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我是陳湯姆。

夜下,在朗屏單車徑的路上。

「謝謝你……」我的背部傳來聲音,是李安娜的道謝。

聽見她的聲音,不禁讓我想起她剛才令人心寒的笑聲。
不過,看來現在她已經回復正常了。





「謝我什麼?」我問,因為我實在沒什麼值得她道謝。

對她剛才的異常狀態,我大概只能想到精神失常。

「謝謝你把我帶走,你大可以把我留在那裡。」李安娜說。

但究竟是什麼觸發她?

「妳可以自己走路吧?」我確實有點累,所以蹲下身子,示意已經醒來的李安娜離開我的背。





「你相信她的說話嗎?」

「什麼?」我想我知道她是指張瑪莉的話。

「我已經死了。」

我摸著脖子,看著她在黃色街燈下的影子,說:「鬼沒有那麼重。」

李安娜沒好氣地笑了笑。





「但我想不明白……張瑪莉沒有說謊的理由。」我坦言。

「對不起……我一直隱瞞你一件事。」

我以沉默等待答案。

「自從那次學校大火後,其實我患上了創傷後遺症……」李安娜眼簾半垂,說:「所以我每次看見與學校……與大火相關的事情,都會變得有點……像你所看到的……」

我摸摸她的頭,說:「現在已經沒事了。」

「沒事?」

「以後我會跟妳在一起,妳以後有不開心,可以告訴我。」我笑笑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李安娜瞇著眼睛。

「反正我剛剛跟女朋友分手了。」我得意地說。

不過,李安娜卻笑不起來,臉色一沉,說:「你說啊……我們這樣做……會有後果嗎?」

「我不知道……但我最差的後果……就是會死……或者……那個我其實不太在乎的親戚會遭逢什麼不測……」說畢,我看見李安娜的憂慮,又再說:「說實話,張瑪莉來電事件發生以來,一直都沒有人死去,只是令同事的至親一度陷入危險中,結果都是沒有死。所以……我懷疑這場騙局,他們根本不想殺人。」

而且張瑪莉剛才已經親口承認,一切都是騙局,至於她的自燃……那是因為……

「不……始終有兩個人死了。」李安娜搖搖頭。

對……祖比達和張瑪莉本人。

「祖比達……真的是被他們殺死嗎?」李安娜問。





李安娜的身份雖然奇怪,但我是時候告訴她,祖比達這件事……

「祖比達,是為我而死的。」

「你說什麼?」李安娜一臉驚訝。

「他最在意的人,就是我。」我說,說的都是真話。

我從來沒有想過,祖比達……重視的人就是我。
當我發現的時候,我沒有歧視他,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只不過純粹地利用他。當日,是我利用他,要求他接聽那個電話,讓電話裡的張瑪莉以為是他在調查自己。他被發現死亡的前一晚,曾致電給我,他說:「為了你,我願意再死一次,反正我已經死不足惜。」

我不明白他那話的意思,大概是神秘張瑪莉知道祖比達在調查自己,所以把心一橫將他殺死。其實,我本來以為,因為祖比達最重要的人是我,所以神秘張瑪莉會直接過來殺我,然後我就能夠正面地面對她,誰知……都不是……

祖比達……




一切又追遡到最初,發生張瑪莉來電事情的最初……

那時候,我發現張瑪莉竟然跟公司裡幾位同事都是小學同學,覺得事情巧合得出奇,於是便朝著這個方向去調查。

我當然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自己正在調查張瑪莉,所以唯有暗中接近那些「張瑪莉的小學同學」。

關艾琳,被全公司欺凌對待,這是電話中張瑪莉的命令,大家不得不從,最初大家不情不願,覺得有違良心,但一切就似一場人性實驗,當他們被逼持續做一件「壞事」,而且身邊每一個人都這樣做時,漸漸地,人便會開始試圖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認為這事情是理所當然的。例如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當無私的聖人,也不要相信人人都是天使……心太軟等於把頭獻給別人……

這些說話,成為同事間的信念,成為真理。

二戰後心理學家米爾格蘭(Stanley Milgram)曾經做一個實驗。證明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納粹士兵。實驗中,受試者被告知將扮演老師的角色,所要做的是給隔壁房間的另一名受試者進行記憶力測試,懲罰的方式是電擊。當然電流是假的,但受試者不知道。即使學生已經發出痛苦的哀號,受試者仍會在更高層的壓力下,給予足夠致死的電流,當時,只有約三成的人會主動放棄實驗。
三成人嗎?而我的公司部門裡,那三成人都已經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了。

好吧!本來我一開始就很想接近關艾琳,想了解她的過去,特別那場學校大火的經歷。但是,當我再想深一層,就覺得她並不適合作我的同伴。原因很簡單,懦弱的人,一般都很自私。我絕對覺得她會背叛我。





姚貝兒,表面上是一位好心腸的同事,但,她太聰明了,太懂得計算,我不敢尋求合作。

陸威廉,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張瑪莉小學同學之一,我大概不會留意到公司裡有這個人,他的存在總是若有若無,有時輕得如一陣微風吹過,回過頭已經忘記是誰放下檯上的文件。但,當我注意到他的時候,我就不能不輕視他,他似乎默默用一些厚黑學的金句來潛移默化同事的思想,讓每一位同事慢慢變得絕情,而且他的工作能力也絕不能輕視,公司裡好幾個大型活動的意念,如果細心追尋,就會發現都是出自他。陸威廉,他太可疑,我不會向他尋求合作。

直到祖比達出現,他的出現,告訴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讓我知道他們小學曾經發生過「惡鬼」的遊戲,讓我開始串連整件事情的脈落。

然後沒多久,就到李安娜的出現。
她的出現,挑戰我原本對所有事情的假設……

明明……祖比達的說話和舊日的報道都指出……生還者只有五位。

我一直想不明白。
但李安娜有一雙無害的眼神,看來不像是什麼可疑的人物,而且不用我作出主動,她自己也會去追尋張瑪莉的來歷。

但,真想不到她居然有門路查探張瑪莉過往的資料,她認識一個警務人員,林約翰。

「你……你見過林約翰?」李安娜驚訝問。

二人仍然站在夜下的朗屏單車徑。
月色、街燈、路軌及經過的輕鐵列車。

「對,我並非有心調查妳,但有一次我無意中在放工的路上看見你們兩個在一起。」我回憶著說:「當時我不以為意,直到我從新聞得知他從警署天台墮樓那天,我就知道妳身邊有人死去。」但我說謊。

林約翰是我害死的。
這事實,我一定不可以讓李安娜知道。

其實當時我並沒有想過要這樣做……
只是在某一天,我曾對祖比達輕描淡寫地說過……

「我怕李安娜不會跟我們合作……」那時候的我茫然地躺在自己的黑
色沙發上。

「為什麼?」祖比達專注地望著我。

「雖然她看來是個堅強的人,不像其他同事一樣受到從眾效應影響自己的思維,但是……」我思考著說:「但是人總會有恐懼,她有自己重要的人要保護,正因為如此,『失去』的恐懼一定會阻擋她一切的行動。」

「她重要的人是誰?」祖比達問我,那時候我就知道,他有比我更可怕的念頭。

在這個故事裡,沒有正義的人。
都是一群受傷的惡魔,不甘世上只有自己不幸。

「我曾經過看過李安娜跟一個男人在一起。」我對祖比達說,無意地。

「嗯……我會讓李安娜小姐……」祖比達卻說:「全心全意跟你合作。」

眼皮有點重,有點累,我閉上了雙眼,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

我知道,祖比達甚至會為我在公司裡直接殺死張瑪莉,他可能會,但我不會讓他這樣做,因為這樣,我就不能把真正的幕後主使揪出來。

後來,林約翰死了。
然後我才知道,李安娜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不是林約翰。

祖比達把林約翰推落樓後,他來我家的天台找我,遞給我手機:「照你的吩咐,我拍攝了相,然後把他的手機取去。」

「很好。」我接過他的手機,用他的手機把林約翰的屍體傳送給李安娜,我要讓她錯覺,是神秘恐怖的張瑪莉殺死她的愛人。

「但是……」祖比達吞吞吐吐,神色扭捏,支吾以對一番後,他才說:「林約翰墮樓前說了一些古怪的說話……」

「他說了什麼?」
「『你是安娜的同事?那事跟張瑪莉有關吧?我就是覺得奇怪……明明她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但……她明明……』,然後……其實不是我推他的……是他自己失足……」

當夜的月色,和今天一樣。
人物卻不是我和組比達,
而是我和李安娜。

「我一直沒有跟你說過林約翰的事情,因為我還不知道妳是不是一個信得過的人,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不瞞你……」李安娜說:「林約翰幫我查探有關張瑪莉的資料。」

我就知道,林約翰知道一些事情。
我在李安娜面前提說林約翰,就是希望她把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告訴我。

「林約翰死前跟我通過電話,他最後說……張瑪莉根本不存在。」李安娜眼裡的疑惑不像裝出來的,她說:「所以……雖然我跟你一起查探張瑪莉,希望真相不是牽扯到什麼靈異鬼怪之事,但心裡面……我無法忘記林約翰那句說話……」

忽然間,我在腦內閃過張瑪莉在教堂燒焦的模樣以及……那天忽然出現在我辦公室房間窗外……滿臉焦爛的「道具」女人……

兩個畫面竟重疊起來。

「他……他的遺物有沒有什麼發現什麼?」

「有……」

「是什麼?」

「他的房間,發現一份文件,文件裡有一份死亡證明書,名字是張瑪莉。」

李安娜……這麼重要的事,妳竟然一直隱瞞!?

「死亡日期,死因?」

「五年前,她因感冒菌入腦引致死亡。根據文件其他資料,無論名字和樣貌都是一樣的。」

「換句話,張瑪莉……的的確確已經死去……?」我不敢相信,剛才張瑪莉才說一切都只是騙局。

那麼……在教堂裡燒焦的屍體……又是誰?
此刻,我感到困惑,但我深信……一定有些細節是我忽略了……

「死去張瑪莉的背景資料呢?」

「就跟我了解的一樣。」李安娜說:「她無父無母,孤兒,在兒童之家長大,曾入讀旅港增城同鄉會兆霖學校,然後轉到世界龍崗……」

是李安娜在說謊嗎?還是一開始張瑪莉……就是假的冒的?抑或……張瑪莉不是人?沒可能……

細節……細節……是誰在說謊?

這一刻,手機響起,把所有混亂的思緒再一次聚焦在……手機鈴聲。

我和李安娜對望,驚愕。

但……

為什麼會有手機鈴聲?
明明今天我們故意沒帶上手機……
明明這裡只有我們二人……

對,這是兩部手機的鈴聲同時響起,而且……就在那邊的草叢裡。

我和李安娜,
二人……
一步一步,走近手機,
果然……
就是屬於我們的手機,它們原本應該放在我的家中……

換句話……

從地上拾起,放在耳邊,我每一個動作都十分戒慎,李安娜亦是。

「你以為我死了嗎?」這……這是張瑪莉的聲音。

「既然我已經做到這個地步,我就不會再害怕妳,我不知道你真正的目的,但我會催毀你們一切的計劃。」我豁出一切地說:「然後,我會讓你們後悔來了這個世界。」

「嘻嘻嘻……很可怕啊!」張瑪莉調侃的聲音在我耳邊,非常嘔心,可她的聲線竟漸漸變調,變得冰冷,有股寒意從手機中散發:「既然你已經調查到這個地步,我也不瞞妳說,當年根本沒有什麼生還者,我們……」

手心冒汗,手在打顫……

「我們全都死了!」然後是一陣獰笑……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雖然覺得是他們在故弄玄虛,想嚇唬我,一定是……但……我雙腿為何不受控制……

根本不可能,那麼祖比達的屍體又如何解釋?祖比達不會是鬼……
關艾琳也不會是鬼……李安娜……姚貝兒……陸威廉……

究竟……

哈!我在害怕什麼?

明明……即使他們是真正的惡鬼……

「如果你們是從地獄回來的惡鬼……」我平靜地說:「我就是帶你們回到所歸之處的死神。」

我掛線。

轉過身,望向李安娜,李安娜的臉上佈滿了驚恐,以及徬徨……

「那個電話說什麼根本不用理會,他們只是想讓我們迷惑,產生恐懼而已。」我說。

李安娜卻搖搖頭,驚惶的淚水好像快要撐不住,說:「不是張瑪莉的來電……」

她說……是宿舍打來。

「我的哥哥……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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