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音音。」
 
Aron的聲音,把我喚回了現實。
 
「你搞唔搞得掂嫁?」Aron擔心地看著我,「你而家咁既情況,應該連機都渣唔到?」
「我okay嫁。」我友善地微笑著,「Sorry啊,本來應該係我寫訪問稿...」




「傻既,好心你失憶既就抖下啦,擔心呢樣擔心果樣。」Unique也搭話道,「陣間音音哥以為我地虐待你啊。」
 
白色的燈,白色的牆,醫院般的裝潢...
 
這裡是寧養院。
也就是,供人善終的地方。
 
根據凌鏡唯之前的解釋,是因為心音他們正在搜索題材,作為畢業功課用...
所以,想要嘗試採訪正在善終期的病人,便拜托了凌鏡唯,找到了熟悉的朋友,讓他們來到這裡做訪問。
 




凌鏡唯今天沒有來這裡,說是有事情要做...
卻又說不出是什麼事情。
 
對了,從我在海邊跑走的那一晚開始,我們兩個便又開始尷尬了起來。
 
『唔好對我有咩期望。』
 
那一晚的那一句話...
直直地打進了我的心靡。
 




他說得沒錯。
我憑什麼抱有那種天真的想法?
 
希望留在這個地方。
希望倚靠他。
 
希望當時的遺憾...能夠不再發生。
 
我的期望,豈不又是一廂情願嗎。
 
「三位,可以跟我離啦。」醫護助理的聲音傳入耳中,身旁的Aron輕輕推了我一下,我便知道是要開始工作的時間了。
 
帶頭的,是負責我們訪問工作的醫護助理陳先生。
剛才與醫生談詳情時,他也一樣在場。
 




房間裡仍然是像病房一般的裝潢...
角落的床上,坐著一個男生。
 
...不,在我看來,甚至可稱作『男孩』。
 
他看上去,甚至要比我來得年輕許多。
就像是個初中生一樣。
 
「呢位係Eden。」陳先生向我們介紹著道,「佢係第一次比人訪問,可能會有d緊張。」
「好啊,唔該你。」Aron仍然有禮地向陳先生道謝,然後轉向Eden,「Hello,Eden,我叫做Aron。」
「你好啊,Eden,我係Unique。」Unique也跟著介紹道。
「你好,我係音音。」Aron與我對看了一眼,然後我也立刻自我介紹道。
「Aron哥哥,Unique哥哥,音音姐姐。」Eden看著我們,逐一輕喚著道,「你地好。」
 
Eden的鼻前放著一條膠管,通過兩個分支點,輸氣進鼻孔位置。




而膠管的另一方,則接駁著一部方型的機器。
 
...那是氧氣供給機嗎?
 
頭上載著一頂深藍色的冷帽。
 
...他很瘦。
就像是只有一層皮蓋在骨上的那樣。
 
「凌小姐,睇離Eden好中意你。」陳先生微笑著道。
「...我?」我不解地重覆著道。
 
可是,這樣說來,Eden的確一直盯著我看。
這下子麻煩了,我可不會與小孩子相處啊。
 




而因為Eden這個鮮明的喜好,所以還是決定由我與Aron提問,然後Unique負責拍攝及收音。
 
「食左飯未啊?」先從一般問題開始吧。
「食左啦,呢度好早就食飯。」Eden微笑著道,「你地呢?哥哥姐姐,食左飯未?」
「我地陣間至去食。」再次放出放送用的笑容。
「食多d啦,發育期。」Eden仍然主要注視著我說話。
 
心音已經二十二歲了吧...?
還能發育嗎?
 
不管了。
 
「係呢,岩先聽陳生話,你係第一次比人訪問...?」Aron逐漸進入正題道,「你起呢度住左幾耐啊?」
 
可是,Aron的洞察力很強。




而且...很細心,在專注聽取別人說話的同時,便會找出可以往下問的重點。
 
「啊,我起呢度住左半年啦。」Eden明朗地回答道,「由岩岩證實患肺癌開始。」
 
我完全無視掉鏡頭的存在,愣了在原地,無法說出任何一句話。
 
肺癌。
在一個這麼小的身體裡。
 
這裡是善終服務的地方。
而Eden,在證實患病後便立刻住進來了?
 
「Eden你幾多歲啊?」Aron接著繼續問道。
「10歲啦。」Eden笑起來的樣子更是天真,「如果仲可以翻學既話,就已經小六啦。」
 
...十歲。
我還在上學的年齡。
 
「呢間房得你一個住?」Unique提出問題道。
「唔係啊,本來仲有個小朋友,但佢最近離開左。」Eden回答的聲音很輕,但當中傳遞的訊息卻極其沉重,「我地既病狀差唔多,所以,其實我諗我都差唔多可以見到佢。」
 
聽上去明明是如此平淡的語氣。
 
「你屋企人呢?」Aron小心地發問道。
「唔知啊,我細個就已經入兒童之家住,修女話佢地分開左,去左唔同既地方。」Eden回答的時候仍然保持微笑,「而家大個左就知道,佢地應該係離左婚,而且兩個都唔想要我。」
 
...你還不是很『大個』而已啊。
也不過只是活了十年罷了。
 
「掛唔掛住家舍既朋友?」我初次發問道。
「掛住啊。」Eden再次綻開了更開朗的笑容,「佢地有時都會離探我,每次佢地離,我都會好開心。」
「岩先聽陳生講,有好多病人都會選擇翻自己屋企養病。」Aron憶述著道,「你咁掛住家舍d朋友,點解你唔好似佢地咁,申請翻去家舍住既?」
 
很好的問題。
卻讓我有點擔心,這個弱小的身體能否承受。
 
「我唔想麻煩到家舍既職員。」Eden的笑容稍稍黯淡了下來,「佢地都話好歡迎我翻去住,但其實我知道,當我真係翻去住既話,佢地會好麻煩。佢地平時已經夠忙,我唔想佢地因為我一個而變得更忙,忙住成日留意住我既情況,忙住推住我周圍去,忙住餵我食野。」
「...就係因為,你唔想煩到佢地?」我重覆確認著問道。
 
因為,對一個小孩來說,這樣的想法太成熟了。
太為人著想...
 
太不現實了。
 
「其實唔係,我唔係真係咁好,我好自私。」Eden苦笑著,眼神開始失焦,「我只係想將我同佢地之間既回憶停留起最好既時候,唔想最後佢地對我覺得厭煩,唔想自己既印象變差。寧願佢地一直遠遠地咁望住我,咁反而佢地會愛我,會同情我,會可憐我。」
 
再一次,我因為Eden的話而愣住了。
Aron似乎也無法一在時之間反應過來,同樣說不出話來。
 
不是啊。
你想任性一點,也是沒關係的。
 
不需要這樣為人著想。
 
上帝把你的親人拿走,把你的健康拿走。
 
你要任性也可以啊。
你要向祂發怒也可以啊。
 
不需要這樣...
把自己放到最後。
 
然後,把自己充滿愛心的行為...
演譯成『自私』啊。
 
「Eden...」Aron再次開始溫柔地發問,「你中唔中意呢度?」
「中意啊。」Eden的笑容又重新加添了一些天真,「成日都有義工過離同我地玩,又或者好似你地咁過離搵我地傾計。」
「仲有呢?」Aron追問著道,「你中意食咩?玩咩?」
「我中意焦糖燉蛋,好好食。」Eden說到了自己喜歡的話題,便笑得更開了,「我中意去公園玩,上次家舍家長話帶我地去迪士尼玩,但未去我就已經入左離lu。」
 
...明明就覺得那樣遺憾。
 
但是,在他的話語中,就像是不想我們擔心的那樣,說得如此不在乎。
 
「迪士尼入面,最中意d咩?」Aron溫柔地微笑看著Eden。
「飛機仔—!」Eden興奮地輕叫道,聲音卻小而沙啞。
「...飛機仔?」我不解地看著Aron。
「飛機總動員啊可?」Aron的眼神雖然是看著Eden,但卻是在話語中向我說明著。
「...Eden。」我也稍稍扯開話題,「你既夢想係咩?」
「飛機師—!」Eden又再次興奮起來,「我想渣飛機去唔同地方,去影靚靚既相!」
 
飛機師...
如此美麗的夢想。
 
為什麼...
 
上帝總要把擁有夢想的人燒至灰燼?
 
「但係,Eden而家上唔到飛機,去唔到唔同地方...」Eden稍稍噘嘴,「所以,Eden會為你地祈禱,希望你地快d去到其他地方旅行。」
「點解係希望我地去?」Alan好奇地追問道。
「希望你地可以去多d唔同地方,然後影多d相比Eden睇。」Eden解釋著道,「我會為你地祈禱。」
 
聽了這話,我與Aron又再次不能馬上反應過來。
太善良的話。
 
太殘忍的命運。
 
「Eden。」我緩緩地吐出話來,「你唔嬲上帝咩?」
「唔會啊。」Eden沒有一絲猶豫,「Eden覺得自己已經好幸福。可以生存,可以呼吸,可以識到朋友,可以同你地傾計。我覺得好感恩。」
 
...不要說這種話啊。
 
這個世界與你不同。
不同於你的純潔,天真...
 
這個世界,醜惡,人與人之間充滿不信與背叛。
 
你根本不需要為生存在這個世界上而感到感恩。
相反地,應該是這個世界需要為你的存在而感恩啊。
 
考慮到Eden的身體狀況,採訪沒有進行太久,我們便結束了,並且回到大廳。
 
「音音?」Aron擔心地看著我,「你冇野啊嘛?由岩先採訪開始,你面色就好差。」
「冇...」我與Aron對看了一眼,「覺得有d可惜姐。」
「岩啊,我都覺得好可惜。」Unique也贊同道,「咁可愛單純既小朋友,竟然有咁可憐既身世,而家仲要有埋病。」
 
這段時間中,他會有多痛苦?
 
想要回到自己成長的環境,即使那裡並沒有他的父母。
想要脫離病魔的纏脫,不要再被那樣折磨。
 
而他,這樣堅強地繼續活著,感恩地過他的每一天。
 
相反地...
我呢?
 
「佢受既苦係好多。」Aron突然摸了摸我的頭髮,「但係,你受既苦都好多。」
 
我看著Aron,眼神稍微驚奇。
他就像是知道我的心裡在想什麼的那樣...
 
「受左幾多苦,唔係可以量化既野。」Aron的語氣非常溫柔,「唔好去懷疑自己,唔好去怪責自己,因為即使起同一個地方跌親,痛既程度都可以好唔同。」
 
即使在同一個地方跌倒...
 
我希望,自己能更堅強地站起來。
就像別人那樣。
 
「不如我地做d野,拍完又可以用離做FYP,然後Eden又會開心?」Unique提議著道。
「講就易。」Aron輕輕嘆了口氣,「但邊有咁易可以又有視覺效果,又係Eden既情況許可,仲要起聽晚之前準備好?」
「Eden一路都住起度?」我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開始提問道。
「係啊。」Unique興奮地轉向我,「睇離有id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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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得不錯啊。」
 
還沒有回到待機室,一個男人已經走到我的旁邊,讚賞著道。
 
「謝謝前輩。」我向著男人鞠躬道,「謝謝你們今天的照顧,你們辛苦了。」
「世娜真的變了很多呢。」另一位較高的男人也走過來搭話道,「做得很好啊,我不知道原來世娜是這麼會做節目的啊。」
「不是的,是託了前輩們的福啊。」我再次鞠躬道,「你們辛苦了。」
「接下來還要趕行程吧?」較高的男人慰問著道。
「是的,因為馬上就要回歸了,所以要開始忙了,待會也有拍攝劇集的行程。」我也微笑著回答道,「但雖然是很忙,卻很幸福呢。」
「剛剛在節目中聽了一小段,新歌真的很不錯呢。」剛才先叫著我的男人也稱讚道,「這次專輯一定會大賣的。」
「是啊,而且舞也跳得很好。」較高的男人立刻接話道,「又這麼會做節目的人,一定會大紅的。」
 
果然是主持人呢...
洶洶不絕的話題。
 
在一系列的問好完成後,我也回到了待機室去了。
 
「可是,真的做得不錯呢。」李晟浩也笑著讚賞道。
 
...是錯覺嗎。
 
自從閔熙碩離開了公司以後,晟浩開朗了非常多。
像是由心而發地喜歡上班那樣。
 
「這樣下去的話,看來會因為轉換了形象而造成話題呢。」旁邊一個男聲傳來,「始終本來是那樣出了名不太會做節目的藝人。」
 
...始終因為世娜姐姐是走氣質實力派路線的人啊。
 
要是被世娜姐姐看到我剛才在節目上那個完全放鬆的狀態的話,說不定會崩潰吧?
我在一瞬間把她的斯文形象徹底破壞了呢...
 
可是,其實我並沒有故意做什麼。
明明就只是像平常那樣行動...
 
可是,主持人及製作單位卻好像很喜歡我的行動。
 
「可是,哥哥也做得不錯啊。」我看著剛才向我說話的林泰烈,「才剛上班幾天,感覺就能完全適應了。」
「壓力很大,好嗎?」林泰烈立刻反駁著道,「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邀約吧?」
「所以說辛苦你了啊。」我也笑著賣乖道,「謝謝你,有泰烈哥哥當我的經紀人,真好呢。」
「...不,是我要謝謝你才對。」林泰烈真誠地看著我,「把我救了,而且還給我工作的機會。」
「是哥哥自己救了哥哥啊。」我也變得認真了起來,「即使活了過來也好,要如何使用自己的身體與生命,是只有哥哥能決定的事情。」
「世娜,泰烈哥,差不多要走了。」李晟浩在一旁提醒著,「之前報了說世娜半小時後能到片場啊。」
「知道了。」林泰烈看著我,綻開了一個笑容,然後便把物資逐一拿起,「晚餐要訂什麼?」
「我今天想吃中國料理啊,尤其糖醋肉。」我也一同拿著物資,「晟浩呢?」
 
我好像,得意忘形起來了。
 
雖然忙得不能睡覺,甚至連食物也不能隨便吃,飲料也不能隨便喝,以免在節目錄製期間有任何生理需要。
 
明明就覺得這種已經是一種觸及到人權的非人生活...
 
可是,我卻開始喜歡上這種生活。
甚至,開始希望能繼續這種生活。