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頌妍還未踏進書房,一陣濃烈刺喉的煙味瞬間湧出,看到尹卓言坐在暗黑的書房盡頭,手邊煙灰缸盡是煙頭,他煩躁地按熄指間香煙,沙啞著:「我以為你沒這麼早。」
她笑笑:「我先走的,打包了小籠包,你想吃嗎?」
他抬眼,伸手拉扯領帶,喉核鎖骨半露,俊朗的五官被煙霧模糊了,聽上去聲音卻不大高興:「無福消受,你多吃點。」
儘管這氣受得莫名其妙,凌頌妍仍壓下情緒,走到大班椅旁,拉過尹卓言手臂,與他面對面:「誰惹你生氣了?」
尹卓言沒給她正眼,打開手機屏幕推向她,她低頭望一眼,是今晚她陪爸爸跟李賢一家晚飯時的偷拍照,照片中拍著自己跟Bryan說笑的情景。
「李賢想你做李家媳婦。」他平靜敘述。
她輕皺眉頭,悶悶地開口:「哦,你線眼有沒有告訴你,上年李叔叔還幫我和他大兒子拉紅線?不過,你要他如何開口,說自己差點要撬你牆腳。」
見他咬緊牙關不語,她放低姿態,伏在他膊上有點委屈:「你明知我眼中只有你,還吃這種醋,有意思嗎?」
他重新拿起一枝煙,見她沒反對,打開火機點上:「本來繼北京後,今年上海、成都的公寓順理成章都會由壹家獨家租賃,這事是國內壹家今年度其中一個重要工作,現在你接手了,為了避諱,就算選中壹家,也沒有原來的優厚條件吧?」
她半開玩笑推開他:「在你心中,我還不如Ray對你好?」


他沒說話,她反而鬆口:「我知道你重視Ray這個朋友,可惜他在處理北京公寓後段工程,決策上犯了錯誤,導致他在公司處處受掣肘,加上他近期顧著跟女明星曬恩愛,李叔叔一氣之下要壓一壓他,其他人自然樹倒猢猻散。」
「所以你跟Bryan出盡法寶,解盛基燃眉之急,成功踏着他上位——bravo!」
他浮誇地拍掌,令她頓時火起:「就這一點,我幫公司解決問題,有錯嗎?多的人想他跌下來,我至少沒有落井下石,退一步看,我還幫他收拾爛攤子!」
「問題是,我們說好不會参與李家兄弟的鬥爭,原因只有一個,在我接手壹家最焦頭爛額的時候,Ray一次又一次幫我,他出事,你卻急不及待輾壓他,你把我推到這境地,我以後如何面對他?」
凌頌妍直起身,突然笑了:「說了這麼久,你究竟是吃Bryan醋、還是怪我搶Ray功勞?抑或——怕我損害壹家利益?」
尹卓言也沒料到她的諷刺,用力將手裡香煙揉在煙灰缸里,似是發洩。
「我寧願相信你是吃醋,至少表示你在乎我。」耳邊傳來她的呢喃,抬頭卻見她頭也不回,離開書房。
不一會,他聽到引擎鳴聲,走到窗邊,目送她的車從大門驅馳而去。
十三年來,她第一次沒有據理力爭,卻選擇默默地奪門而出。



尹卓言獨自在書房坐到後半夜,待身上煙味散去,來到爸爸卧室。
兩父子一如既往討論父親身體狀況、公司情況。
「卓言,爸這副身體不知能捱到那天,你媽走得早,你又沒有兄弟姊妹,我走後就剩下你孤伶伶一個人,幸好妍妍回來了,你們是愛人,又同聲同氣,這麼多年來她很了解你,以後有她陪著你,加上有她父親作後盾,我已沒什麼不放心的。」
「爸,別亂說,你情況正在好轉,你會看到壹家愈來愈好,而且你還未抱孫!」
「行了!我只是說萬一,最重要是你別又把妍妍氣走!女人再能幹,還是喜歡被人哄著。她先是捐了骨髓給我,然後又因為我身體狀況延後了你們的婚禮,多少因為我委屈了她,你要更痛錫她。」
尹卓言掃掃頭髮,有點不好意思:「你剛才聽到我們在書房對話?」
「她剛才拿小籠包給我當宵夜,我見她面色比在醫院見到Elaine更差,能讓她情緒如此低落,除了你還有誰?」尹爸爸取笑他。
「哎,先等她冷靜一下,我明天再找她。」
「男人大丈夫,坐言起行,今天的事今天解決,拖到明天總沒好處。」
「你別操心了,我一會打電話哄哄就沒事。」尹卓言尷尬了。


「你回房不就見到她,還要打電話?」尹爸爸奇怪。
尹卓言同樣地驚訝,推開椅子,轉身衝回房間,凌頌妍果然已洗刷好,換了睡衣依在床上看平板。
他跑到床邊拉她,她抬起頭警惕起來。
他想抱她,她舉起平板擋住:「夠了,你今晚別再刺激我!」
他借勢捉住她雙手,一拳拳往自己胸口帶:「我知道你生氣,你打我吧,打完消消氣。」
凌頌妍心裡是有氣,卻被尹卓言舉動逗笑了,口硬嫌棄:「走開,一陣煙味。」
尹卓言見機抱住她死纏爛打,低頭向她耳語:「妍妍,我害怕——」
「別裝了,剛才你不知多威風,你會害怕什麼?」
「爸癌胚抗原指數已一段時間偏高,今日又打了一針,我們每天都在等待,等待那一天醫生再次宣判復發。」
她也心裡一緊,不跟他鬥氣了:「別胡說,醫生說指數高不代表會復發,讓爸保持好心境及營養充足,好好休養。」
尹卓言繼續示弱:「我最近總是患得患失,怕爸的病復發、怕大伯一家乘機在公司搗亂、怕你因為婚禮延期受壓力,最怕你...妍妍,我已沒法承受再一次失去你...」
原本,二人婚禮定在除夕那天,中午舉辦西式戶外婚禮,再按雙方家長要求,晚上舉辦中式喜慶,藉着除夕倒數,廣邀親朋好友、商業伙伴。
Wedding planner為求令一連兩埸馬拉松式婚宴各具特色,在婚禮主題、婚紗禮服、場地佈置、演奏音樂、宴會菜單、鮮花食材選擇上別出心裁,每個細節一絲不苟。不單因為收取了高昂的費用,更重要是想藉著這婚禮的關注度,為公司賺取更大名氣。
婚宴前三周,wedding planner卻收到準新娘通知婚禮延期,延期日子未定。這事本身也不出奇,每年總有幾對客人在婚禮籌辦其間因為各種問題延期,甚至取消婚禮——俗話說得好,長痛不如短痛。
這次覺得特別遺憾,是因為這一對看起來那麼合襯恩愛,舉手投足充滿默契,連他們這種整天沉醉在浪漫氛圍的職業人,也覺得二人無比幸福羡煞旁人。


讓人奇怪的是,準新娘秘書隔了一天便帶來尾款支票,也沒查詢過延期的處理方法。大家不禁懷疑婚禮真的是延期還是取消,當然沒人會主動提問,怕觸及別人的禁忌。
面對眼前尹卓言連番示弱,而且牽涉到尹爸爸的病情,凌頌妍差點就要妥協了,一口氣說出心底話:「我明白你這段時間情緒不穩,所以你提出延後婚禮,我沒反對;你想多點時間陪伴爸,我們當晚就搬回來;你質問我跟Bryan的關係,我一次又一次向你解釋,這些我都心甘命抵,你說你害怕,你想過我也會害怕嗎?」
「我知道最近忽略了你——」
「你那時說過,這次由你做主動,我什麼也別做,只要接受你就好。我一直相信、一直等待,直到剛才,我突然明白了——我們的關係一直存有落差,就算沒有你前妻或其他女人,在你心中,我連Ray也比不上。」她說得很冷靜,莫名平靜。
相比凌頌妍的平靜,尹卓言顯得慌了:「不是這樣,妍妍,我們都別說氣話!我愛你,只愛你一個!你要是想如期舉行婚禮,我們就不延期,就除夕那天......」
「尹卓言,我很厭倦這種相處模式,也討厭自己,每次也像我在逼你,逼你做選擇、逼你離婚、逼你結婚、逼你收養Lazy,甚至最初,逼你跟我在一起,你總是一副被我逼到無計可施的模樣,我有時反問自己,我有這麼賤嗎?」
看著她紅着鼻子自嘲,他心痛極了,開始自責剛才為何要向她發脾氣?好了!現在自討苦吃,要倒過來安撫她:「妍妍,你永遠是我心中第一位,我是關心則亂!我是真怕有一天,你又突然通知一聲就離開我,誰也勸不住,留下我一個人在原地等待。」
他沒想到,自己最後一句話,會徹底觸發她!
凌頌妍咬緊牙關,隔著平板推開他:「尹卓言!要我提醒你嗎?你結婚了!所以別再說沒有了我,你有多難熬!那段時間,但凡一次你來找我...」
過去孤單、委屈、傷心片段瞬間湧現,她一下子情緒爆發,歇斯底里。
他抱緊狼狽的她順著:「別再說了妍妍,我明白這事不是能輕易忘記,但,真的不可以原諒我嗎?」
「對不起,我們說好向前走,我心底里卻總抽著過去!」
她哭得更力竭聲嘶,一下掙開他,沖進浴室。
叩叩叩——叩叩叩——
「妍妍,別躲在里面了,你先出來,我們談談。」


「......」
「你沒事就應我一下,否則我從外面開門了。」
「......」
一會,浴室門從外打開,凌頌妍仍伏在浴缸邊低啜。
尹卓言走過去抱起她:「妍妍,寶寶,別哭了,每次你哭,就是在懲罰我,要我心痛、要我手足無措,乖——抱緊我,我抱你回床。」
他愛她,也不忍她傷心難過,不過她總不能抽著過去不放手,他想,或許她需要一個出口。
這次,他賭她心軟、捨不得:「我們一直努力,想讓一切重回正軌,我答應過你爸,會陪著你把心裏的刺逐一拔出,我希望你幸福快樂,而我是你幸福的來源,無論你需要多久時間去原諒我,我都心甘情願。但如果,你在我身邊只剩下痛苦,雖然不情願,我也會放你走。但凡你仍覺得一絲幸福,別離開我,妍妍——」
尹卓言知道這番話凌頌妍有聽進去,她一直緊抱他後頸沒有鬆開,濕暖的眼淚從他耳後,沿著頸項流到後背,粘黏著他的上背。
他側躺床上,調整好姿勢,任她靠在胸口,一會順著她頭髮,開始吻她額頭、臉頰、鼻尖,最後吻落在雙唇上,溫柔輾轉吸啜,一下一下揉著她。
見她沒反抗,他心里才鬆口氣。沒錯,他是怕她傷心,卻更怕她不痛不哭,像以前一樣獨自離開。
「做嗎?」他低聲直問。
她先是一怔,反應過來後吸吸鼻子,扣住他後腦吻住,暴風般噬咬。

他們的婚禮,最終沒有如期舉行。
二人商量後,決定把婚禮延後一年,到明年的除夕。


尹爸爸身體漸漸復原,二人又重新投入工作中。
李仲揚這年,憑着能力及手段成功上位,成為盛基執董,同時接任副行政總裁一職。
李家兩個兒子爭權亦進入白熱化階段。
Ray與女明星結婚了,不到半年誕下龍鳳胎,成為香港人茶餘飯後的一時佳話。
李賢勞碌了一輩子首次抱孫,一對龍鳳胎可愛非常,他高興極了,有傳言他準備退下主席及行政總裁一職,以後弄孫為樂,他的位置將由大兒子Ray接任。
「李叔叔日日對著一對龍鳳胎笑得不見眼,你要不也趕趕進度?」
面對凌頌妍的挖苦,李仲揚笑著靠上辦公椅:「生孩子再快也要十個月,除非我有辦法弄出三胞胎四胞胎,否則怎樣也沒辦法代替一對長子嫡孫。」
「那你有什麼好對策?」
「想也知道爸要退休的消息是誰放出去的。孩子我一時三刻是沒辦法,不過我仍有你。」他笑笑口。
「老實說,我做不了你擋箭牌多久,要我介紹下一個擋箭牌給你嗎?」
他好笑看她:「Seriously?」
她似乎也覺不妥,低笑帶過。
李仲揚卻不放過她:「我沒一刻打算放棄,無論是盛基,還是你。」
「作為working partner,我會在工作上配合你,作為朋友,我精神上支持你。」
「Aleisha——」他身體微微向前傾,咬緊剛毅的下顎,聲音帶著沙啞:「你知道的,我不單想要你的支持,我想要你這個人,確確實實地擁有。」


凌頌妍聽著頭皮發麻,這是李仲揚第一次露骨地說出對她的慾望,與以往的試探不同。
李仲揚拉過凌頌妍的右手,揉著中指位置:「沒有了。」
凌頌妍明白過來,輕輕抽回手:「戒指抓位有點鬆,拿去修了,明天會送回來。」
李仲揚撇撇嘴,別過頭望向窗外景色:「這些年,除了他,就沒人進過你的眼?」
「你想說我目中無人嗎?你呢,藏著個風情萬種的大美女,身為女人的我,看著她也心癢癢。」她不吝嗇地讚美。
他曉有興致,沒承認也沒否認:「看來你對我的事也不是不上心,還知道什麼?」
「我會被滅口嗎?」裝?誰不會。
李仲揚卻笑得大方:「那是老朋友,確實是美女,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
「我認識她,她是我哥…大學同學,樣貌身材比以前更驚艷,絕不像快40歲的女刑檢。」
「看來你真知道不少。」
「嗯,別想糊弄我。」
「我跟她不可能,我肯她也不會同意。我倒想問你,你這般驕傲的女人,怎麼看到其他女人會覺得心癢癢,看到我呢?」李仲揚打趣問。
自知道凌頌妍婚禮延後這數月間,李仲揚總是有意無意以曖昧的言行去撩她,今天看勢是急著要戳破,逼她正視他的存在。
凌頌妍卻含笑看著李仲揚:「我怕你,像怕我哥一樣。」
「......」這答案,真是出乎意外。
「可能因為自小被我哥輾壓的關係,我很怕跟玩法律的人打交道,你們這職業最有毅力、最懂得拿捏分寸、最擅長耐力戰,總有辦法從一句簡單的對話中找出漏洞、痛點、引爆點,一不留神我這種小羔羊就會掉進圈套。」
「多謝抬舉,我當是讚美收下。不過就算你是羊,也不過是因為披著好看的羊皮,我在你面前,一點你剛才說的好處也沒享受到,是我這個大狀不合格嗎?」
李仲揚望著凌頌妍若有所思,伸手想撫平她耳邊的亂髮,怎料她向後靠,他的手剛好直接貼上她的臉頰,她意識到已雙頰漸紅。
溫軟的手感擦過掌心,李仲揚心裡一振,垂下手心緊握,低聲道:「不用避開我,我有分寸。」
「......」
李仲揚沒所謂向後靠:「我真想不明白你,明明認定了他,也沒打算換人,怎樣硬要把婚禮延後一年?還是你想證實什麼?」
「我不著急。」簡單的答案,沒有解釋。
他似乎明白了,也說得模棱兩可,順過台上的薄荷煙:「和你一樣,我也不著急。」
剛醒起凌頌妍不抽煙想收回手,她已熟練地抽下一根幼煙含在唇邊,低下頭好讓他為她點燃。
李仲揚倒吸一口氣為她點上:「我不知道你會抽煙,這些日子從沒見過你抽。」
李仲揚在猜,她是否知道自己吐出白霧的樣子有多迷惑。
「不是你給我的嗎?你這魔鬼!」
「看樣子你也沒煙癮,又不是什麼壞事,怎麼偷偷摸摸?」李仲揚也點上自己的煙,故意吹向她。
自從李仲揚正式入主盛基,與凌頌妍交集更多,二人漸漸培養出革命情誼,不但公事上互相幫忙提點,私底下交情更好。
「他剛辦分居那段時間,我們不方便光明正大一起,想他時就會抽一根,讓薄荷煙的味道圍繞著我,像他在身邊一樣。」
凌頌妍的表情帶點自嘲,李仲揚知道這是她心底永遠的痛,她還沒放開。
他心痛,也有點慶幸。
有一剎那,他就想抓住她這痛點下藥,但他最終沒有,終究還是不忍。
他這位置水深火熱,關係千絲萬縷、錯綜複雜,每說一句話、一個小決定也要深思熟慮,難得遇到她這樣的知已,不論成敗支持他、信任他,他想好好對她。
李仲揚扯開笑意:「提前說好,我喜歡聰明漂亮、身材好的,如果這些比不上你,至少背景補上。」
凌頌妍一會才明白過來,也被他的語氣逗笑了,抬頭看他:「說出去也沒人相信,你要我介紹對象。」
「大概因為,那些人都以為我是你的。」他重新打量她,作出最理所當然的回答。
「李生,你這樣也算沒佔到好處嗎?我多吃虧!」
「這點雞毛蒜皮的,你也要跟我計嗎?」
李仲揚幼稚地朝她吐出最後一口白煙,用力把煙頭按在煙灰缸中。
不一會,門外秘書看著二人一來一往,說著玩笑走出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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