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其實,他有點意外。
他還沒明說,她便猜到了他的下一步。

這個女孩並不是完全的蠢蠢呆呆。
要不然,又怎能騙過他一次又一次。
男人薄唇微抿,心裏嘲弄的想著。

他不知道彭慧會不會忘記自己。


又或是,他不知道自己在不在乎她會忘記。

「如果我求你放過我,你會嗎?」她從他懷裏轉過身來抬頭看著他,眸裏還泛濫著一片水光。

他以為她會大哭大鬧的,會像過往那些折磨一樣。
至少,也會抓著他哀求痛哭。
他只是沒想到她會這樣的冷靜。

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冷靜。



她這副不哭不鬧的樣子,看得他心底冒起陣陣虛意。
明明自己已經處於絕對的強勢,但心就好像還找不到安放的地方。

「對不起」侯文華把她抱在懷裏,看著身下單薄的肩膀在一縮一縮的聳動,向來堅不可摧的心房也跟著一下一下的抽痛。

話說出口就連他也覺得可笑。
明明自己最討厭的就是這毫無意義的三個字。
但他此刻唯一能說出口的就只有這三個字。

有時,愛也是種傷害。


殘忍的人,選擇傷害別人。
善良的人,選擇傷害自己。

而他,生性殘忍。
三年的猜忌,五年的分離,他等不下去了。
他再也承受不了絲毫失去她的可能。

就當是,他對不起她吧。

他會好好的照顧她。
永遠,永遠也不會離棄她。

「我想去一個地方。」懷裏的女孩吸了吸鼻子,通紅的眼眶,哽咽的聲音可憐得讓人不忍去拒絕。

男人的目光頃刻陰沉下來,環在女孩腰間的手條件反射地圈得更緊。



她這次又想玩甚麼把戲?
她以為他還會上當信她嗎?

吧㗳吧㗳打落的雨水沿著有些陳舊的緣色塑膠簷篷傾瀉而下,順勢而下的水流如瀑布般割破空氣重回地上。

微涼的夜色加上滂沱大雨,讓人涼上加涼。

這幾年H城經濟急速發展,老舊的大排檔趕不上時代的步伐。
H城的大排檔由早幾年碩果僅存的幾間,漸漸淍零至只剩最後僅存的這麼一間。

身形瘦削的男人被兩個大漢從後按在墻上,站在他身後的男人則用手掃拍他的身體仔細的在檢查著。

用得著每次也是這樣嗎?
這樣重重的簇擁保護有誰能動得了侯先生?


更何況,動了侯先生他能活得了嗎?

阿祖看著近在眼前的水泥墻壁,有些沒好氣的合上了眼。

話說,剛才他還以為自己見鬼了。
那個女人不是五年前死了嗎?
那時道上可是傳得沸沸揚揚的,甚麼兄弟相殘,甚麼衝冠一怒為紅顏的。

是侯先生神通廣大找到一個這麼神似的?
還是那個女人根本就沒死?

不過,要是她沒死,那她肯定死定了。
畢竟,得罪侯先生的,下場更是毫不例外的被趕盡殺絕。

所以,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除了好好打理這家大排檔外,便再也不可能找到別的工作。



綠色的簷篷下放了好幾張木圓桌。
而最中心的那張此刻就只坐了兩個人。
圓桌四周散站著一個個木無表情神色戒備的保鏢。

侯文華拿過女孩面前的餐具用白手帕拭擦著﹐但目光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眼睛在左顧右盼的女孩。

她這是在想著從那個方向逃走比較容易嗎?

他有點後悔了。
他不應該帶她出來的。

把她曝露在外面,他的心根本半點也坐不住。

明明知道不太可能發生,但他還是忍不住去想。


想萬一她又借機跑了怎麼辦?

不行!
他應該把她關得嚴嚴實實的。
她一天沒做手術,一天也會想著怎樣逃跑。
說不定他一轉身,她又會再次不見了。

那種失去她的煎熬他不想再嘗了。
那樣的痛苦可以把人逼得發瘋。

侯文華剛要放下手裏的餐具把話說出口,卻被一道軟膩的聲音給打斷。

「文華~我想吃蝦~」彭慧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泛紅,但還是笑得眉眼彎彎的可愛。
侯文華覺得心跳剛才好像慢了幾拍。
否則,又怎會跳得如此的紊亂無章。

他放下了餐具,把她撐在桌上擱著下巴的一雙小手拉進了懷裏。

她的手有些涼。
但他的心此時卻溫暖燙熱得厲害。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呼喚,沒有看過她這樣的神情。
心頭霎時湧上一股悸動。
一股溫柔的悸動,一股刺骨的疼痛。

「可以嗎?」彭慧嘴角彎彎的弧度漸漸無力的被拉了下來,被男人拉著的小手小小的收緊了一下。

侯文華低頭看著他們不知何時緊緊交握的雙手,一股狂喜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填滿了心底的不安,更喚醒了身體的臊動。

他不知道彭慧這刻是在演著戲,還是率真的純粹發自內心。
他分不清,更不想去分。

他只知道,那雙軟軟的小手抓住了他的心。
抓得牢牢的不捨去放開。
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那晚很冷,冷得街上不少店舖也提早打烊。
他一個人在吃著飯,目光卻落在不遠處在角落冷得發抖的小女孩。

她的個子很小,穿得也很單薄。
薄薄的T恤,外面只罩了件寬大得明顯是撿回來的破舊外套。

他一向對女人沒甚麼興趣。
更何況是一個渾身髒兮兮,還來歷不明的小女孩。

他應該是像往常那樣自顧自的吃著飯。
然後回家洗個澡,睡前整理一下手頭上的棋子又或是評估一下現時的狀況。

他到現在還想不清,當時的他怎麼會招手把她叫過來。
他還記得,那時他看著還傻頭傻腦擰著頭查看四周的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出來。整條街除了她以外,還有別的人嗎?

怎會有這樣蠢的人?
還蠢得,這樣的可愛。

她應該是很冷。
乾燥的嘴唇冷得發紫,整個身體也在打著顫。
冷得他們之間隔了一段距離,他還是感覺得到她身上的寒氣。

他為她倒了一杯啤酒。
喝些酒能讓身體暖和起來。

只不過,沒想到這個小女孩連酒也不會喝。

小女孩苦得眉頭全皺起來。
那雙可憐巴巴看著他的眼睛還好像帶著點控訴。

那是第一次,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心頭的愉悅。
這個小女孩,挺有趣。

他還為她剝了隻蝦。
她那麼蠢,他也不放心讓她自己動手剝。

她好像挺喜歡吃蝦。
他足足叫了一整桌的菜,其他的她看也不看,唯獨可憐巴巴的看著他面前的赤米蝦。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瘋了。
否則,又怎會看著笑得眉眼彎彎的小女孩,剝了足足一整晚的蝦。

吃到差不多的時候,他拿出銀包想要給她一些錢。
她流落街頭這樣有一頓沒一頓的餓著,瘦得都快成了一排骨頭。

她雖然蠢,但用錢也應該會吧?

不好。
還是再交代一下,得讓她買點有營養的來吃。

而且,她這樣一直待在街頭也不是辦法,長遠下來她要去找份能養得活自己的工作。

車衣電子那些,她笨手笨腳的做不來。
他看著那張瘦削的小臉,那雙黑溜溜的眼睛,目光裏有著少有的苦惱。

她也許勉強還可以當酒樓知客。
但一想到那些色迷迷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他便覺得自己想要把那些人給碎屍萬斷。

她還這麼小,就連好好保護自己也未必懂。
他忽然想起自己有個手下在附近剛開了個新架步,專門從鄰近城市入口又或是在街頭抓一些少女來賣。

他明天得讓人去交代一下。
還是再跟她說一遍吧。

她這副呆頭呆腦的樣子也不知道把他剛才的說聽進了多少。
他看著女孩微微垂了下來的眼臉,語重心長的緩緩提醒。

突然,手裏一空,黑色的真皮銀包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看著女孩愈來愈遠的背影,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

這麼晚,她一個小女孩在街上亂跑很危險。
跑出馬路被車撞倒怎麼辦?
萬一被壞人抓了又怎麼樣?

侯文華大步一跨,一個伸手便把小女孩按進了懷裏。
向來深沉的眼眸不可置信的瞪大目光緩緩探下,溫熱的暗紅自腰間汩汩往外流。
「對...不起...對不起......」小女孩低著頭泣不成聲,目光呆呆的看著染上了暗血的指尖。

男人看著害怕得渾身發抖的小女孩,伸出大掌包裏住那纖細顫抖的蔥白,目光柔和得不可思議。

「不要怕~」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是的。
他說過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

這樣的承諾。
他,還許下過不止一次。

侯文華看著枱底下他們緊緊交握的雙手,心底盛放著化不開的疼惜憐愛。

也許,是該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彭慧看著一隻隻落在碗裏的赤米蝦。
鮮嫩甜美的蝦肉在瓷白的碗璧映襯下格外的惹人垂涎欲滴。

但有件事,也許這個男人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其實,她並不喜歡吃蝦,甚至曾經說得上是討厭。

她真正喜歡的,是這個會為自己剝著蝦的男人。

彭慧執起被男人拭擦乾淨的塑膠筷子,低頭默默吃光碗裏的鮮蝦。

「慢慢吃~」侯文華落下淡淡的聲音,拿起一旁的濕毛巾逐根逐根的拭擦著修長的手指。

她喜歡就好。
她還喜歡,便好了。

女孩嘴裏塞滿了蝦子,把白嫩的臉頰撐得脹鼓鼓的。
就好像十五年前那個髒兮兮的女孩般在狼吞虎嚥著。

男人深不見底的目光下藏著的是熾熱濃烈的疼惜。

他不否認,自己是個貪婪的人。

他想她從此乖乖聽話。
但更想她像他一樣記住他們曾經的美好。

這個不乖的女孩是很可恨。
但她有多可恨,她就再多可愛上十分。
他不會傷害她。
至少,在這時候不會。
但他也做不到馬上的原諒她。

就連他也有點睥睨這樣矛盾不定的自己。

還是繼續把她關起來吧。
反正再過一些時日,他就能把這個女孩可能的退路都堵截得一乾二淨。
再加上,他們即將到來的孩子,她便再也逃不了。

侯文華看著吃飽喝足在擦著嘴的女孩,心裏有些陰暗的想著。

彭慧看了眼不遠處的那個角落,一回眸便對上身旁還是一臉波瀾不驚的男人。

那雙眼睛還是向來的深沉。
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再多看幾眼,多看這個男人幾眼,多看這個地方幾眼。

這麼多年兜兜轉轉,他們還是回到這個一切開始的地方,還能心平氣和的吃著飯。

有些相遇是命中註定的。
不管是十五年前還是十五年後。

她覺得,她這刻的心情很平靜。
更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男人看著臉都貼上車窗,還在依依不捨回望的女孩,那握著小手的掌心不自覺的更用力。

他其實想說,她喜歡的話他可以每天也帶她來。
但他還是把剛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他想她愛他。
但他此刻卻只能讓她怕他。

要控制一個人,不單是趕盡殺絕便行。
還要講究張弛有度,恩威並施。

只是,他機關算盡還是算漏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