樣去生日旅行,你想去什麼地方?我生日當天出發,你生日後一天回來。」
她想了一下,轉身拿起行李袋先踏出病房:「我已跟施晴約好去大堡礁潛水。」
他錯愕一下才追上去,拿過她的行李袋,左手親密地攬過她,試探問:「你們去多久?」
「就你生日當天出發,我生日後一天回來,剛好十五天。」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推了她吧!這是我們的生日旅行,你跟她去有什麼意思!」他戚起眉低聲道。
她停下腳步,轉身對上尹卓言雙眼:「現在的情況,我們一起去又有何意思。」
「這是我們的節日。」他理直氣壯。
「離出發日子還剩兩星期,兩星期時間足夠讓你解決好事情嗎?」她數著手指反問。
「不是說好給我一個月時間嗎?」他問得有點無奈。
她正面站近他,仰頭說:「對,我們說好一個月時間,我相信你會做到的,我一直都相信你。但這段時間,我沒法做第三者,也不想被誤會,你知道我做不到的,這樣我沒辦法面對我媽和我哥。以前年輕不明白,現在要是再一次受到這樣的誤解指責,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尹卓言知道她一直介意自己的出生,這是凌頌妍的禁忌,她提到這點明確要堵死他其他的想法。
放眼今天,大家都知道華裔油畫家王芬妮是商業奇人凌韋風的妻子,二人恩愛羨剎旁人,近年長居加拿大,很少在港公開露面。父母那輩卻會隱約記得,凌韋風第一任妻子,是八十年代紅極一時的女演員簡琳,可惜紅顏薄命,她生下兒子後多年飽受癌症折磨,她離開人世那一年,凌頌妍六歲。
凌頌妍自出生起跟媽媽外婆一直定居多倫多。六歲那年聖誕,父親才帶母女倆回香港。
尹卓言挽著行李袋低頭不發一言,凌頌妍主動拉過他的手說:「回去吧,你爸應該在等你,我自己回去可以。」
他反手挽過她,順勢拖著她向停車場方向走。「我認輸了,你跟施晴去旅行吧,等你回來我們就重新開始。現在讓我送你回家,不為什麼,就讓我多見你一會。」
看到他示弱,凌頌妍心軟了,原來想好一連串的說辭,也說不上了,乖乖地跟著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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